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三月份,从过年到现在竟然一滴雨没有下,天气温度比往年高,种到地里的苗即使一再浇水长得也是瘦瘦小小的,一看就营养不良。看到这种情况,种地的人心急如焚,求神拜佛祭天……什么手段都用出来了,结果劳民伤财不说,却也无济于事。
老叶氏对此十分担忧,眼看着这一季的收成就没有了。
幸好这时的河边还勉强有野菜冒出,山上还有草根勉强果腹,安宁县的人一直在苦挨着,就算河床已经下降,但到底比别的地方好一些。
到了六月份,就算农户日夜挑水,收成还是极少,稻穗干瘪,到了这个时候,眼看着秋收没什么指望了,形势又重新紧绷起来。
县城门口在开春逐渐减少的流民又重新增多,连老家竹沟村的人都坐不住了,很快就上县城来问计。主要是如今各村已经开始出现流民,田里的种子刚洒下就被流民挖出来吃了,就算村里的青壮日夜巡逻,村民家里的鸡鸭还是不断减少,和流民的矛盾日渐增多,气氛一触即发。
“族里有人想搬到城里躲避一阵,老天爷再不下雨,以后的事情不好说。”族长大爷爷穆多粮坐在椅子上拍着大腿叹气道,才五十多岁的脸上就满是沟壑,一股愁苦之色掩都掩不住。
穆子期坐在他对面,也忍不住叹气。今天穆怀恩照样去衙门,看样子得晚上才回家,所以就由他来作陪。而穆多粮是爷爷的亲兄弟,自家排行第二,爷爷那一辈的堂兄弟一共有五个,平日只在竹沟村老老实实耕作,因有自家关照,衙门的胥吏不敢多敲诈,所以温饱是可以维持的。
“咱们家还有余粮,待在家里不要出去,等朝廷赈灾就好了。”老叶氏也是脸色凝重。事实上,大家都知道宁安县的库粮已经在冬天的时候被吃光了,那时灾民多,差点闹出民变,县令顾不得其他,下令开仓放粮。
穆子期一听,经过这段时间的思考,倒是觉得这个方法不错,反正他们家还有粮食,只要社会秩序好了,他们总能熬得过来。现在最怕的是朝廷顾不得这边,毕竟全国有比他们这里受灾严重的地方,怎么看都觉得轮不到这里,而且他很怀疑官府的行动力和执行力。在这个皇权不下县的皇朝,往往赈灾的粮食很难如期如实到达灾民手中,有个十分之一已经很不错了,相比起庞大的灾民,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大爷爷,能搬进来还是搬进来为好,县城里起码有围墙,有官兵。”穆子期建议道。
“说得容易做起来难。”穆多粮倒是不意外穆子期会插嘴,老叶氏疼他是出了名的,而且在乡下的两年双方已经很熟悉了。
“破家值万贯,有人舍不得离开家呀。”穆多粮在身上摸了一下,转而才记起自己这次进城没有带烟锅和烟袋。
“现在是关键时刻,不进城难不成往山上跑?”穆子期皱眉,这时候的山可不安全,其他不说,山上的植物同样受到干旱的影响,动物会更加疯狂,也不知道谁吃谁。
他们整个穆家有这么好的进城条件,其他人还犹豫什么?
老叶氏是同样的想法,城里毕竟安全,家里又不是没吃的,这五房人都是同一个曾祖传下来的,关系还很亲近,自然跟着劝说。等晚上穆怀恩回来后,他也是同样的想法。
穆多粮见此,终于下定决心举族迁进城里,先度过这个难关再说。
三天后,穆家全部抵达县城,穆怀恩刚刚安顿好他们,蝗灾竟然来了。
这是穆子期第一次经历蝗灾,当看到铺天盖地的蝗灾时他简直要吓懵了,幸好旁边的人反应快,大喊一声:“赶紧进屋!”
接下来就是一阵兵荒马乱。
正在前院里挥汗如雨锻炼的穆子期回过神来,连忙一把拉着穆子清的手,直接就近冲进旁边一间屋子,刚一进门,二话不说赶紧关上门窗。尽管他们的动作已经够快了,但还是有十几只蝗虫跟着飞进屋子。
看着那张牙舞爪的飞蝗,穆子期费了点劲才把它们扑杀,之后看向神魂未定的穆子清,安慰道:“三郎别怕。”
“奶奶和妹妹……”穆子清小脸煞白,黑亮的大眼睛惊恐地睁着,嘴唇动了动,终于吐出几个字。
“她们都在屋里,会没事的。”穆子期安慰道,女眷们刚才都在屋里,只要动作快点,不要让太多蝗虫近身,应该会无事。
想是这样想,其实心里还是惴惴不安,他又赶紧跑到窗户这里朝外看。他该庆幸此时的窗户不是纸糊的,这个时空与前世有差别,早有大量的玻璃器皿出现,一般的中等富户能买玻璃来做窗户。玻璃的工艺虽然没有后世的好,但透明度还勉强可以,可以看得到外面的情形。
看到飞蝗把太阳都遮住了,像一张大网,穆子期倒吸一口气,心里有些惊慌。
往常只在书上看过蝗灾的描述,现在身临其境,让人不得不害怕它们的威力,尤其想到蝗灾过后草木不存的景象,穆子期颇为惊惧。
还是那句话,从和平年代穿越过来的人,就算早已有心理准备,连最差的情况都会设想到,但真到了那一刻,还是会感得害怕。这是人对生命的渴望,特别是穆子期这种怕死的人更是如此,他觉得自己还有大把时光好活,最怕的是这种天灾人祸了。
“大哥。”穆子清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边,小手紧紧地拉着他的衣角,哭道,“好可怕。”
“不怕,很快会过去的。”穆子期转身搂着他,现在情况已经如此,他不再多想了,又四处看了看眼下这间房,心里顿时失望。这是一间杂物房,平时放着他的箭靶、穆怀恩几本没动用过的长枪等,连花锄、簸箕都有,但就是没有吃的。
不过还好,这是在家里,总会有人送吃的过来。
“大旱之后会有蝗灾。”为缓解紧张的情绪,穆子期给穆子清解释蝗灾形成的原因。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等蝗虫飞过后,老叶氏那边就派人来接他们了。
看着家里变得光秃秃的树杈,穆子期苦笑。
老叶氏和叶氏见穆子期二人没有大碍,皆松了口气。而这次蝗灾一来,老叶氏也不由得紧张起来,以前总以为在县里躲一躲就好,反正家里有粮,现在不行了,她太了解在没有吃的情况下,人能做出什么坏事了。尤其是像他们这样显眼的富户,那是灾民们眼中的靶子,就算他们平日里修桥铺路,灾荒时施粥也一样,总有饿红了眼的人不管不顾地冲进来。
偏偏穆家一向节俭,家中并没有几个家丁,就算有几个身强力壮的,平日里也是跟着穆怀恩出入,现在就算把他们都放在家里守着,还是感觉不安全。
“赶紧回房收拾细软,万一真有事发生不至于手忙脚乱。”老叶氏催促叶氏做好准备。
叶氏这段时间一直吃不好睡不好,人早就瘦了一大圈,闻言就惊慌地问:“姑,咱们这是要离家吗?要跑到哪里?家里有人守着,夫君又在城墙上一直盯着,定不会发生事的。”她这是为穆怀恩担忧,毕竟他一直和流民接触,有时候还要去制止打架斗殴的行为,容易发生危险。
杀官造反的事自古有之。
“都说是为了以防万一。”老叶氏瞪了她一眼,语气坚决,“不用多想,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穆子期连声赞同,自己也准备回房把弓箭、匕首、砍刀随身携带,还打算把一小袋粮食放在事先让人做好的背包里。
话说,穆怀恩对他们是不怎么样,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和县令都算是一个尽责的好官,起码在这个时候宁安县还能勉强维持秩序,他们功不可没,为此穆怀恩整天在外,现在人已经瘦削许多。
对于穆怀恩口中常说的是“为报皇恩”,穆子期不置可否,他爹是典型的封建皇朝士子,是秀才出身,对皇、室朝廷很是忠诚,而为了维护自身的利益,像他们这样的官员,如果有能力的话当然不想朝廷出问题,且前不久因为主持赈灾得力,宁安县的官员还得到省府的赞扬,眼看着升官在望,如今又逢乱世,就算是秀才出身也有平步青云的机会,自然干劲十足。
蝗灾过后,损失极大,人们痛不欲生,整个宁安县弥漫着一股颓丧之意,大家惊慌失措,开始给自己找后路,此时的粮价已经疯狂高涨,到了这几天连粮店都不开了,据说是粮食已经卖完,而这个消息又进一步加重人们的恐慌。
穆子期安静待在家里,偶尔派陈香到二叔的宅子里看一下大爷爷他们,顺便偷偷查看自己在地窖里存放的物资有没有被人发现。
很快,六月下旬的一个夜晚,县里突然火光冲天,喊杀声不断。
第9章 突逢大变
穆家的宅子离县衙并不远,坐落在同一条街上,此时火光冲天,喊杀声大起,一下子惊醒了无数人。
在睡梦中,整个穆家同样被惊动了。
穆子期睡得并不沉,当隐约听到声响时,他一个激灵,眼睛马上睁开。再仔细倾听,发现这些声音都不对,不是救火不是有贼人……他一惊,心里竟然有一种“终于来了”的感觉。
他翻身下床,一边朝睡在外间的陈香喊道:“陈香!快起!有情况!”一边给自己套上衣衫,是粗布缝制而成的。
他没有点灯,黑暗中他的动作显得有条不紊。
等他背上背包,身上挂着长弓,腰间系上箭袋,怀里藏着匕首,迈开脚步大步往外走时,陈香已经拿着砍刀,在外等候了。
和穆子期一样,他同样穿着一身粗布劲装。
穆子期和他对视一眼,两人二话不说就急匆匆往老叶氏的院子赶去,一路上看到几个慌乱的丫鬟小厮婆子在急吼吼地跑来跑去,犹如无头的苍蝇。
此时的天空还点缀着几颗星子,大地本来是黑沉沉的,现在却被冲天的火光照耀得一片光明,再夹杂着其中的喊杀声,痛苦的吼叫声……使得这个夜晚充满了不详的色彩。
穆家的灯笼一直点着,现在走起路来很是方便。
“慌什么!赶紧去大门那里看情况!陈香,你带他们去。”穆子期吩咐道,“不要让人攻破大门。”
其实他并没有和他们说话的欲望,家里的这些下人都是章姨娘那边的人,平日虽然可以指使得动,但现在是危急时刻,他并不想考验他们的忠诚,索性就随口把他们派到门口那里待着。
他还知道穆怀恩这段时间一直派人在门口守着,现在应该暂时安全。
穆子期很快跑到老叶氏的房间,见她已经起床,正在挽起头发,整个人的动作极其利索,身上穿的是不显眼的蓝色布裙,没有往常的讲究。
“大郎。”看到穆子期,老叶氏显得很高兴,“我方才让瑞珠去喊你了。”
又看了眼穆子期的装扮,狐疑道,“你这穿的是什么衣裳?和咱们家的下人差不多。”
“我没见到她,看来是在庭院里岔开了。”穆子期没有解释自己这么装扮的理由,只催促道,“阿奶,快点,待会你跟紧我,也不知道现在外边发生了什么事,我有不好的预感。”
“咱们穆家深宅大院,又有你爹在,应该不会有事的。”话虽如此,她还是加快动作。
老叶氏看着大孙子板着的小脸,心里一片柔软,对他身上带着的弓箭也无视了,反正大孙子最近这段时间总喜欢练习这个。
见老叶氏心中有数,穆子期想了想,还是说道:“我去娘那边看看。”可别睡死了。
“去吧。”老叶氏一听,忙挥挥手。她就说嘛,母子间哪有隔夜仇?现在不就担心上了?
穆子期见状,赶紧转身跑到叶氏那里。
叶氏住的院子离老叶氏并不远,她现在刚刚被吵醒,见到穆子期来,如蒙大赦,连声问道:“大郎,外边为何那么吵?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穆子期站在屏风后,语气快速地说道:“娘,你快点穿戴好,的确是出事了,我听到有喊打喊杀的声音,指不定是外边的流民攻进城了,我怕他们使坏。”
“什么?攻进城了?那你爹怎么样了?有没有受伤?”叶氏大吃一惊,什么都顾不得了,散着头发跑到穆子期这里,眼里满是惊慌,“那些流民能进来,县衙的兵肯定是败了,你爹是典史,说不定现在已经受伤。”
穆子期微微皱眉,他也急于知道情况,忙道:“那我现在就出去打听消息,娘,你快点收拾好自己。”
“好,你快去。”叶氏急着团团转,一听要收拾,赶紧抓起自己的头发又转进屏风里。
穆子期出去的时候还听到叶氏传来的声音,“大郎,记得注意安全,让下人去打听就好,你不要出去,外面乱。”
看来还是关心我的。穆子期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紧接着头就突然冲进一个人的胸膛里。
“大少爷,大事不好了,老爷,老爷……老爷他死了!”陈香熟悉的大嗓门响起。
穆子期刚要抬起来摸鼻子的手一顿,等脑袋里想明白陈香话里的意思时,他不由得一呆。
“真的,大少爷,我亲眼看到了,我带着几个人到大门口那里帮忙守着,还没过多久,侧门那里就有人叫开门,我见是老爷亲随的声音就赶紧让人打开门,没想到……没想到老爷被管家背着,人已经快不行了,只留下几句话就再也撑不住,现在门口那里来了不知多少乱民,暂且被管家带人挡在门外。少爷,现在咱们该怎么办?”陈香的语气很是惊慌。
穆怀恩是穆家的擎天大柱,现在一朝倒下,陈香觉得自己还未清醒,可是想到毫无所知的大少爷,又想到如今紧张的局势,他连犹豫的时间都没有,赶紧跑来禀告。
“你看清楚了吗?我爹真的死了?”穆子期一把抓住陈香的衣襟,失声道。
“真的,吐了好多血,身上有一支流矢,我听管家说是被人用箭射的,管家还说让我们赶紧各自逃命,那些乱民有几个厉害的,武艺高强,怕顶不住。”陈香在诉说中已经勉强恢复了冷静,他的衣服上还带着血迹。
“我知道了,你现在赶紧去告诉我奶奶,再带她去我的院子汇合,陈香,我谁也不信,奶奶就靠你了,你一定不要离开她。”穆子期说不清楚自己得知穆怀恩死亡的那一刹那的心情,他也没有时间去剖析自己的感受,情况的紧急让他选择第一时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再废话,赶紧做出安排。
“好,我马上去。”陈香赶紧应道,转身就奔出去。
这时,穆子期的身后传来“铿锵”的声音,又有茶杯打破的声音。不用回头,穆子期就知道叶氏已经听到陈香所说的话了。
他快走几步,见叶氏软倒在地上,连忙走过去扶起她:“娘,咱们赶紧走,这里很快就有乱民来到,快。”也顾不得叶氏披头散发了,生死关头,这些都不算什么。
叶氏身材娇小,穆子期经常锻炼,自小身子骨强壮,今年虽然才十一岁,但力气已经有十四五岁的少年那么大了,所以还能勉强扶起她。
叶氏一震,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穆子期,尖声道:“我不信,我不信你爹死了,我要亲眼看到!”话音未落,人已经窜了出去。
穆子期来不及反应,等回过神来,赶紧跟着叶氏的脚步跑出去。
这个时空的汉人女子一般不会裹脚,所以他第一次见到了叶氏惊人的速度,自己竟然追不上她。
一路上,整个穆家出乎意料的安静,只除了听到二门那里传来砸门的声音。
穆子期心里越发急切,知道等门一砸开,可能等待他的就是一场血战。
他们去堂屋的路上畅通无阻,两人也很快见到了穆怀恩。只见他直躺在地面,胸前插着一支箭矢,眼睛紧闭,胸口有一大滩血迹。
“夫君!”叶氏看到这一幕,身子大受打击地晃了晃,她摇摇头,连滚带爬地跑到穆怀恩身边,伸出手指去试探他的鼻息,随后整个人僵住了。
穆子期快走几步,他仔细查看穆怀恩,发现他身上的伤口不止是胸前的箭伤,胳膊、后背还有几处伤口,而且熟悉的面容证明这确实是他这一世的亲爹,没有被人冒充。
穆子期看着失魂落魄的叶氏,没有伤春悲秋的心情,急声道:“娘,咱们赶紧把爹扛到后院的枯井里,那里没有人打扰。”他左右看了下,这里没有人了。虽说他向来对穆怀恩心有不满,但现在他死了,到底是生了自己的亲爹,要风光大葬现在做不到,但放好遗体还是可以的,只要他们的速度快点,花不了多长时间。
叶氏呆呆不语,直直地盯着穆怀恩,眼泪直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