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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潋怒极,“你简直太过分了,这个时候还要骗我!”
    “我不是。”
    君瑕揉了揉额头,“我没有。”
    赵潋一把将人推开,“留着你的鬼话解释给别人听罢,我再也不信你了!”
    从走入帘帐开始,赵潋那颗心简直由死到生走了一趟,这十多年浮沉起落,也没有这短短一刻触目惊心,直入从山巅坠落,从无底的恐慌之中,陡然平稳落地,生出一股无边欣喜后怕,以及怒火。
    若不是察觉他心跳平稳,面颊尚有温热,赵潋恐怕又让他们耍了!
    君瑕才醒来,尚且脱力而虚弱,被赵潋这一摔,后背便直直撞上了墙。
    赵潋听到他闷闷的一声,不予理会,举着裙摆匆匆往门外走去。
    君瑕揉了揉胀痛的后脑,方才被山秋暝施针之时,不慎被下了狠手。只因为他并不愿在这关头戏弄赵潋,于是被山秋暝一把打晕并封住了穴道。
    他方才是身上动弹不得,好容易恢复了意识,听到赵潋伏在他床边哭,君瑕便已睁眼了。可她一个劲儿自顾自地哭,完全不理会他。虽则身上没剩多少力气,君瑕也想冲破穴道,结果又听见她喊肚子痛,君瑕心弦一抖,怕她出了事,瞬间血气一冲突破了山秋暝的禁制。
    此时强行冲破穴道让他有些头晕,被赵潋这一甩,后脑往墙上磕了一下,便晕着倒回了床榻上。
    赵潋走出许久,身后也没人来追,赵潋一时担忧他是还未恢复,一时又想,许是他骗术精湛,又想着勾她回去了,便朝花藤下悠然饮茶的山秋暝狠狠瞪了一眼。
    那厢,山秋暝这杯热茶是喝不下去了,心虚地将赵潋叫住,“莞莞,他其实没事了,只不过这毒去体极慢,加之他中毒已有十年之久,恢复期尚需个把月,好生照料其实出不了大事。”
    赵潋本在气头上,听山秋暝这口吻,不觉心慌起来,“师父,你这是要……”
    “哎,十年了。”山秋暝扯了扯花白头发,“我为这臭小子耽误了十年好年华。你师父这把年纪,还能活几年?我看还是早早离开汴梁是非之地,四海为家的好。”
    但一说到“十年”,山秋暝更是惋惜不已,“你师兄当年,本有宏图远志,欲为大周北拓疆土收复失地,可惜了……这么多年荒废了,所幸那身武艺没废,我让他日夜勤修苦练内家吐纳之法,本意是压制毒性,但这么多年他反倒从内家功夫之中顿悟除了剑招,这……我是没想到的,如今毒祛了大半,我估摸他醒了之后,还是不可避免要走上仕途的。”
    赵潋垂眸,“他喜欢做什么,我都不拦着。”
    山秋暝哈哈一笑,“那你也要拦得住。你师兄的脾气其实比你倔多了,我这些年没少受气,眼下这个麻烦总算落到莞莞头上了,你恐怕得一辈子受他的气。”
    赵潋从垂眸之间,面庞如一朵如水幽静的花,“能有他一辈子,是我的福分。至于受不受气,见仁见智,我脾气不好,也倔,他也要处处包容我。师父不懂,男女之间本来便是相互包容的,岂会没有摩擦?”
    这话说得在理,山秋暝也是一愣,他往渺远寥廓望着,瓦檐上层云跌宕,那目光似很远,也不知道再思忖些什么,末了才笑道:“是了,只是师父年轻时不懂,现在是懂了的,可惜是晚了。你们俩……唉,那会我便晓得他待你不一般了,你拿他当哥哥,他心里不知却在怎么想你,所以我才总是不在竹楼让他想法捉弄你,任你俩自由自在地两小无猜。
    “莞莞,其实你明白师父是偏心的,这么多年,一心记挂着你师兄的毒,也没给汴梁的你捎过半个口信。其实……当年心就偏了,因为打你来竹楼第一日起,我便不拿你当小徒弟。你师兄是我的关门弟子,你只能算是徒媳妇儿。他中毒之后,因与皇室脱不了干系,这事我便没再想过了。但兜兜转转这十年来,最后你们还是成了婚,也算了却我心愿。日后……”
    从没哪个大人这么光明正大承认自己偏心眼儿的,但赵潋一点也不怒,便说先来后到,她也远远不及师兄在师父心中的分量。
    她点点头,“我明白的,日后,我与师兄会好好过日子,师父只管放心将他交给我。”
    “哈哈,”山秋暝又犯毛病了,朗笑道:“我这像是在嫁女儿!那就托付给你啦,明儿我就收拾东西离开汴梁!”
    第86章
    冬月初, 汴梁瑞雪如霭。
    君瑕总算病去抽丝,从颓靡之中恢复过来, 渐渐地能下地。他初恢复能行动的那日, 赵潋打了个盹儿,回来时床榻上的人便不见了, 赵潋唯恐人又趁她不备溜走了,差点号令全城人帮着找驸马。
    结果后来, 赵潋见到他从厨房里出来。
    厨房。
    他从那烟火气充弥的房子里出来做甚么?
    赵潋很快就知道了, 君瑕这个看起来似乎不沾一丝尘世俗气的人,竟然会亲下庖厨洗手作羹汤, 而且四菜一汤甚是美味, 还有赵潋最好的西湖醋鱼、八宝烧鸭。
    她简直不忍心下筷, 美味融化在舌尖, 侵入皮肤,麻到脑中……简直是种享受,赵潋直夸他贤惠。
    “看起来咱俩都不像是会过日子的人, 没想到你竟然还会做饭。”赵潋心惊。
    山秋暝留下的一堆藏书里,也有关于烹饪之术的,事无巨细地记载得很清楚,君瑕道学着并不难。
    从解毒之后, 君瑕的面庞一天见一天地多了红润, 不复初见时的苍白如雪,气色的恢复让人欣喜,更让他蒙上了一股渐渐锋锐夺魄的气韵, 渐渐地、说不上来为什么,赵潋觉着区区公主府,好像留不住这个人了。
    一想到这儿,再对着满桌珍馐,赵潋便食之无味,面色郁悒地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倘若赵潋不是公主,而是个只知侍奉夫君的内宅女人,在他拔毒恢复的这段时日里,她便不会知道北辽已在开拔南下。
    君瑕沉默着。
    赵潋自知拦不住,何况她也不是存心要阻止君瑕做他自己要做的事,“你若是……想投军,我不会拦着你的。”
    一说起来,便如放了闸门的洪水,一股脑涌出来,冲得鼻酸眼热的:“你我这门亲事结得,本来便是委屈了你,我心里一直都明白。谢珺,还是谢珺,不可能永远是君瑕。谢家还是忠臣良将,门风犹存,威望仍在,我明白的,你是不可能这一生都围着我做这个劳什子驸马的。”
    他终于出了声,也看向了她,“莞莞。”
    赵潋的木箸戳入了饭碗之中,她长长叹息一声,“师父走那天前,我对他说,有你一辈子,已是我的福分,你要做什么,我不会拦着。”
    “莞莞……”君瑕的喉咙上下滚了滚,“有你一生,才是我的福分。”
    赵潋瞥了他一眼,忍俊不禁,“好了好了,我明日便入宫同阿清说说。不过,你毒伤才好,能不能晚几日开拔?我要确认你好全了,才好放心你去。”
    君瑕又沉闷无话,许久才道:“私下里,我已见过皇上。”
    “……”
    赵潋笑不出来了,“你又背着我。”
    “我,并非有意。”君瑕欲解释。
    赵潋伸掌,将他的话堵回喉咙里,“不必。我知道,即便哪日你红杏出墙,在外头有人,只有你想,你可以骗我一辈子。”
    君瑕皱眉,“不会。”
    “不会骗我,还是不会红杏出墙?”
    君瑕定定地看着她,“都不会。只有莞莞。”
    赵潋撑着额头,犯晕了不欲多吃,君瑕便让人将饭菜撤了。
    她听着动静,朝窗外看了一眼,银白如素,鹅毛飞絮,渺渺飘荡,如轻纱被风吹舞。
    她支起南面的轩窗,晶莹冰凉的雪花落在眉睫上,融化成水。
    赵潋欢喜地回眸,“弈书,我们出去踩雪好不好?”
    君瑕便一直看着她,一直看着。看得赵潋心虚,将肚子捂了捂,“我多穿点,好不好?”
    君瑕没法拒绝,缓缓点头。
    赵潋便欢喜地取了挂着的猩红貂裘斗篷,君瑕替她系上了红绸带,赵潋笑着拉着他的手,走出房门。
    一天一地的银白,琼枝玉树尽态极妍,宛如素帛佳人。
    赵潋贪心不足,任由红色长靴踩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声,她笑道:“不行,我要出门玩!你陪我!”
    君瑕从身后抱住她,声音不自觉轻柔:“莞莞,我会平安归来,很快。”
    赵潋仿若未闻,腰身轻轻扭了扭,“出门嘛,好不好?”
    他屏息凝气,“好。”
    于是赵潋得逞,将人挽着骗出了门,一面踩着雪,赵潋道:“我近来总是在想我们之间的事,君瑕,你四月来的汴梁,才半年而已,我们成了婚,孩子我也给你怀上了……你说是不是太快了点?”
    君瑕慢慢扬了唇,“不快,是十一年,不是半年。”
    赵潋又笑着问:“我听说,你曾经将瞿唐狠狠揍了一顿?初来汴梁之时肯定没少吃醋罢?”
    君瑕回眸,与赵潋对视了一眼,看得巧笑嫣然的赵潋心跳漏了一拍,他道:“是醋了,醋得很凶。我便是听到你要嫁瞿唐,才不顾一切来汴梁。”
    “你知道他人不行?”说到瞿唐,赵潋回忆起来,只能道一句,好险好险。
    君瑕道:“其实是,任何人都不行。”
    “除了你?”
    “嗯。”
    今日的君瑕很不同,有问必答,非常爽快。
    赵潋心里冒着甜蜜,嘴上却嗤笑道:“我才不信,你忘了你当初怎么想着撮合我和于济楚的了?”
    君瑕便又不答了。
    决定如何,那是一回事,心里如何想着的却是另外一回事。即便他有意撮合赵潋与别人,也仍然觉得,这世上当真没几人配得上他的公主。
    一转眼,汴梁最大的酒楼赫然在望,酒招旗凝了冰,恹恹地垂头耷脑。
    一阵风过,雪花旋舞,赵潋挽着君瑕的手已像是一坨冰,出门时走得急,忘了带上手炉,君瑕握着她的手缓缓揉搓,放在掌心哈气,现在的他恢复了体温,手掌温暖,甚至滚烫,一直暖到心里。
    赵潋笑道:“可惜啦,我现在有了娃。你记不记得,我曾经说,等将来我也能骑马的时候,我想和你赛马?”
    君瑕的眼皮微微掀开,“记得。”
    赵潋的手指为他拂落肩头的素雪,曼睩道:“可惜了一直没有机会。若是……将来我还可以同你一起骑马,一起出游,一起踏青么?”
    君瑕的呼吸缓缓凝住,“可以,随时都可以。”
    赵潋也加重了呼吸,忍不住心头酸涩,重重地扑到他的怀里,将他的腰紧紧搂住。“等你回来的时候,说不定我们的孩儿都出世了……又说不定,他都会爬,会走,会喊人了……战场上瞬息万变,我怕。”
    君瑕本想笑起来,安慰她几句,但是赵潋哭得认真,他也就只压住了她的香肩,胸膛轻轻一震,“上次应该让你见见,我是如何赢了卫聂的。”
    一阵风来,赵潋悄悄一哆嗦,撇嘴道:“那次是侥幸,我才不信你真能有把握赢了卫聂。他战无不胜,除了上回被师父骗吃了一回亏以外,还没被人占去什么便宜,那还是师父筹谋已久,利用卫聂的信任骗了他。”
    两人都沉默无话了,赵潋的肩膀还在颤抖,君瑕慢慢意会到,赵潋不是害怕,而是冷,语调不自觉沉了下来,“莞莞,我们回去。”
    “我不。”赵潋支起头,脸颊不施粉黛,却素而清艳,“我想带你去个地方,一个你可能不敢去的地方。”
    君瑕不戳破,但心中隐约猜到是哪儿。
    他任由赵潋握着手抓去。
    这是冬月的汴梁,滴水成冰,长街短巷,人烟稀少,转过繁华之处,更是罕见人迹。
    愈来愈近,君瑕的呼吸也不自觉放轻了又加重,心跳声,开始不规律。
    赵潋指着这一幢幢美轮美奂的屋舍,冲他回眸盈盈微笑,将他拉到近前。原来她今日早有准备,出门时还不忘了带上钥匙,轻而易举地便开了门。
    “还记得这里罢。”
    怎么会不记得。
    同往日一模一样。
    赵潋见他仰目盯着那幅“千里婵娟”的楹联,忍不住清咳一声,“这里当年成了一片废墟。但汴梁这么繁华的城池,留下这么个废墟不大好看,母后便一直说,朝中官员太多,不如将这个重建,打赏重臣。我便哭着闹着不许,我说,一定要建得同以前一模一样,而且,只能是谢府,是我的婆家。纵然我还没嫁给谢弈书,但名分在这儿,不可轻慢。那年,我才十岁。”
    君瑕确实没想到,赵潋为他留下了这么一笔瑰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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