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澈的声音压过他脑海里所有的嘈杂,让他一下子醒过来,睁开眼睛他就看到了季氏那双写满担忧的眼眸。
她梳着妇人头,头上簪着压着喜字的凤凰簪,耳朵上的珊瑚耳钉鲜艳欲滴,很难想象,这妇人头是为他而梳。十三四岁的时候,他就对女子敬而远之,因为娶妻暂时并不在他计划之内,家中逢大变,他要做的事很多,母亲的丧礼上,他练就了一颗坚硬的心,一切都要由他自己来安排,他不喜欢被人触碰,更不愿意被人任意摆布。
没想到这一次,他在如此的情况下,遇到了季嫣然。
“我没事。”李雍嗓子低沉而沙哑。
季嫣然抬头看过去,李雍嘴唇紧抿,目光清冷,神情中有一丝的迷茫,但是他却仍旧绷起了后背,如竹节般的手指紧紧地攥着一把匕首,因为发热,脸上有不正常的潮红,呼吸微微紊乱,汗水从他额头上淌下来,没入系紧的领口当中,喉结跟着不停地上下滑动,明明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却还在苦苦的支撑。
季嫣然不禁要佩服他,能支持到现在没有晕厥,真是不易。
“李施主的伤很重,我要重新清理伤口,挑出碎骨和异物,重新缝合上药。”
李雍听到了一个令他有几分熟悉的声音。
释空法师。
季氏真的请到了释空法师,他竟然一时分不清这是做梦还是现实。
“你请来了……法师……”李雍艰难地开口。
季嫣然点点头。
是真的。
一杯水递到他面前,李雍低头去喝,温热的水流过他干燥的唇喉,让他又增添几分的清明:“谢谢你……”
这是他们成为夫妻之后,最客气的一句话。
季嫣然低下头道:“不用谢我,只要别白费我的心思。”
听到这话,李雍重新沉静下来,此时此刻他身上的体力几乎流失殆尽。
释空法师道:“置一屏风,将他衣衫解开些。”
季嫣然吩咐下去,伸出手去解李雍的领口,这样严严实实地裹着,真是嫌自己命大,好不容易才请来了释空法师,她可不想法师还没出手,倒给他闷死了。
她还没有碰到李雍的衣襟,只听得破空声响,一个人窜到了她身边:“长亭,你怎么伤成这样。”
季嫣然愣在那里,抬起头看过去,不禁讶异,面前的竟然是承恩公世子爷。
他怎么会来李家,而且听他那话里的意思,与李雍还是熟人。
顾四也对上季嫣然的眼睛,大咧咧地笑起来。
容妈妈在一旁暗自生气,这位承恩公世子爷来的也太不是时候了,明明方才的气氛很好,三爷和三奶奶相处下去,夫妇和顺指日可待,世子爷却这样坏了好事。
她差点觉得,承恩公世子爷就是故意的。
李雍看到了顾四,神情自然:“你……来了。”
顾四笑道:“这是什么表情,你让人送信给我,可见对我还是有几分的信任。”
李雍道:“那倒未必,只不过离开河东必然要知会承恩公府。”
“这才几日不见,怎么对我这样没信心,亏我们打小就相识……”顾四没心没肺地笑着,干脆依在软榻旁,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向周围看了两眼,发现屋子里没有了旁人,除了季氏主仆,就是释空法师和一个小和尚了。
季氏还真是很厉害,这么快就安排了屋里人。
“原本我是想来走一圈,帮你引了江家人注意,让他们顾此失彼,谁知道你有了更好的法子,”顾四说着指向院子里,李家的下人仍旧争斗不休,恐怕一时半刻难得安宁,“你在太原府闹出了不小的动静,江家调动了满城人手,兵分几路追了出去。你放心,我再从中闹一闹,江家抓不到崔二爷。”
释空法师正好用锋利的小刀挑开了李雍那没有缝合好的伤口,李雍气息微重,轻哼了一声:“这件事事关重大,定要为崔大人伸冤,平卢不能落在江家人手中,否则也会像这河东一样。”
“像河东又怎么了?”顾四满不在乎,“那是朝廷该思量的事与我何干,你就是给自己背负了太多责任,不如我自在,要不是看在崔将军多年驻守边疆,是个好人,你又因此被害入狱,我才不会做这赔本的买卖。”
李雍皱起眉头:“十年前,一心想要为社稷出力的人是你,还在太傅面前说严于律己,秉性耿直,刚正不阿,才可为能臣。如今摇身一变成了荒唐公子,”说着看向释空法师,“你还在查那件案子。”
季嫣然想起顾四见到她时,曾让她劝说释空法师圆寂,难道顾四是在查常宁公主的死因?
他想要让法师圆寂,是认定了常宁公主被法师所害?
不可能。季嫣然心中油然生出一种坚定的念头,害常宁公主的不是释空法师而是另有其人,这个念头正是来源于她身体的正主。
顾四显然不想谈这件事,目光一转落在李雍那些伤口上,原本轻佻的神情中一闪凌厉,“看来江家还真是想要杀了你,难道他们不顾及你家那位祖宗了吗?当年他带你入选伴读,何等荣光,人人都觉得李氏将跻身望族……”
李雍闭上眼睛,半晌才道:“宗长已经闭门修身不问世事。”
顾四笑一声:“我看那倒未必吧!”说到这里他忽然眉毛一挑,低下头来,“你们……夫妻情深,到底是真是假。”
第二十二章 太不要脸
顾珩的心思向来缜密,定然已经看出了端倪。
不过想一想这三年里,顾四见到他就闻风逃窜的模样,他就不想将整件事因果全盘托出。顾家和季家是有些渊源的,他不过是想要顾四为季家送封信,请季大人出面毁了这门亲,他一定上门赔罪,顾四却生怕沾上季氏,跑的比谁都快。
李雍冷冰冰地道:“我们已经成婚三年,你现在来问这句话是不是已经晚了。”
顾珩看一眼旁边的季嫣然,季嫣然大大的眼睛痴痴地看着李雍,这一幕真是郎情妾意,不像有半点掺假。
“承恩公世子爷。”
顾珩转过头去,季氏就将一盆血水就塞进了他的手中:“出门左转是堂屋,释空大师治伤,屋子里不留闲人。”
顾珩仍旧一脸笑意:“好,那我就在外面等着。”
顾珩走了出去,李雍歉意地望着释空法师:“释空法师,让您见笑了。”
释空法师净了手,从胡愈手中接过一把精巧的小刀:“安心养伤吧,有老衲在,这伤口不至于会致命。”
李雍伤口大多在腿上,也有一些在比较隐私的部位,所以李雍一直不让人近身查看,这种情况之下,为了避免尴尬,她还是先退出去的好。
“那就劳烦法师了。”
季嫣然说着转身准备离开。
“施主,”释空法师道,“你想不想跟着老衲学医术。”
“这……我没想过。”季嫣然抿了抿嘴唇,虽然生理卫生课学过不少,在孤儿院生病也大多数是自己处理,稍大点的时候,协助大姨妈为受伤的“兄弟姐妹”们处置过伤口,可这都是小事,离真正为人医治有很大的差距。
“那就一切随缘吧,”释空法师道,“我只为李施主医治一次,后面换药就由你与胡愈一起来,既然他是你的夫婿,你也不必避嫌。”
释空法师说完,手一扯,李雍身上的布单就滑落到了大腿根,突然而来的变化,季嫣然甚至来不及闭眼睛就看了个精光。
第三次。
这次可真的不怪她。
季嫣然转过头,落入了李雍那清湛的眼睛,这次他好像没有发怒,也没有惊慌,难道已经习以为常。
释空法师已经持刀割在李雍肿胀的伤口之上,陈旧的血液立即涌了出来。
下一步,季嫣然发现自己已经接过胡愈手中的瓦罐,将里面的水向那伤口上倒了下去,瓶口低落的液体落在她手背上,季嫣然抿在嘴里尝了尝,是苦的。
里面装的是熬好的药水。
“为什么要用这药水清洗呢?”
“洗出异物,李施主这是棍棒伤,难免会有木刺混在伤口之中,又被囚禁在大牢中,必然经过虫鼠爬咬,只有清理干净再用药才事半功倍。”
季嫣然点了点头。
释空法师的嘴角浮起了一丝和蔼的笑容,伸出手来:“将干净的布巾递给我。”
……
院子里,顾珩坐在树下看笼子里的鸟儿叫得欢。
“世子爷,”常征道,“您怎么不跟李三爷说,这三年您也找过季大人,在这门亲事没定下来之前,您还让属下去劝过李三奶奶。”
顾珩吐出嘴里的草茎:“李雍他知道。”相识这么多年,李雍如果不了解他,也不会在紧急关头让人送信给他。
“这些都是小事。”
什么又是大事,世子爷的名声就是这样坏的,明明感念当年与季大人的交情,让他护卫着李三奶奶,却不声不响的不让任何人知晓。公爵爷为他找了差事也不去,父子两个大吵一架,世子不愿意做,官职看不上眼,这不是标准的纨绔子弟是什么?
“世子爷……”常征还要劝说。
“人生一世,活得那么规矩死板做什么,”顾珩笑道,“我现在只是奇怪,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接到消息之后来到太原府,李雍已经先一步出了大牢,他让人打听消息之后才知道,原来是季氏为李雍伸了冤。
江家虎视眈眈,李家作为帮凶乐见其成,季氏就靠自己……真让人不容小觑。
常征脸色更加难看,心中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世子爷,您可不能……季氏已经嫁人,李三爷可是您的莫逆之交,您可千万不能惦记着他的妻室。”
顾珩眨了眨眼睛:“若我就是要惦记着呢?”
“那……那……”常征憋红了脸,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顾珩目光闪烁,长腿支起,微微欠着身子,慵懒中却有几分英姿勃发:“若是你将当年是奉我之命看护她的事说出来,说不得她也会对我心生欢喜。”
若不是自家的世子爷,常征就要送出三个字“不要脸。”
常征垂下头:“您之前吩咐不让说,我就不会说出去,李三奶奶不会知道,您也不用拿这件事激我。”
顾珩叹口气,看来常征还没有傻到底,不过季氏也确实有趣的很。
过了半晌,季嫣然终于从屋子里走出来,李文庆、李文书、李律等人也都齐聚一堂,顾珩兴致勃勃,看来又有好戏看了。
季嫣然上前向李文庆等人行礼:“二叔、三叔,有释空法师在,三郎的伤就能治好了。”
李文庆气得咬牙切齿,季氏又为李家招了祸事,她将释空法师带回来,定然已经被江家人恼恨。
他就不明白了,之前季氏一直围着江瑾瑜,怎么就突然转了性,现在要赶在江家没有责难下来之前,将季氏发落了。
“季氏,”李文庆道,“你怂恿雍哥将家中闹成这般,我如何能留你……来人,将三奶奶押进祠堂……”
季嫣然笑一声:“二叔,您不要着急,我是长房长孙媳,接管长房的财物有什么不对?”
“明明是你自己说不会打理这些,”二太太道,“你嫁到李家来没有嫁妆,还不都是我贴补你,如今你一翻脸,将我置于何地。”
“二婶记性不好了,”季嫣然一脸惊诧,“我怎么会睁着眼睛说瞎话,我是李家明媒正娶来的,哪里不能管家,再说……我怎么没有嫁妆。”
季嫣然看向容妈妈:“我的嫁妆呢?拿来给大家看一看。”
第二十三章 谁也别活
容妈妈应了一声,却没有进去拿东西,反而吩咐婆子去前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