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大殿门扉再度敞开之时,室外天地已经沉入了一片静谧幽暗的深蓝当中。与会宾朋各自提着灯笼,抑或取出照明法宝,三三两两,朝山顶高处的仰天堂进发。
依旧没有人主动与练朱弦攀谈,他便独自一人跟随人潮前行。
上至山顶处,但见月华高照、星斗漫天,仰天堂鸿图华构、巍峨伫立。
堂前有巨岩,方百余丈,其上经纬纵横,平整如天人棋局一般。凡经纬交错之处,皆摆有圆座蒲团。宾客来至岩前,便按座次落座。
毫无意外惊喜,练朱弦依旧居于末席。他刚落座,就听见身旁的妖怪私语:“怎么好像没见着西仙源的巫女?”
另一妖怪同样小声道:“我可是就指着看她们才来的!”
练朱弦这才想起,方才花园里他也曾经不小心听见凤章君与手下弟子提及此事。但他对中原格局不太熟悉,也并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众人各自坐定,乐工开始鼓吹祭祀乐曲。掌管祭祀的云华殿殿主身着法衣、手执神幡徐徐登场,身后一左一右跟着两名道童,一人手捧云苍法印,另一人手持刻有玉清真王真名的象牙朝笏。其后又有云华殿弟子若干,手捧法器,亦步亦趋。
祭祀队列行至仰天堂前,云华殿主口诵咒语。不一会儿,石门开始放光,显现出清晰的铭文。
所谓的“开悟灵修”乃是一项极为古老的传统,原本也算是提升修为的一种捷径。
然而随着近五百年来修仙方式的变革,“开悟灵修”早已过时。而参加这种仪式的意义,也只不过是为了向云苍表示忠心。
感受不到修为的增进,练朱弦干脆偷偷睁开了眼睛。借着透亮的月光,他很快就找到了凤章君的所在。
大约十丈开外,男人正凝神打坐,神情肃穆庄严,仿佛并不认为这只是一场戏。
练朱弦继而想开去:在这晨钟暮鼓的云苍山上,这种徒具形式的“演戏”或许还有千千万万件。成天浸淫在名门正派气氛之中的凤章君,也可能早已被磨平了棱角,不再是当年那个至情至性的少年。
那么既然彼此的轨迹早已分歧,又何必要强行重合。
他正想到这里,耳畔忽然崩起一记杂音,似乎是哪个抚琴的乐工出了岔子。
练朱弦循声望去,却猛地感受到了一阵杀气。
不对劲!
他视线尚未聚焦,祭乐声已被打断。古琴悲鸣、编磬倒地。然而更让人胆寒的,还是乐工们惊恐的叫声。
练朱弦终于看清楚了:乐工席上冒出了一团巨大的黑影。它周遭包裹着浓重的黑气,唯有一双眼睛荧绿发亮,如坟冢中的鬼火。
难道是尸鬼?
也难怪练朱弦诧异——云苍贵为天下修真第一大派,想必禁卫森严,偏偏又是真王祭典这般盛大风光的节骨眼上,竟然能让一只尸鬼长驱直入?
顷刻间,那尸鬼已经撂开了几名乐工,直冲台上而来!
今夜负责警戒的云苍高级弟子大多被布置在山门及各处要道上。专司护卫要员的高手们也尚有一段距离。倒有几个修为尚浅的年轻弟子,高声上前应战。
这些弟子虽然年轻,却多少都是有些游猎经验的,此时也并不慌张。在他们看来,眼面前不过是一只小小尸鬼,倒正好在诸位师父尊长的面前出一出风头。
再看北面,包括春梧、凤章二君在内的云苍主事者全都镇定自若。侍立在他们身侧的护卫也毫无反应。显然是想要看看年轻弟子们的表现。
只见那尸鬼周身黑雾缭绕,根本看不清肢体形态,起初与那群年轻弟子远远地周旋了几回,显然不占上风。只见它突然一声暴喝,冲到近前,又冷不丁地从黑雾里探出两只细瘦胳膊,居然如同蜘蛛一般,长得惊人。而那指爪锐利如刀,在冷月下隐隐反光,只在人身上轻轻划过,伤者竟像中邪似的应声倒地,抽搐不止。
爪上居然有毒?!
中原虽然也有毒术,却鲜少如此刚猛强力。云苍又向来崇尚远战,对于近攻毒术无甚研究,那些年轻气盛的弟子这才略微有些迟疑起来。
倏忽间,那尸鬼已经撂倒数人,直冲台上而来!
台上的嘉宾虽然是各门各派的要员,却未必都身负武功。尤其是练朱弦身旁的那些小妖小怪,平日里只会巴结逢迎,如今见了凶神恶煞,早就缩成一团。
练朱弦本是可以出手的,可他领受了半天的恶气,更想要趁机瞧一瞧这些“中原正派”的能耐,于是决定按兵不动。
这边,又有几名守卫一拥而上,手中法剑亮如月光。
然而那尸鬼却似乎不知疼痛、不知畏惧,即便被捅中要害,也只不过略略停顿,继而疯狂反击!
见以暴制暴没有作用,六七名守卫各自从腰间解下一段银色绳索,变换步伐阵型,瞬间交织成一张困龙大网,朝尸鬼罩去。
这一招终于奏效,尸鬼被困龙网牢牢捆住,周身黑气逐渐散去,这才显出了原貌。
但见那尸鬼足有将近一丈高度,手脚细长、浑身青黑,尸肉干瘪。
若再仔细观察,还可以发现通体用朱砂写满了若隐若现的符文。
又是刚才那些年轻弟子见尸鬼受制,就要上前砍头。却没料到尸鬼眼中绿光大炽,张嘴喷出一道黑雾。
众人只当它是在负隅顽抗。唯有练朱弦突然厉声喝道:“屏住呼吸——!!”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团黑雾已经扑到了弟子面前。还没来得及屏息,人就一个个失去了知觉。
而黑雾还在朝着周遭的活物扩散。倏忽之间,不论弟子、乐工还是宾朋,尽皆栽倒在地!
而更加可怖的是,没了困龙网的束缚,尸鬼也再度朝人群扑来……
情势急转直下,练朱弦不再旁观。他立刻咬破舌尖,将鲜血涂抹在嘴唇上,然后朝半空中吐出一口气。
说来奇怪,那些四散的黑气仿佛嗅见了他嘴唇上的腥甜,居然重新聚集,朝他扑了过来!
四周围的小妖怪吓得抱头鼠窜,唯有练朱弦嵬然不动。
转眼间那些黑气已经直逼面门,他张口吸气,竟将黑气悉数纳入口中,吞进腹里。
远近观战之人,莫不惊诧于他的异举。然而练朱弦吸走毒雾之后,却并未同其他人一样倒地昏迷。
只见月色之下,他肤白胜雪、眉目如画,双眸隐隐放出青光,竟似乎更加妖艳了几分,美到心惊胆战。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全都被他吸引了。直到又听见一声狂啸,这才惊觉尸鬼已经朝着练朱弦飞扑而来!
练朱弦并不躲闪,反而伸手往怀里一摸,抽出了一柄银光鳞鳞的细长宝剑。
他将长剑轻轻一甩,剑身竟似柔软无比,左右摇摆两下,发出清脆铮鸣。
然而还没等他出招,一道剑气自北面凛冽而至。仅仅一击,便将尸鬼的脖颈斩断。
须臾间,尸首分离!
骚乱戛然而止,空旷开阔的山顶之上,众人哑口无言。
除去山风猎猎,练朱弦所能听见的,唯独只有一个从北面传来的严肃声音。
“够了。”
凤章君收剑回鞘,冷眼看着台下狼籍。
年轻的云苍弟子们知道首座是在责备他们办事不利,一个个全都垂头丧气。几位年纪小些的甚至眼泛泪光。
然而练朱弦却不得不打断他们的目光交流:“把中毒的全都搬进屋子里,人还有得救。快!”
那些云苍弟子闻言振奋,可他们并不清楚练朱弦是何方神圣,赶忙向北边投去请示的目光。
换成春梧君做主道:“既然有办法,那就赶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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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其他人搬运伤者的时候,几名高级弟子准备处理尸鬼遗体。
赶在他们动手之前,练朱弦也走了过来,指点道:“尸体尚有余毒,不能直接触碰。去砍两根竹,席子架在上面,挪走。”
平白被个素不相识的异族人指挥,有人当即反问:“你到底是何人?”
练朱弦只回答:“我懂毒。”
给出了叮嘱,他再不多话,立刻转身去查看伤员。
作者有话要说:
凤章君:本仙君的剑,大有来历。
练朱弦:我的剑也不是等闲之辈!
那么问题来了,谁的剑比较长?
第5章 非礼勿视
所有伤员都在仰天堂的偏殿内一字躺开,少数还在呻~吟,多数则已经昏迷过去。
春桐、凤章二君以及其他几位殿主悉数到场。有头有脸的贵宾全都被护送回了下榻处,余下一些小门小派、小妖小怪,打着帮忙的旗号挤在殿外观看,也没人顾得上驱赶他们。
“这绝不是中原常见的尸毒,也难怪孩子们没有防备。”云苍峰上的医馆名为橘井堂,堂主谢居成精通岐黄之术,此刻正在尝试诊断。
练朱弦一边从乾坤囊里取出物品做着准备,一边点头回应:“这的确不是尸毒,而是蛊毒。”
“蛊?”谢堂主咋舌:“咱们这云苍地处中原腹地,哪儿来的蛊毒?”
练朱弦不知答案,也不回应。
一旁春梧君问道:“可需要我们提供什么器物?”
练朱弦抬头看他,顺便瞧见凤章君一脸漠然地站在旁边,心知应当是凤章君对春梧君介绍过自己的来历。便也开门见山,长话短说。
“还请仙君命人准备璎珞符纸,剪成纸人状,数量按伤者人数来算。空碗、毛笔、一碗清水,还有一个大木桶,一罐盐。”
他一说完,立刻有人下去准备。少顷,东西全都取来了,如数搁在练朱弦面前。
只见练朱弦再次摘下手套,咬破指尖将血液滴入空碗。随后再往碗内加入自带的高纯朱砂,并将二者以少量清水拌和,用毛笔蘸着,开始为人形的璎珞符纸画上眼睛与咒文。
点了睛的纸人被黏贴在了伤者额前,不多不少数量正好。随后,练朱弦再用剩余的红色混合物在木桶外沿画上数道符咒,一直延伸向伤者脚前。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练朱弦命令所有人退到木桶之后。唯独他自己端坐在桶前的蒲团之上,口中念念有词,少顷,突然朗声道:“开——!”
只见伤者们的嘴一张接着一张打开了,一片黑压压的雾气从喉咙里冒了出来。
倏忽间,黑气全都依附在了纸人上面,像是在吮吸着纸人的血液。
当纸人的身体彻底变黑时,练朱弦再次下令:“起——!”
只见璎珞纸人骤然站起,竟一步步跨下伤者的身躯,朝着水桶走去。
场面忽然变得非常诡异,所有人都看得目不转睛。
沾着剧毒的黑色纸人,沿着地面上朱砂与血液画出的轨迹,一步一步爬上水桶,然后摔进了加满盐的清水里。顷刻之间,符纸与黑气尽皆融化在水中,无影无踪。
差不多就在众人目瞪口呆的时候,地上的伤者竟陆续醒转过来。
“把人带走。”练朱弦向等候在一旁的云苍弟子们叮嘱:“扶去静养,这几日卧床少动。还有,无论伤者是否辟谷,一律多喝盐水。留意观察小解,不再出血才算没事了。”
那些候命弟子之中,也有几人是先前在山门殿外围观过疯子辱骂练朱弦的,此刻却都对练朱弦服服帖帖,立刻便将伤者全都转移了。
又有人问起地上的那桶盐水应当如何处理。练朱弦表示蛊毒入水即化,只需挖坑将水深埋。一年之内,土上不要种入口的蔬菜。至于木盆,烧了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