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这么一提醒,薛铖恍然想起来,当初他出征不久,确实有个方士闯入了军营,大放厥词说自己是去送死的云云。由于他素来不信鬼神之说,那人也根本没到自己跟前就被关进了牢中。
没想到,一语成谶。
薛铖叹了口气,转而道:“找我何事?”
“噢!”魏狄一拍脑袋,忙道:“是牢里头人在闹,说是镇不住了,请将军定夺!”
“牢里?”薛铖转过脸,皱眉问:“莫非……”
“是那个方士。”魏狄苦着脸说:“我先前去看了一眼,确实……”他的语气十分忐忑又为难,“确实镇不住了。”
薛铖突然来了兴致。
若是以前,他恐怕根本看都不会看一眼,不过现在,他突然对这个大放厥词说他必死的方士生出了几分好奇。
这个神棍的乌鸦嘴挺灵的嘛,不知道咒一咒北宫政会不会有用?
被自己的想法弄得啼笑皆非,薛铖随手披了件外袍,对魏狄道:“走,带我去看看。”
第2章 凶卦
牢房在营地的西北角,远离了粮仓马厩等重要设施,孤零零地杵着。虽说是牢房,但在这种行军临时扎的营地里也不过就是一个简单的小帐子,除了有三两士兵把守,与别处无异。
然而此时本该安静的牢房却十分热闹,小小的帐子里围满了人,全都屏息凝神盯着盘腿坐在干草堆上的那人。
“这千崇镇的古怪可不止这一桩。”清亮的嗓音在帐中回荡,弥漫着些许紧张的气氛,“人皮案告破后不到两个月,镇子里又出了事。最初是更夫发现的不对劲,每每到夜半时分,镇子里大户李家的宅院里就会传来古怪的声音,有时候是婴儿啼哭,有时候是女子尖细的笑声。”
“一开始还以为是哪一房的女眷,可这种声音每夜都会在同一个时间出现,最后李家上下几乎所有人都听到了。”
“夜半阴风,诡异的哭声和笑声,镇子上慢慢开始传李家闹鬼之说,但奇怪的是这么长的时间里竟然没有人真正撞上过。”
“直到有一天……”
声音突然低沉下来。
“李二爷醉酒晚归,正准备回房时突然听到那诡异的笑声,不远不近,就在右手旁垂花门后。李家人本就对留言不胜其烦,加上有酒壮胆,李二爷竟准备转道前去一探究竟,看看这所谓鬼怪是个什么东西。”
那声音极富感染力,一帐篷人屏息凝神,有的甚至不自觉握紧了手。尤其当讲到李二爷穿过垂花门什么也没发现,正准备再往里去却突然觉得后背阴风阵阵、那似有若无的笑声从耳畔吹过时,不少人跟着后背凉了一凉。
立在门边的一个士兵更是觉得后背发麻,在说到李二爷僵着脖子准备回头,他竟然也下意识地转头看去。
不回头不要紧,这一回头正对上薛铖那张黑沉沉的脸,登时吓得大叫起来!
正是故事紧要关头,被他这一叫,帐子里的人都猛地颤了颤,还有人嗖地一下从地上窜起来,齐刷刷扭头看去。
对上一帐子惊慌的脸,薛铖的脸更黑了。
大半夜不好好睡觉、不好好站岗,竟然跑来牢房听说书了?!
薛铖五指一攥,指节咯吱作响。
这一次带兵北上,随行的不全是他的亲兵,还有威字营的人马。威字营刘都统乃是兵部魏尚书的表侄,素来与他不对付,军中出现这种事,多半也有他的纵容。
“将……将军。”待帐子里一众人从惊吓里回过神后,顿时冷汗直冒,战战兢兢地向薛铖行礼。
薛铖没有说话,冷锐的目光从这些人面上一一滑过,嘴唇微抿。
都不是他的人。
薛铖内心冷笑,最后看向层层低垂的脑袋后、那个坐在干草堆上的人——
一身松松垮垮的奇怪袍子,乌发如缎,眉目深邃,眉心恰有一点状若兰花的红痕,只是那张脸不知沾了什么东西,青一块黑一块,遮去了好颜色。
竟是她?!
薛铖一愣。
对方也在看他,那双眼十分清亮,仿佛一眼就能看进人心。
四目相对,女子冲他眨了眨眼。
薛铖很快收回目光,对着满帐战战兢兢地士兵冷声道:“既然都睡不着,就给我跑圈去冷静冷静。围着营地五十圈!再有下次军法处置!”
他的声音威慑力十足,众人噤若寒蝉,齐声道了句是,便一个接着一个跑出了帐子。眨眼间,拥挤的帐子内就只剩下他和那个女子,以及身后立得笔直的魏狄。
“你也出去吧。”薛铖对魏狄摆摆手,吩咐道:“不必守了。”
“是!”魏狄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应声,转头就往帐外走,走了两步又悄悄回头瞥了眼对视的二人,心里嘀咕一句:将军今儿怎么怪怪的?
帘子重新落下,帐中只剩他们二人。
薛铖上前几步,居高临下地看她,单刀直入:“你是西境人。”肯定的语气,不容辩驳。
“是。”显然没料到薛铖会这么开口,女子愣了愣,却很快反应过来,毫不掩饰地回答。
“哪个部落的?”
西境三十六部,散落在无垠的沙海戈壁中,与大晋的关系并不紧张,甚至与一些部落有商贸往来。西境人出现在中原不是什么特别稀罕的事,但是出现在被北魏攻破的渭水城下就难说了。
女子摇摇头:“我不属于任何部落,我是云浮宫人。”
“云浮宫?”薛铖皱起眉。
这个名字他略有耳闻,似乎是某个信奉神明的神秘西境教派。
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
“你来此有何目的?”
“救你。”
“救我?”薛铖想笑,但女子的表情格外认真,让他回想起前世雪地里的那副场景,薛铖突然就笑不出来了。
他这副无言紧绷的表情落在女子的眼里,变成了警惕与怀疑,她连忙起身解释:“你别紧张,我没有恶意,只是……”她搔了搔头发,手镣上的铁链随着她的动作叮哐作响。
“你叫什么名字。”鬼使神差地,薛铖打断她的话。
“诶?”女子又愣了愣,转瞬面上浮起笑容,道:“溯辞,我叫溯辞。”
“溯辞……”薛铖沉吟,又问:“你为什么要救我?”
“因为你要死了啊。”溯辞回得理所当然。
薛铖:……好有道理无法反驳。
以为他不信,溯辞挺直背脊,正色道:“我是个占星师,用你们中原人的话大概就是方士。一个月多月前我夜观星象,发现星有异动,你的命星暗淡,是将亡之兆。”
这声音、这张脸把前世雪夜的记忆点点勾起,薛铖双眉紧锁,心绪有些烦乱。
他会死,会死在渭水城,仅仅因此她就要救他?薛铖不信,但他想不出别的理由。
他一无所有,单单尴尬的身份就足以让所有人避之不及,就连手握的兵权也不过镜花虚影,她救这样的他,图什么?
溯辞见他沉默,又忙换了种说法:“薛将军,你看,你印堂发黑眼窝深陷眼底青黑,头上乌云压顶因有血色,不出月余必有血光之灾!”
薛铖:……我来之前照了镜子,你说的那个绝对不是我。
见他毫无反应,溯辞越说越没底气,心里不住嘀咕:话本子里不都这么写的么!怎么就不管用了?
她拼命搜肠刮肚回想一路上遇到的各种神棍是怎么忽悠人的,却突然灵光一现:“薛将军若不信,卜一卦如何?”
薛铖的思绪被拽了回来,看着她清澈的眼眸,竟点了点头。
溯辞心花怒放。整个西境没人在见过云浮宫的卜卦后还敢怀疑的!
她飞快趺坐于地,从怀里摸出一把奇形怪状的石子开始摆阵,薛铖盯着她纤细的手,不知怎的突然想起渭水城下这双手似乎摸过自己的脸。
薛铖的目光闪了闪。
就这点功夫,溯辞已摆好阵,瞅着像八卦,却又不是。摆完阵后,她习惯性地摸向自己的腰,才想起被关进来的时候随身的匕首就已被人收走,露出一个为难的神色。
占卜要放血,没有匕首难道要她上牙咬?
溯辞盯着自己黑漆漆的手指,果断放弃了这个念头,目光飞快在帐子里巡梭起来。可惜帐内干干净净,别说刀剑,就连个尖锐的木片都见不到。目光溜了一圈,突然定格在薛铖的脑袋上。
薛铖今日以冠束发,插着一支细细的铜簪。
溯辞眼睛瞬间亮了,微微倾身,冲着薛铖勾了勾手指。
薛铖不明所以,犹豫了片刻还是慢慢上前蹲下了身子,“什么……”那个事字还没说出口,溯辞突然伸手拔了他的发簪。
她的动作极快,快到薛铖正要出手防备,头上的发冠就铛地一声掉在了地上,一头黑发顿时铺下。
薛铖生得极好,眉目英挺,目如朗星,皮肤泛着微微的麦色,身上散发着久经沙场的铁血气息,令人不敢逼视。现在一头长发铺下,竟平添几分诡异的美感,看得溯辞眼睛都快直了。
啊呀,薛大将军长得真俊!不知道摸起来手感如何?
身体比脑子快了一步,溯辞一眨不眨地盯着薛铖,又飞快伸手在他脸上摸了一把,成功留下几道黑印。
手感不错。溯辞心里美滋滋。
但随后她就反应过来,霎时呆了呆。
而薛铖脸上防备和怒意还未完全展开,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摸给摸愣了。
两张脸的距离不过一拳,四目相对,大眼瞪小眼,帐子内的气氛突然变得十分微妙。
“咳,那啥……我……”溯辞往后挪了挪身子,眼珠子一转,无比诚恳地说:“我这是沾你的生气,气息相融才卜得准。”说着还煞有介事地又伸手在他面前虚晃一下。
生怕她再来一下似的,薛铖噌地站起身,脸上青青白白,许久才看向她手中握的簪子,问:“你这是做什么?”
“这个啊?”溯辞晃了晃手里的簪子,解释道:“我们卜卦需要以血为引,匕首被你的人收了,只好借你的。”
薛铖后退两步,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继续。
溯辞深吸了一口气,摒去脑中杂念,沉心静气,之后用铜簪在指尖一刺,鲜血滴落阵中。
奇怪的是血滴并未渗入泥土,竟在阵中缓缓移动,溯辞双手结成一个奇怪的手印,一眨不眨的盯着血滴。血滴经过的小石子一个接着一个渐次亮起,发出蒙蒙微光,最后那滴血挪向石阵中心最大的那颗石头,瞬间融了进去。那颗石头陡然一亮,青黑的光芒从中发出,夹杂着丝丝鲜红的颜色,一瞬即灭。
溯辞的手这才松开,长长吐了一口气。
“你看到了。”她抬头看向薛铖,语气十分认真,“命星暗淡,有血光之兆。”
薛铖抿唇不语。
他以前素来不信这些鬼神命数只说,但现在,他是死了又活过来的人,往事历历在目刻骨铭心,让他对这种事第一次产生了怀疑。况且眼前这个女子是他前世最后见到、千里迢迢而来说要救他的人。
“有何破解之法?”薛铖破天荒地问。
没想到事情出现如此转机,溯辞喜上眉梢,飞快收好小石子,起身笑道:“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