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当日只是远远一瞥,但这身装束赵五绝不会认错,不正是那个神棍么?这人居然是将军所说的“可塑之才”?况且,还是个女的?这身量怎么看都不像是个能打的,将军莫不是看走眼了罢?
即便有满腹疑惑,赵五依然没有质疑薛铖的决定,平复情绪后迈前一步向溯辞抱拳拱手行了个礼。溯辞同样回礼,铁链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魏狄。”薛铖道:“把她的手镣脚镣打开。”又对赵五等人道:“你们与她比试比试,不许用兵器,点到为止,但也不可掉以轻心故意放水。”
赵五等人正色称是,再次看向溯辞的眼里就少了几分轻慢。
毕竟是将军看上的人,恐怕确有过人之处。
此时溯辞丢开了束缚,简单活动关节之后,摆出一个不伦不类的起手式。她的外袍十分宽大,活生生把她罩成了一个桶,随着清风吹拂依稀还是能看出她纤瘦的身型,一张脸青一块黑一块令人不忍直视,唯独那双眼仿佛浸着万千星辰,璀璨发亮。
薛铖并没有对溯辞报以太大的期望,或者说他压根就没想溯辞赢。他挑出的赵五这几人都是亲兵里的老人,随他四处征战,不说无人能敌但也非等闲之辈,不是这样一个女子能轻易赢过的。不过,若能在这几人手下过个几十招,倒还真能算上是可塑之才了。
但溯辞完全不这么觉得,她从薛铖一脸轻松的状态里读出了他质疑自己武力值的意思,于是看向赵五的眼神瞬间凶了凶。
拿这几个人打发自己,未免太小看人了,怎么着也得亲身上阵啊!
所以溯辞出手时,没有留一点余地。
她的动作非常轻快,脚下步法变幻莫测,一双手时而成掌时而成拳,脏兮兮的手指很快在赵五身上各处要害留下了黑漆漆的指印。
不说赵五,连薛铖都收起轻松的表情,微微眯起眼。
得益于身体轻巧的缘故,她整个人如泥鳅一般灵活难抓,又十分擅长借力打力,对于正面刚习惯了的赵五而言,确实是个难缠的对手。捉摸不定,屡屡扑空。
二十招扎眼过去,他竟完全抓不到她的空档。
溯辞炫技结束,抓了个机会很快把赵五掀翻在地。
一个也罢,等她接二连三把剩余的人全部掀翻之时,魏狄的嘴张成白煮蛋的形状,薛铖的眼神又深了几分。
连半柱香的时间都不到。
没骗人,的确挺能打的。
薛铖如是想。
溯辞看了看自己快蹭干净的手,双手往腰上一掐,冲着薛铖扬了扬下巴,得意得不行。
薛铖失笑,正准备说什么就听见她开口道:“薛将军,要不要过两招?”
闻言魏狄愣了,灰头土脸的赵五等人也愣了,看向溯辞的眼里带上了几分怜悯和几分隐隐的兴奋。
他们有很久没有见薛铖出手揍人了。上一次好像还是几年前禁军里哪个不知死活的公子哥出言挑衅,惹得薛铖出手怼掉了人一口牙,差点闹上了金銮殿。此后揍人这活就自动交给了他们这票亲兵,就此宝剑藏锋。
若薛铖答应出手……想想有点小兴奋。
四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薛铖。
在如此热切的注目礼下,薛铖捏了捏手腕,道:“好。”
“不过!”溯辞伸出一根手指,道:“薛将军,我能不能有个条件?”
“说。”
“若我赢了你。”溯辞露出一口白牙,“可不可以请我吃顿肉?”
魏狄、赵五等人:姑娘,你醒醒。
薛铖:“依你。”
溯辞嗷地一声就朝薛铖扑了过去。
还是老套路。
薛铖不动声色地和她拆招过招,但当他真正出手想要压制住溯辞时,却发现并没有想象中容易。
掌法和拳法极具进攻性,但步法却留下了足够的回防余地。看似是空档,但每当薛铖准备以此入手时,却都被她用步法狡猾地躲了过去。
的确很有意思。有胆色,有小聪明,也有一技傍身,勉强算个人才,可用。
薛铖上了心,出手的力道不自觉地加大了几分。
在他觉得难以下手的同时,溯辞同样压力很大。薛铖的招式很稳,而浸淫沙场多年的直觉也异常敏锐,不论她从什么刁钻的角度切入他都能及时防范,并且很快化守为攻一掌向她推来。
眨眼间十几招过去,魏狄赵五等人看得目不转睛,手里捏了一把虚汗。
越到后来,薛铖的招式越没了顾忌,溯辞也渐渐感觉到了吃力。
在她又一次一掌切向他肋下时,薛铖毫不犹豫地一掌拍向她胸口。薛铖身量高出她许多,手臂自然也比她长了些许,在她手指还未触及他衣襟时,薛铖的手掌已至她身前,并丝毫没减速的意思。
隔着宽大的衣袍溯辞都能感觉到他浑厚的掌风当胸而来,她顿时一惊,不得不咬牙避让,同时出手切向他的腕间。
一旁的魏狄赵五等人默默捂住了眼:将军!你往哪拍呢?!
在溯辞避让的那瞬,薛铖低低笑了,陡然收掌捏住了她的手腕,大力一拽,将她拽向自己。
溯辞猝不及防被拉得踉跄一步,但很快反应过来,借着他手腕的力量轻身一跃,抬脚向他踢去。薛铖不慌不忙一档,又将她的腿向前一推,溯辞便整个人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
由于手腕还被薛铖捉着,她并未合身飞出,反而在薛铖的力道下很快落在地面。但还不等她站稳,薛铖带着她的手腕在她头顶一绕,将她整个人背转过身,紧接着将她的手反剪于后背,同时抬膝在她腿窝一顶,瞬间把她压跪于地。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以至于魏狄赵五等人眼里惊愕之色还未褪去,溯辞就老老实实地垂下了脑袋,心里默默哀叹。
玩脱了,到嘴的肉又飞了!
薛铖有心提点她,遂道:“功夫不错,力道上差了点。不是所有人都像赵五他们那样见你是女子便手下留了几分,若遇上力道狠辣下手不留情的对手,你这点小聪明还真不够看。”
溯辞腹诽:真要遇到我早就开溜了,鬼才和你打!
但腹诽终究只是腹诽,她艰难地侧过脸,一双眼可怜兮兮地看向薛铖,小心翼翼地问:“那……我还有肉吃不?”
薛铖失笑,遂放开她的手腕,向后退了两步,道:“你是几月不知肉味馋成这样了?”
溯辞揉着发酸的手臂站起身,撇撇嘴:“谁让你们的牢饭难吃成那样。”
“行。”薛铖心情不错,索性圆了她的心愿,对魏狄道:“你去看看能不能给她烤一块来,送我帐子里去。”又对赵五等人吩咐道:“你们先回去,今日之事切不可和旁人提及。”
赵五等人毫不犹豫地领命离去,唯有魏狄神色又微妙地变了变。
怎么办将军要把姑娘带回营帐去!
“还有。”又想到了什么,薛铖道:“再去备一身干净的士兵衣服给她,穿成这样在营里太扎眼。”
魏狄:怎么办将军不仅要把人带回去还要给人换衣服!
见他一脸苦相地立着不动,薛铖也有些奇怪,上前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笑道:“想什么这么出神呢?”
魏狄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挺直背脊:“没、没有!我这就去!”说着扭头一溜烟就跑没了影。
林子里只剩下薛铖与溯辞二人。
想到昨夜的异状,溯辞神经紧绷,开始密切注意周遭动静。
这种时候确实是刺杀的好机会,不过……
想到之前薛铖的身手,溯辞不免有些气馁。
怎么办,他的功夫似乎比我还要好呢。
“走吧。”薛铖背过手,侧脸对她道:“吃肉去。”
听到有肉吃,溯辞瞬间抖擞精神,忙不迭跟上了薛铖的步伐。
***
把昨日还关在牢房的神棍带回主帅营帐这件事,并没有像魏狄预想中一样引起轩然大波。大概是薛铖一贯严苛的作风让旁人毫不怀疑他这么做绝对是为了好好治一治这个大放厥词的神棍。
可惜事实完全不是这个样子。
当溯辞把帐子里的东西摸了个遍,终于把手伸向薛铖的杯子时,他终于没崩住,冷着脸把她抓去洗手。
溯辞不好意思地咧咧嘴,非常干脆地把她掩藏了一路的伪装洗了个干干净净,但也仅局限于手。
毕竟一会还要吃肉嘛。
洗去那些灰黑的痕迹,露出的肌肤莹白如雪,即便是曾见过她的薛铖也不免目光凝滞了片刻,而后慢慢看向她的脸。
这时薛铖总算理解她为何要把自己折腾成这副德行。
即便有武功傍身,但以她的容貌独自一人从西境至此、甚至混入军营的确太过招摇和危险。
剑走偏锋,但行事也还算稳妥。
薛铖心里又给溯辞盖了个戳。纵然此时他依旧没搞明白她为何如此执着地要救自己,但心中的戒备已然放下了不少。
这样一个人若想害他,真不必这么大费周章。
“为什么?”薛铖再一次问道。
溯辞愣了愣,扭头对上他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心头没有缘由地一跳。
这回她没有用简单的回答揭过,反而转身走向他,在他前面行了一个云浮宫的大礼,正色道:“薛将军,我若说你死后晋国将亡于北魏之手,你信么?从此天下将血流成河民不聊生,你信么?而阻止天下苍生失陷与战火是云浮宫每一任占星圣女、也是我的责任,你会信么?”
三个问句字字敲落在薛铖心头,她的眼眸太过清亮,她的神色太过严肃认真,以至于薛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信?自然会信。他可是亲身经历过那地狱一般的渭水城!
见他沉默,溯辞又上前一步,伸手按在心口,又道:“薛将军,我敢以身家性命对天起誓,我绝不会对你不利。虽然我武功可能不如你,但我会卜卦测凶吉、能助你破开今后的死局。”
“我别无所求。”溯辞垂下眼帘,低声恳求:“只求将军能信我一次、带上我,不论以什么样的身份。”
薛铖感觉到她身上忐忑的气息,轻轻叹了口气,而后起身向前拍了拍她的肩膀,“你不必如此妄自菲薄。我不留无用之人,但也不会苛待有才之士,若你的卦象真如你所说这般灵验,添双筷子、添个帐篷的事我还是能定的。”
溯辞霍然抬眸,脸上是藏不住的喜色,嘴上却纠正道:“不止多双筷子,还得多点肉!”
这种充满浩然正气感动人心的氛围被这句话败了个干净,薛铖没好气地重重捏了捏她的肩,看着她龇牙咧嘴嗷嗷直叫唤,也慢慢笑了起来。
前路太长太黑,有这样一个人在侧,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第5章 开端
魏狄的动作很快,切了条昨日新猎的鹿腿抹上盐烤得滋滋冒油,香气馋了大半个营地的人,又备了一小壶酒解腻,这才忙不迭地送去薛铖帐中。
溯辞大老远闻到香味哪还坐得住,伸长了脖子一眨不眨地盯着门帘。
当魏狄挑帘而入,那一句将军还没说出口,就被溯辞太过热切的目光吓了回去。酒壶的盖子抖了抖,在这样的注目礼下,魏狄的步子被活生生地改了道,先将鹿腿放在了溯辞面前的卓案上,之后才转向薛铖行礼道:“将军。”
薛铖点点头,看了看早已按捺不住开始上刀片肉的溯辞,牵了牵嘴角,对魏狄道:“剩下的鹿肉也别留了,分下去给大伙尝尝鲜罢。”
“是。”魏狄得令,十分知趣地退出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