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旧同先一个问:“晁先生,您……早就知道这位苏公子,其实就是大名鼎鼎的苏时雨苏大人?”
方才上马车前,苏晋将晁清唤去一旁,亲自与他解释了一番。
晁清不好隐瞒,只得道:“是,我与她乃多年故交,而今重逢,亦是七八年未见了。 ”
“那……那一位呢?”
江旧同如今再不敢称南亭为护院。
他环视一周,将所有人心中的困惑问出口。
“您事先……也知道那一位的身份吗?”
晁清摇了摇头,如实答道:“不知,不瞒诸位,我虽猜到那一位与苏大人是旧识,且身份非同小可,无论如何也没联想到……后来得知,亦是震惊至极。”
他沉吟一番,又道:“翟大人既言明此间事由不可对外宣扬,我等只当是不知道此事,还望诸位日后与我一样,都莫再提了。”
这话出,却闻姚有材冷“哼”一声。
“晁先生这话说得轻巧,您与苏大人是旧识,他被革了职,落了难,还十万八千里地来蜀中探望您,可见是交情匪浅。您若出了什么事,自有苏大人帮您担待着,我们呢?我们遭了殃,任谁来管?”
其余人等不解:“姚县令,我等上京,不是为翠微镇桑田案作证的么,怎么会遭殃?”
分明是他姚有材要霸占镇民的桑田,怎么这会儿说起话来,倒像个好人似的了?
姚有材先是得罪了苏大人,尔后又得罪了晋安帝,眼下也是破罐子破摔了。
他压低声音,不齿道:“要说你们怎么没脑子呢?这天底下,从来只有一个皇帝,那边的那位叫什么?先帝。说句不好听的,先帝就是——”
他拿手往天上指了指,没将那句大不敬的话说出来。
“都说一山不容二虎,一个天下,哪能有两个皇帝?”
“京师是什么地方?那是咱们永济陛下的家,如今永济陛下不在京师,他之下,头一号人物是谁?你们听过吗?”
众人面面相觑:“不正是……方才客栈里的那位首辅大人吗?”
姚有材恨铁不成钢:“除了柳大人呢?”
吴叟道:“姚大人的意思,莫非说的是京师里的那位沈国公?”
“正是了。”姚有材道。
“沈大人除了是一品国公,户部尚书,内阁辅臣,还有一个最重要的身份——他是皇后娘娘的亲弟弟,当今朝廷的国舅爷。你们说,就凭他与永济陛下这层关系,能容得下晋安陛下活着进京吗?万若晋安陛下要与跟永济陛下争皇位?那该怎么办?”
“翟大人也正是清楚这一点,只怕是一出了川蜀,就会护送晋安陛下与苏大人远走高飞。到那时,你我一群人,反倒成了罪至晋安帝失踪的要犯,等到了京师,国公爷问起罪来,我等保命都难。”
姚有材说着,看了一眼晁清:“晁先生,你书念得多,你说本官说的可对?”
晁清这些年与苏晋虽时有书信往来,但因苏晋甚少提起私事,并不知她与沈奚的私交如何。
而在外人看来,沈奚在晋安朝只是户部尚书,后来永济继位,他没如苏晋一般落难,反倒荣升国公,加之与沈筠是姐弟,更像是朱昱深的亲信大臣。
姚有材一番话说得头头是道,晁清不好辩驳,只得沉默。
梳香与云熙虽知这里头缠绕纷杂,为不曝露身份,亦只能三缄其口。
于是一众人等居然都信了姚有材的话,纷纷问道:“那依姚大人之见,我等难不成就没活路可走了么?”
姚有材扫众人一眼,不开腔,再次拿起架子。
他这一路已想得十分妥当,他确实打算利用新政霸占翠微镇的桑田,可他也看出来了,眼前要状告他的二位,苏大人与晋安帝,身份虽金贵,却也是泥菩萨过江,只要他抱紧沈国公这株大树,任凭风吹雨打,总是伤不了他分毫。
姚有材清了清嗓子:“实不相瞒,本官,与京师的沈大人,私底下有些交情,只要诸位——”
没等他说完,那头翟迪与朱南羡苏晋请示完毕,派官兵过来唤人起行了。
官兵道:“苏大人特意将自己的马车腾出来,请妇孺与孩童乘车而行,诸位快些吧,莫让几位大人等。”
晁清闻言,移目望去,果见得苏晋从马车下来,没上翟迪的那一辆,反是与朱南羡同乘。
川蜀四面环山,至正午时分,春雨方歇,浮云下,一片翠色起伏绵延。
再往前走,已是山道隘口。
遥遥得见一行官兵阻道,翟迪眉心一蹙,还未至剑门关,怎会已有人守在官道上了?
但他并不慌乱,看了一眼一旁的小吏:“去打听一下谁在那里?”
自行勒转马头,来至苏晋与朱南羡的马车前,低声道:“苏大人,被您猜中了。”
苏晋将车帘一掀,举目望去,看到官兵,目色微沉:“果然是都督府的人。”
昨夜她去接待寺,柳朝明那句“你以为,你们如今还走得了么”话里有话,她不是没听出来。
柳昀行事,从来一步百算,今日这么堂而皇之地放走她与朱南羡,不可能没有后招。
早就料到有人会在路上堵他们,没想到这么快。
前去打听的小吏回来了:“禀苏大人,禀翟大人,前头拦路的是左军都督府的梁司,梁都事。”
都督府都事,位列六品。
苏晋转头问朱南羡:“他可曾见过陛下?”
朱南羡道:“这个人我知道,早年跟着阙无,尝在北疆领兵,七年前因战伤被分派来左军都督府做都事,应是没见过我。”
若非当年朱祁岳想将此人调去岭南,为这事还找过他和朱昱深,只怕朱南羡也不会记得此人。
苏晋略一思索,柳昀的目的,只不过是想利用梁都事截下他们一行人,以此来对付舒闻岚。
可柳昀与舒闻岚都不是千里眼顺风耳,他们的人,被截下多少,脱身多少,被截下的是谁,脱身的又是谁,这就另当别论了。
苏晋点头:“这就好,依计划行事。”
翟迪打了个手势,自领着一行人往山道隘口处行去。
得到禁障处,梁都事先行上前行了个礼,瞧清来者正是翟启光,说道:“翟大人,下官昨夜接到密报,说您今日押送上京的一众人中藏有要犯,下官要仔细彻查,还请翟大人请所有人上前来一一核对户籍。”
第240章 二四零章
翟迪点了一下头, 朝身后示意。
一行官兵领着翠微镇的镇民上前, 查到梳香与云熙, 都督府的官差果然神色有异,回身与梁都事小声请示。
翟迪将这副情状尽收眼底。
方才他与苏晋商量对策, 苏晋说:“拦路的官员既是受柳昀指使, 那么他口中的钦犯必然不会是陛下,而是小殿下与梳香姑娘。”
一名弱女子与一名孩童为何是钦犯,对此,官府的咨文只有一个解释,宗亲之故。
“梁都事虽是受柳昀之意相阻, 他二人毕竟只是朝臣, 管不了天家的家事, ”
“解铃还须系铃人, 既是与宗亲有瓜葛, 我们当中, 只要有一贵胄宗亲,一山更比一山高,就能暂将梁都事的疑虑压下去。”
鱼目混珠也好, 暗度陈仓也罢, 到了这个当口, 只要能顺利离开蜀中,不管什么法子, 总要一试。
禁障长达十数丈, 末端设在山弯处, 被查验完的翠微镇民被官差带至另一头等待。
须臾,起端处只余下云熙与梳香。
梁都事步上前:“翟大人,下官查明这二人系朝廷钦犯,需暂扣押在此,待请示过陛下与柳大人后,再听令行事。”
岂知翟迪听了这话,眉心一蹙,似是意外,又似是不满,问了句:“你没接到陛下口谕?”
梁都事一愣:“什么口谕?”
“罢了。”翟迪说道。
他下了马,步至身后的马车前,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说道:“殿下,梁都事尚未曾接到陛下口谕,不肯放行,您看是否要多等半日,待陛下的口谕到了再起行?”
梁都事听翟迪称马车内的人为“殿下”,心中一凛,正思索着陛下的兄弟几乎死伤殆尽,而今车厢里的该是哪一位殿下时,则见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掀开车帘,朱南羡在苏晋的掺扶下下了马车。
春寒料峭,他换了身月白长衫,外罩鸦青薄氅,一头乌发梳成髻,以一支玉笄簪着,腰间玉扣上嵌着的浅碧玛瑙与这满山翠色交相辉映。
这身装扮,敛去浑身兵戈气,反添三分文人儒雅。
“你就是梁司?”朱南羡放缓语速,淡淡开口。
梁都事看到这样的朱南羡,心中已有几分揣测,都说十殿下朱弈珩好美玉,身不佩玉则不外出,今日看来,还真是如此。
“回殿下,臣正是左军都督府都事梁司。”
朱南羡点了点头,目光自云熙与梳香身上一扫,语气依旧清淡:“你既见到本王,放行吧。”
梁都事的目光也随之落到梳香与云熙身上。
十殿下下令,他自不敢不从,可是,毕竟事涉钦犯,还是小心为上。
“殿下见谅,臣有一言,想斗胆问一问殿下。”
朱南羡已作势要上马车,听了这话,回过身来:“说。”
“敢问殿下,您如今不是长住京师吗?何以会忽然出现在蜀中?”
早就料到他会有此一问,翟迪率先道:“大胆梁都事,殿下的行踪,可是你能够置喙的?”
又朝朱南羡深揖而下,像是要代为赔礼。
朱南羡却道:“无妨。”
然后道,“本王去岁因处理归藩事宜,回桂林府了一趟,原打算即月就返,半途遇大雪封路,滞留至今春,尔后接到皇兄信函,知他于安南得胜,将至川蜀,是以绕道过来觐见,你可听得明白?”
梁都事连忙道:“听明白了。”
朱南羡又道:“至于这两名钦犯,正是本王昨夜见了皇兄后,皇兄命本王亲自押送上京的,他二人与我皇室遗脉相关,本王不便,亦不会与你解释太多,皇兄的口谕想必随后便到,届时,你自会知悉其中因果。”
梁都事听得“皇族遗脉”四字,心中又是一惊,莫说昔嫡皇孙下落不明,被贬为庶人的朱稽佑,被废的十四王朱觅萧均有子嗣散落在外,这一桩桩一件件都不是他区区六品都事有资格打听的。
梁都事不敢再行追问,但他一惯谨慎,最后道:“殿下恕罪,因微臣与殿下实乃第一回见,此事又关乎钦差,关乎宗亲血脉,不知殿下可有何信物——”
“梁都事,你好大的胆子,你这是在质疑十殿下的身份?!”
不等梁司说完,翟迪便怒斥道。
朱南羡抬手一拦,看了一眼苏晋,吩咐:“拿给他看。”
“是。”苏晋应了一声,随后取出九龙匕,呈于掌中,递到梁都事面前,“梁大人,您可认清了,这匕首可是当年太|祖皇帝赠与陛下与陛下诸位兄弟的。”
匕首上刻九条游蟒,寓意龙生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