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
马车在崎岖官道上一路疾行,左右颠簸。
赵潋退回车中, 见君瑕肤色极雪, 宛如透明, 眉睫处却仿佛结了层冰凉晶莹的霜花, 如冰棱轻颤。她如万箭穿心,顷刻之间红了眼眶,可, 她说不出任何责怪他的话。
销骨提前发作,是因为今日与卫聂交手。
一定是这样。
葛太医说,他的身子骨早已再经受不得销骨发作一次,否则必定丧命……
“冷不冷?”
赵潋用力地飞快地揉搓他的双手, 喉咙哽咽, “冷便靠住我,抱着我。”
君瑕的肌肤冷如寒冰,怎么捂也捂不热, 赵潋心慌意乱,将他的肩膀环住笼在自己怀里,再伸手替他搓着双手,滚烫的热泪落在手背,似一朵火焰。他支起一丝力气,莞尔不禁,“莞莞,其实你我都明白,这样的相守本来便短暂,可见是天意,强留不得。”
赵潋拼命摇头,“不,我偏要强留!”
“我不许你死!给我撑着,不许睡过去……”
“疼了便咬我的手,咬多重都没关系,我陪你一起疼,不许先倒下。”
“君瑕……别,别闭眼,同我说说话,说说话好不好?很快便到家了……”
赵潋哽咽不成调,从未一次流过如此多眼泪,潮湿滚烫的眼眶,如山洪一泻,她腾出手飞快地擦拭眼眶,垂眸朝他挤出难看的笑,“陪陪我好不好,至少、至少再走一截?太、太短了啊……”
“莞莞。”他阖上了眼,气息微弱:“我方才诊出来了,你有孕了……”
赵潋猛然怔住,身体倏地一颤,“你说什么?”
君瑕扬起唇,“我本是想,我活不长了,这个孩子留给你是累赘,不如不要。”赵潋的手猛地收紧,指甲险陷入他的肉中,君瑕却察觉不到一丝疼了,他靠在赵潋的怀中唇微微翕动,“但,倘若我不在了,该由谁来陪你呢,我一时竟自私地觉着,倘若他能使你不至孤单,也不错。”
赵潋怔怔地将僵硬的手指放在肚子上,她这几日身体如此反常,竟是因为有孕了?
在这种关头,她竟然有孕了?
她愣着,许久才回过神来,将他冰凉的手指握住,放到自己的小腹之间,冰凉入骨激得赵潋颤了一下,她咬牙道:“无论如何,我一定倾尽全力把他生下来,君瑕,你、你不看看你的孩子再走么……我求的不多,真的不多……”
君瑕了无声息,赵潋倏地垂眸,他已靠在她的肩头陷入了昏迷。
赵潋颤抖着探他的鼻息,虽然微弱,却还在,她闭上眼睛,任由无数热泪滚落……
公主府。
杀砚与杀墨似有觉察,今日便一直守在府外,直至马车停下,柳老将车门打开,两人忙上前来搭把手,将君瑕扶下马车。
也许君瑕同他们事先说过什么,他们虽哭丧着脸,却毫无讶色,赵潋知晓君瑕只爱骗自己一人而已,说不上无奈还是心酸,抑或惘然。以后,她再想被他骗,还有机会么?
两人将君瑕安顿在寝房内的床榻上,赵潋取了先前命人打造的镣铐,替他将手脚都一一扣上,里头嵌了软绵,不伤手。
许是已接受了命运的安排,方才从府门一路走到寝房,赵潋心如止水,此时亦不疾不徐,将热毛巾拧干替他擦拭额角脸庞,温柔而淡然。
杀砚背过了身,不忍再看,他大步走出了门去。
杀墨咬住了下唇,“公主,先生说过,这是最后一次销骨发作了,所以这铁链拴着他没用的。”
赵潋攥着热毛巾的手也不停,又温柔地替他擦手,“我知道。但我不愿意他伤了自己,即便要走,也要完完整整地走,我会替他安顿好一切。”赵潋回眸,“姑苏那边有人照应是么,我就知道,他这样的人,早给自己留好了退路,我便是这条退路上唯一的变故了……”
若不是她执意强求,君瑕根本不会袒露身份,更不会同她闹得满城风雨地成婚。
赵潋的唇被咬出了猩红的血珠,这凄惨模样教杀墨格外心惊,他忍不住道:“公主,其实这么多年我们都不知晓先生他其实就是谢珺。”
赵潋微微摇头。
杀墨道:“我想先生他其实一直想把过去的身份忘了,可是为了公主,他宁愿捡起那段最痛苦的人生。即便是用逃的,先生也逃了十年了,他本想带着秘密魂归黄泉地里,永世不揭开的,为了了却公主的心愿,先生他……”
“我明白。”相伴日久,赵潋还有什么想不透的?她从来也不会问他,是因为很多事她自己便能想明白。在君瑕决意承认自己的身世之前,他有过多少挣扎和彷徨,她明白……
“莞莞。”
床榻上的人面白如纸,轻唤了一声她的小名。
赵潋猛然回头,见他已苏醒,忙不迭倾身而下,将他的右手捧在掌心,“你要什么?同我说。”
君瑕虽不剩什么力气,浑身骨骼抽动着疼,但也知道四肢均被赵潋的镣铐锁住了,但他要说话,却提不上力,赵潋便压着他的右手,将耳朵凑下来,贴住他的胸口,“你说,我听着。”
“解开。”他悠悠地叹了一声,“莞莞,让我抱抱你。”
“你会弄伤自己的。”赵潋不肯,坠着泪珠的清澈眼睛宛如月牙,“乖,我抱着你也是一样的。”
她伸手将他的紧紧抱住,“这样,够不够?”
君瑕提不上气力再说话,手臂上骨骼一阵剧痛,似自腕骨处断裂,破碎成齑粉。他脸色惨白,汗珠如雨。
但痛到这般境地,他也不曾开口喊一句疼。
“疼不疼?告诉我一声,最后一次,别再骗我了。”赵潋俯低脸颊,在他的胸口轻轻蹭了蹭,像只乖驯的猫儿紧扒着这根幼树,怕风雨摧折了她的港湾。
“疼……”
君瑕支着苍白无一丝血色的脸,微微笑着,“很疼呢。”
疼也罢,装作的不疼也罢,赵潋的心终归是沉入了冰冷水底,再也没有一丝温度。
她也笑着,“你这人,总是爱骗我,这一回总算是说了一句实话,我要听见你嘴里的一句实话,怎么便那么难?你说说你,为什么对杀墨他们都很老实,到了我这儿,便满嘴里都是谎言,难道、难道我还比不过两个乳臭未干的臭毛孩……”
愣在当场的杀墨:“……”
君瑕失笑:“我爱你,才骗你。”
愣在当场的杀墨:“……”
赵潋破涕为笑,伸指戳他的脸颊,“什么破道理!算了,我这么大度,才不会跟你计较。等我日后重新找了夫家,定要他事事依我,小鸟依人,每天只会朝我撒娇,要是他敢不听话我便……”赵潋说着笑着,恍然愣住。她在说什么呢,旧人便在这儿,在生死边缘踟蹰,她竟说这些寒人心的话!赵潋忍住哽咽,却还是不禁抽噎了几声。
君瑕笑道:“你便怎样?说……我爱听。”
赵潋嘟了嘟唇,“不说了,我说笑的,我只要一个人便够了。”
“啧啧——”窗棂外,空冷的院落里传来一声怪笑,“看来老夫我来得不是时候嘛。”
赵潋微愣,只听杀墨又惊又喜地跑出去喊人,“老先生,您云游回来了!”
跟着便是一阵穿堂风,随着微风一拂,一袭褐黄长衫,黑白长须,戴着一只斗笠的长袍人便赫然出现在床头,赵潋才支起身,长袍人出指如风,先搭住君瑕的手腕。
杀墨这才愣愣着走回来,赵潋也跟着傻眼了,只听君瑕虚弱地笑着,喊了一声“师父”。
赵潋才恍然,这个怪老头竟是——师父?
“别叫我师父,再晚上三刻,‘老匹夫’我便是千里迢迢赶回来给你这个臭小子收尸的!”山秋暝哼了一声,不屑地翻了几个白眼儿,继而指着君瑕便喝骂道:“让你不要打架不要打架不要打架,你非是不听!这个销骨傍身活不长,你反倒生了反骨是不是,专和我对着干?谁准你跑出水榭的,谁准你待在汴梁的,谁准你私自成婚祸害人家姑娘的?”
说罢又抢住了赵潋的手腕,一时脸色变幻莫测,由青到紫地走了一回,更是怒极,“谁准你搞大人家姑娘的肚子的!”
“师父……”赵潋小声道:“我不是人家姑娘。”那声音透着一抹心虚。
这一番数落,教君瑕也难为情起来,俊脸可疑地浮出海棠淡红色。
两人都来不及羞涩,山秋暝虎着脸“呸”了一声,骂了一声,便运势如风封了君瑕身上几处大穴,从怀里摸出一只甚是平凡无奇的梅花点漆药瓶,倒出一颗模样丑陋的丹朱色药丸,掐住君瑕的下颌替他喂了进去。
这才沉下脸色,他将药瓶交给赵潋,沉声道:“这是一半的解药,我炼制了半年才成,但缺了一味药引,目前只能延缓毒发,你一日分卯时、未时与丑时各喂给他一颗,唔,暂时死不了。”
赵潋顿觉那药特别珍贵,满脸有救了的希冀之色,小心翼翼地将药瓶接了过来。
山秋暝负着手,看了眼躺在床榻上只剩半条命的君瑕,再看了眼泡红肿、差点随着魂飞天外的赵潋,一双小徒弟过得如此凄凄惨惨,教他心疼不已,剩下那骂人的话便说不出口了,挥了挥衣袖道:“算了,兜兜转转这事还是你俩成了,总算肥水没落外人田。莞莞,你随我出来一趟,我有话同你交代。”
赵潋不明其意,瞟了眼君瑕,见他脸上已有几分血色,心中猜测师父许是有办法的人,便“嗯”了一声,点头应许了。
山秋暝走向门外,教杀墨下去杀条鲤鱼给这两人补补身子,便立在了回廊之下,秋风一扫,满院落叶。
赵潋亲了亲君瑕的眼帘,“好好的,我就回来。”
君瑕纵容地笑了一声。
但这一幕不知怎的刺激了山秋暝,隔着半开的户牖往里头一瞧,立时臊得老脸通红——从小就是一对祸害,长大了还是!
第79章
山秋暝蛇脑袋似的往里探头, 发觉赵潋起身,立时收回八卦如火的心思, 两袖一吐, 正襟危立,如山峰竦峙。
赵潋急匆匆地迈过门槛, “师父,您方才说的缺的那味‘药引’, 是什么?”
山秋暝不疾不徐地朝她招手, 将人引到垂花红木抄手游廊之内,一面走一面解释, “我在姑苏寒山寺结交了一名住持, 磨了他三年, 他才告诉我这销骨之毒并非不可解, 但需要一味药引。”
在夜色深处,披着一身明月皎皎如珠的华光,赵潋微微一顿, 只见山秋暝长长地吐了口气,“这味药引子唤作‘断雉尾’,状如蝎尾,生有倒刺, 呈五色。但极为难寻, 而且只生长在沙漠里,在地底深处。”
赵潋的心仿佛悬着一柄利刃,只待下一句话便定了生死, 她忐忑不安:“沙漠深处?那要如何才能找到?”
山秋暝负手道:“我去过沙漠,但苦寻无果。而且就算找着了,这断雉尾要用活人鲜血足足浇灌三年方能有成效,他等不了那么许久。后来我忘了在哪打听到,辽国的靖南王战功赫赫,太后将一味珍贵的药材赏赐给了他,据说就是可以活人性命的断雉尾。”
“所以师父……”赵潋觉得这事已不难串联起来了。
山秋暝道:“为此,我悄然改貌,将自己弄成这副模样潜入辽国靖南王府,意图下手。但卫聂将断雉尾随身携带,我潜伏在他身边一年,也没找着合适的时机。但,我已摸清楚这味药材被他贴身缝合在里衣兜中,只有与他极为亲近的枕边人或可取得。我一人在辽国王府,在森严戒备之下无法下手,是以只有先将他诓来汴梁。”
“我便在他跟前狠夸了你,”在赵潋眼睛滚圆之后,臭老头很是不客气地哈哈一笑,“跟着又狠狠夸赞了一番你师兄,把卫聂逼得是抓心挠肝,他本来便想啃你这口天鹅肉了,哪里经得住我磨破了嘴皮子的挑拨,自然兴冲冲过来要找君瑕挑战。”
这个臭老头的嘴皮子功夫,旁人不晓得多厉害,赵潋却不能更清楚了。
连守口如瓶的住持都能让他磨出口子,何况区区卫聂,一介莽夫。
赵潋蹙眉,“可是卫聂已打算收拾行囊回辽国了。”
“是。”山秋暝叹道,“我也是趁他正发火,才有机会暂且从他眼皮下暗度陈仓……对了,莞莞,你得想法子将卫聂留下来。”
赵潋懂,“我知道,可是师父,你都说了卫聂将断雉尾贴身藏着,那要如何拿到?枕边人,他可有可以收买的枕边人?”
山秋暝摇头,“没有,卫聂至今孑然一身。但,我随他从辽国一路南下,对他的脾气秉性却是再了解不过,他放诞不羁,垂涎天下美色,只要他看中了的,无论那女人是否为人妻为人母他都不介意。在辽国时便时常搜罗美人,教他睡上一晚,翌日打点银钱放出府去,那些美人与他们的丈夫都不介意,甚至引以为荣。”
赵潋一时讷讷:“辽国——果真是风俗开放。”
“师父,那我们赶紧找美人……”赵潋想到有机会取到断雉尾,便欣喜若狂,“事不宜迟,我这便去——”
山秋暝一把拽住小徒弟的手,“哎,话没说完。”等赵潋愣愣扭头,怕还有变故,山秋暝便松开手,一脸无奈,“这事有转机不假。但卫聂身边的精兵猛将太多,要神不知鬼不觉取走他的贴身之物难如登天,即便真如此,恐也无法从重围之中杀出来,到时白费一身力气,也打草惊蛇,莞莞,你这一时之间上哪儿去找会武艺的美人?这大周重文抑武,女子别说习武,连袋米都扛不动,更何况还得是个美人。习武的女人那黑炭头脸粗萝卜腿大水桶腰我是见多了,可未曾见过什么美人。”
赵潋心一揪一揪地疼,见山秋暝为难,但——难道有了机会,也要就此放弃?
她眼睛雪亮,“师父,我啊。”
“你别想!”山秋暝一说起来便有火,“卫聂对你正在兴头儿上,本来这个人选非你不可,但偏巧你这个时候有了君瑕的娃,你想冒着一尸两命的危险去偷断雉尾?我敢保证,只有君瑕还有一口气在他届时一定找我拼命。我老胳膊老腿的打不过他……”
“师父!”赵潋眼眶里聚了一层薄薄的晶莹,“难道要我轻言放弃?不能,不行,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