“你家公子的逃役罪如何定刑,翟大人是御史,自会明辨正枉。”姚有材道,看江旧同轻易认了罪,一挥手,几名衙差会意,瞬时就将他擒下。
朱南羡心中狐疑。
姚有材真正的目的是侵占翠微镇的桑田,因此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拿江延逃役的事胁迫江旧同。
可现在,他竟来了一计釜底抽薪,将逃役的事直接禀明翟迪,摆明了不给江家活路,姓姚的是不想要桑田了?
不对,朱南羡想,这背后一定另有图谋。
朱南羡心知该暂时救下江旧同,至少不让他落入姚有材手中。
可他一旦出声,必引人起疑,若只翟迪一人在还好,偏巧户部的卢主事与都督府的张佥事均认得自己。
于是只好缄默不言,任衙差将江旧同拿了去。
姚有材又道:“本官今日来,另有一桩要事。你们翠微镇的镇民,从前多是山民,后来伐林成田,做了桑民,户籍却不清不楚。而今,恰是大随每十年一回的户籍清点——”
他说着退后一步,拱手朝上,跟身旁的卢主事恭敬拜了拜:“户部的卢大人清查蜀中户籍时,发现你等人中,有两人的户籍尤为不妥,原就不是蜀中人,后来落了户,户上却只写是昔武昌桃花汛的灾民。”
环目一扫:“木阿香与木云熙在何处?”
梳香受了伤,原在人群后头站着,听了这话,吃力走出来,虚弱应道:“回几位大人的话,民女与侄儿籍贯江南,后来一家人搬迁入湖广,连逢数年桃花汛,流离失散,后来落户蜀中,不知户籍上,哪里出了问题?”
梳香与云熙的户籍,是沈奚亲自落的,绝无可能出差错。如今卢主事来找茬,只有一种可能——醉翁之意不在酒。
难不成是得知了云熙身份?
朱南羡心头一紧。
“问题就出在你等曾是三年前武昌府的灾民。”卢主事答道,“当年湖广桃花汛,灾民□□,除却寇匪罪犯不提,其中,还有两名朝廷要缉拿的钦犯,正是一名女子与一个半大的孩子。”
卢主事看向梳香:“你就是木阿香?”尔后又问,“木云熙呢?”
云熙默了默,他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也猜到今夜之事不简单,唯恐牵连了十三叔,刚要迈步上前,不成想衣角忽然被人一拽。
“是我——”下一刻,江辞迈前一步,越众而出。
翠微镇一众人皆是愕然,这可是欺瞒朝廷的重罪。
“阿辞——”江玥儿见此情形,呼喊出声,然而一句话还没说出口,便被姚有材喝住。
姚有材道:“钦差大人在此,岂容你等大呼小叫。”
他自然认得江辞,却乐见其成,反正桃代李僵,江家罪加一等,他先假作不知道,日后查出来,又是功绩一桩。
“卢大人,木阿香与木云熙都在此了,您看要如何处置?”姚有材转头问道。
卢主事想了想:“先关去牢里,等明日一早,即刻押送回京,交由刑部吧。”
朱南羡心中又是一沉。
眼见着江辞与梳香就要被衙差带走,此刻再不阻止已来不及。
“慢着!”
姚有材正欲引着卢主事与张佥事离开客栈,忽闻人群中,有人唤了他们一声。
朱南羡凉凉开口:“在下听闻,朝中三法司,刑部,大理寺,都察院,才有问案审案之权,敢问这位大人,什么时候户部也能拿人了?”
姚有材听朱南羡言语不敬,正欲开口斥责,却被卢主事抬手一拦。
他回头,目光落在朱南羡身上,上下打量,微顿了顿才开口:“本官带走木阿香与木云熙,只为问户籍问题,之后自暂会将人转交给刑部。且既是要犯,本官自不会空口无凭,手里有刑部的咨文,咨文机密,等闲不得示人。”
朱南羡又问翟迪:“翟大人可曾看过咨文?”
翟迪只觉这罩着墨色斗篷的人莫名熟识,沉默一下才开口:“看过。”
是今早舒闻岚给他看的,说是受刑部尚书钱月牵所托,确实无假。
第235章 二三五章
风声更盛, 眼见就要落雨。
都督府的张佥事见同行几位大人竟被一任平民拦住, 不悦道:“朝廷自有朝廷的规矩,钦差办案,何时需向尔等解释了?”
说着,朝门外打了个手势。
一行官兵鱼贯而入, 在客栈前堂排开, 张佥事与翟迪比了个请姿,令他先一步离开客栈。
姚有材亦跟卢主事比了个“请”,转头吩咐:“把要犯都带走!”
衙差不知梳香身上有伤,寻了绳子捆押,推搡之间, 梳香疼得脚下一个踉跄, 还好江辞从旁一扶。谁知下一刻, 江辞也被衙差拽开,他人小,衙差力气却大, 一个失衡,狠狠摔倒在地。
江玥儿见此情形, 再忍不住, 扑跪在姚有材靴头前:“姚大人, 求求您,求求您放过我爹, 放过——”
“大胆!”姚有材不等她说完, 打断道, “干扰官府办案,来人,把她给本官拖去一旁!”
“是!”
一名衙差应声上前,握住江玥儿手臂便要将她往一旁拽,岂知江玥儿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紧紧抱住姚有材的腿。
姚有材被她带得一个趔趄,破口大骂,衙差无奈,只得举起水火棍,朝江玥儿后腰打去。
棍身还未落下,便被一人握住。
朱南羡疾身上前,一把夺过水火棍。
他朱十三为人从来坦荡,不负人不欠人,几曾竟要连累孩童妇孺?
“你们真要反了不成?!”姚有材喝道,“来人,把此人,还有这客栈里的所有人,通通给本官拿下!”
“是!”
几十上百名官差齐齐应声,顷刻就朝客栈大堂涌来。
朱南羡手持水火棍左右一抡,将扑上来的衙差打退,放眼一望,只见张佥事已带着十余官兵护住了翟迪。
客栈内一片混乱。
火色与兵戈冷光交织,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哭喊声,冲乱之间,竟有官差将棍棒落在了慌乱无着的平民身上。
若再不阻止,只怕连麟儿都难逃此难。
朱南羡忍无可忍,疾步掠去客栈门口,左右把门一合,将就着手里的水火棍卡住闩槽,大喝一声:“翟启光!”伸手握住襟口,一把揭开了斗篷。
墨色斗篷委地,露出一道修长的身影,气度高阔如湖上月辉,云端曦光,更令人瞠目的是那张英气逼人的脸,眉宇间天子威仪不含而露。
翟迪闻声望来,待瞧清朱南羡的面容,整个人如被点了穴一般,下一刻,他浑身大震,膝头一软险些要跪下,却生生忍住,定下神来,移目看向客栈最混乱处:“都给本官住手!”
众人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只道是堂堂三品钦差下令,纷纷罢了手。
“陛下——”
正这时,卢主事大呼一声,跌跪在地,冲着朱南羡就俯身拜下。
朱南羡在心头冷笑,原来先头一出不过前序,实则在这儿等着自己呢。
客栈里的官兵与翠微镇镇民面面相觑,恍惚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方才卢大人喊了句什么?
……陛下?
翟迪回过神来当即呵斥:“卢定则,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不想要命了?!”
卢主事恍若未闻,他看着朱南羡,双肩瑟瑟颤动,像是激动至极,眼底泪水滑落,再轻唤一声:“陛下……”然后转头看向翟迪与张佥事,“翟大人,张大人,您二位认不出么?眼前的这位,不正是昔东宫十三殿下,晋安陛下,孝昭仁宗皇帝?”
孝昭与仁宗,是朱南羡“宾天”后的谥号与庙号。
张佥事脸色苍白,双唇几无血色。他是左军都督府的人,曾数回在都司见过晋安陛下,早在朱南羡掀开斗篷的一瞬间,他便认出他了,却不敢贸然相认。
如今已是永济朝,晋安帝……不是早在三年多前焚身于明华宫了么?
卢主事声泪俱下:“陛下,原来您……原来您还活着……”
翟迪简直要将牙咬碎,这个卢定则,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朱南羡的身份交代得一清二楚,究竟是何居心?!
他终于意识到今夜这一出是被人算计了。
什么拿人,什么钦犯,统统都是作戏,而真正的目的,其实是想逼着朱南羡亮出身份救人。
可惜敌在暗,他们在明,简直防不胜防。
“来人。”翟迪寒声道,“卢主事神志不清,胡言乱语,把他的嘴堵上。”
一众衙差与官兵面面相觑,刚要动作,忽见朱南羡一抬手,淡淡道:“启光,罢了。”
此言一出,不啻于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可认又如何?不认又如何?一句“陛下”,一句“晋安”,一句“仁宗”,这么多人听得清清楚楚,他不认,事情便遮得住么?只怕更会传得沸沸扬扬。
木已成舟,还不如随它去,先将该护的人护了。
翟迪也彻彻底底地反应过来了。
真是惊怒之下气昏了头,事已至此,找人堵卢定则的嘴还有何用处?无异于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沉默许久,心中越来越悔。
当年苏晋落难,朱南羡自焚于明华宫,他因随沈奚去了武昌府,避开此劫,隔年回京,得知昔同党之人死的死,散的散,心中愧疚实不亚于沈奚。
今日再见晋安陛下,本该是大喜至极,谁料却因自己一时失察,竟令陛下身份曝露,再一次陷入险境。
翟迪想到此,一时之间羞愤难当,快步步去朱南羡跟前,撩开衣摆,伏身跪下,一开口,声音都哽咽:“臣——罪该万死——”
朱南羡知道翟迪心中有愧,可今日之事哪能苛责他?
谁能料到早已宾天三年多的仁宗皇帝还活着?就连朱晋安自己,在当年打落灯油的一刻,也从未抱有一丝生的侥幸,直至今日,也不知当初柳昀究竟为何相救。
他看着翟迪,静静道:“不怪你,起身吧。”
翟迪犹疑片刻,心知眼下不是请罪的时机,还有许多事亟待处理,于是应声而起,再朝朱南羡施以一个深揖,转头沉声吩咐:“把客栈的门守好了。”
客栈的门方才就被朱南羡合上了,里间变故乍起,一下静了下来,外间的官兵虽狐疑,却不敢硬闯。
而留在客栈里头的人见连自京里来的三品钦差大人都拜了朱南羡,虽惊疑不定,亦无有不跪的。
姚有材跪在卢主事身后,整个人更是抖得如筛糠,他早猜到这个南护院身份可疑,万没想到竟会是先帝陛下,如今看来,哪怕是沈奚沈大人在此,恐也保不住自己性命了。
很快,官兵便将客栈的门把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