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斯的脚分明平稳的落在了地上,可他的身体却一个摇晃:“把大夫叫回来!”
王斜则已经躺了回去, 平静到近乎呆滞的看着屋顶:“你们是真的在认真的查絮娘的案子……就跟当年认真的查那些孩子的案子一样吧?”王斜眨了眨眼睛, “你们也只是尽忠职守而已,可惜,这事情我明白得晚了一些……”
王斜本来就因为塞纸团伤了喉咙,说话有些嘶哑, 这时候他说话的声音更是越来越低。
可就是这么一个看起来越发没有危险的人,却吓得卢斯寒毛直竖:“铮哥,你告诉我,你现在到底怎么样?!”
冯铮脸色也有些发青, 这个年代不怕刀兵,不怕鬼神的人有很多, 但说不怕疾病和瘟疫的,几乎没有:“先别自己吓自己,我就是略有一点不舒服而已。”
“把边上这扇门打开!”
掌着钥匙的狱卒一直就在边上站着,他不知道怎么回事,但反正看着他们俩紧张也跟着紧张。听到卢斯招呼,匆忙去打开边上监狱的门,可是他的手哆嗦,颇花了一番力气才开了牢门。
这周围的几间都是“高级监狱”,可只有王斜住的那间稍微打扫了,其余的几间都长久没有进过人,潮湿阴冷,灰尘处处,有床,但是没有褥子,更贴说是背了。
卢斯把自己的衣裳接下来,铺在床上,让冯铮坐着,又让那狱卒去拿被。狱卒连滚带爬的跑了,差点撞上被寻回来的老大夫。
老大夫本来就没走多远,被匆匆找回来,卢斯指着监牢里头已经彻底没了声息,不知道是睡着还是昏过去的王斜:“彻底检查他!”
“啊?好……”
“等会,拿手套和口罩来!两套!”
接过无常递来的手套和口罩,老大夫也知道有些不对,哆嗦了一下,可别说是卢斯跟他一块穿戴,就是没卢斯陪着,他面对大人物的命令,还是得人家让干什么他就干什么。
卢斯先穿戴完,先进去,抬手就把王斜的衣襟给扯开了。他在他的胸口上发现了几个红点,其实都不能说是红点了,因为每个都有拇指大,外围是红的,中间是黄的,像是烂疮一样。再把他衣裳朝下扯,卢斯看到的就是已经连成了大片的这种烂疮。
“天!”迟了一步的老大夫刚过来看了一眼,就大叫一声,直直坐在了地上,“这是天花!”
“天花集中烂下面?”卢斯觉得这看起来倒是很像“脏病”。
“老夫……老夫……”老大夫不知道是跌的还是吓的,坐在地上一个劲的打哆嗦,根本说不出完整的话了。
“啪!”卢斯的手,突然被王斜抓住。卢斯低头,王斜正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周县令只是一时护我,他与戚师爷并没助我报仇,反而在劝我……劝我这辈子做个好人,也给我爹多积阴福。可我家……我家世代行善,我爹却没有好报,这世上,哪里有什么善有善报?”
“蒙元人帮你?他们怎么会找到你的?”
“一开始我不知道他们是蒙元人,否则……那时候的我是不会答应的。我再怎么想要报仇,也不至于给鞑子做鹰犬。”王斜看卢斯很镇定的与他说话,于是放开了握紧卢斯的手,“他们应该是从周县令那里找到我的,我也很奇怪,为什么他们确定,我受周县令庇护。”
“……”卢斯想着蓼仲谨说的那个神医,这个让卢斯说不清楚到底是穿越,还是本世界的人重生,又或者是这个时间线的未来人穿越的人。这位神医显然极其了解这个时间段的历史,而王斜,应该也是这个时间段里头的出色人物。
“他找到我,给我人,给我财,不让我做别的事情,只让我用尽方法找你报仇。”
“你就不奇怪为什么他会这么干?”
“我奇怪,但他让我报仇,那我就可以不去管其它。”
“你如今又是怎么回事?”
“他的提议,他说,我的法子不管用,要不要试试他的法子?我一开始是觉得挺好的,可是,现在我后悔了。只是……”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显然已经迟了,来不及了……”
“他对你说?他在中原?”
“嗯,他自己说是蒙元蛮夷不堪用,但我看来,该是他被赶出来了。这位神医……古古怪怪,有时候能够料敌于先,施展鬼神手段,有时候却又懵懂莽撞,幼稚天真得很。”
卢斯心说,那是因为这人知道历史,可能还看过许多相应的研究资料,未来人对于此时此刻情势的各种猜想,当然是料敌于先,鬼神手段了。可是他看见的资料是死的,人却是活的,不同的人根据不同的情况会有不同的反应,牵一发而动全身,当历史已经不是历史而变成了未来,那一切就重新走上了未知,这位神医也就抓瞎了。
“他的主意就是现在你的这种样子?为什么你的手和脸没事?”
“嗯,这确实是天花。但按照他的说法,这是他新进研究出来的特殊天花,传染性更强,也更痛苦。前期只有轻度发热,伴随四肢疼痛,中期开始出现针尖大小的疱疹,触碰有针刺般的疼痛。后期疱疹溃烂流脓……不过,整个过程中,疱疹不会向头脸蔓延,手上也很少,等到脸上也有的时候,那就是人快死的时候了。我这个样子,还能活一个多月吧。”
换言之,这是一种患病时间很长,病人清醒的时间也很长,并且痛苦时间更长的天花。
“你抱了你儿子,你就不怕传染上他吗?!”
“这种天花小孩子若是得了,比大人更容易存活。”
“他说你就信?”
“……”王斜露出苦笑,“我那时候真的是……疯魔了……”
这倒是能解释为什么刚见到王斜的时候,这人暴躁狂怒,说话都是那种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姿态。他那时候不是日天日地,是在害怕,大概还处于“让全天下都跟着老子陪葬!”的状态。
现在的他,则因为死亡带来的痛苦和畏惧,清醒过来了。
“你知道有什么药吗?”
“不知道……谷家巷子有一棵大槐树的院子里,若是没错,里头住着一户姓冯的人家。我的孩子在那里,我是说真的,孩子……交给你们养更好。但那些人大概早就跑了,甚至我的孩子也已经被杀了……我之前有两次便是在那地方与神医见的面,还有几个地方……”
不用卢斯主动询问,王斜竹筒倒豆子一样,都说了出来。这一回,他这要死不活的样子,倒是让卢斯对他多了许多的信任。
“王方、山桃,他们是谁的人?”
“神医的人。”
“神医……这个神医到底姓甚名谁?”蓼仲谨临死之前就神医、神医个不停没说这人到底是谁。皇帝是知道的,可是皇帝不说,那就绝对不是忘了,而是他特意不说。卢斯和冯铮不敢去问皇帝,甚至都不敢从太子那边打听,就怕犯了忌讳。
“不知道,只是那些人都管他叫神医。”
“没名没姓的,你竟然也信他?”卢斯惊讶。
王斜道:“一开始是不信的,但有很多人追随他,他给我了许多银钱和人手,还跟我说了很多事……”王斜看着卢斯,神色有一瞬间很古怪,“他所……我爹其实不需要死的。那吃孩儿心肝的事情,原本不会在如今被查出来。且这世间本该大乱的,我爹因与人为善,成了一方豪强,我也被治好了病,后来继承了我爹……建立大琪,国虽小,国祚却也有八十年,传了四代人。”
“这你也信?!”
“是啊,为什么这个我也要信呢?”王斜苦笑,“大概是他说的这些事太好了吧?”
“你这病,通过什么途径传播?”
“你要是从一开始就穿成这样,那就没事。可是现在,我也不知道了。尤其,刚跟你们见面的时候……我那衣服上撒了一层晒干的痘浆。”
“你句穿着那衣服,走了一路?!”
“对……”王斜又把眼睛闭上了,面上露出苦笑,“我儿子,其实死了也好……”
卢斯正要出去,脚碰到了什么,他低头一看,原来是那位老大夫。从刚才一个屁股蹲坐下去,到现在老大夫还起不来呢。虽然因为大口罩捂住了口鼻,但只看露出来的眼睛,就能知道老大夫哭得已经是不能自己了。
卢斯也有些同情,这老大夫人不错,他招谁惹谁了?却如今面临性命之忧。
“这位老大夫,您快起来,这事哭也没用,您先冷静下来,想想怎么治吧。”卢斯把大夫搀扶了起来。
大夫哆哆嗦嗦的,几乎是瘫在了卢斯的身上。卢斯的话非但没让他放心,反而让他干脆的嚎啕了起来。
卢斯把他放在了凳子上,赶紧出去了。先是吩咐门口站着的无常,无常们神色凝重,眼中也有恐惧,但还算冷静,边上听见卢斯说什么的狱卒就吓着了。惨叫一声就要朝外跑,让无常给抓住了,钥匙也给抢了过来,直接开了旁边的牢房就给他推进去了。
那人抓着牢房的栏杆,苦苦哀求:“将军!无常司的老爷们!还请放了小人出去吧!小人上有老下有小啊!”
无常便劝他:“你这要是已经染上了疫病,那若是放了你出去,岂不是带累了你这上面的老下面的小也跟着都死了。”
狱卒一愣,却还是说:“老爷们,说不定小人没被染上呢?还请放了小人出去吧。”
他也害怕一家人都病死,但在危险的时候,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藏着,那是人之常情。而且谁想着自己生病?可不都有侥幸心理,觉得自己不会病死,病死的都是别人吗?
无常却不听,自顾自的遵命行事去了。那狱卒在里头呼喊了半天却不见人来,没多久就从求饶变成了唾骂,骂得难听至极,不过却是没人管的。来来去去的,都是脚步匆忙的无常,他们偶尔停下来,那就是把那位狱卒的同僚也塞进去跟他作伴。
无常们也有害怕紧张的,但就算是没经历过当年京城大疫的无常,也在无常司的历次军训里接受过训练。这方面的东西,卢斯和冯铮一直都极其重视,所以如今无常们也算是有条不紊。
最惨的是杜大人,本来以为今天晚上卢斯和冯铮夜审了王斜,那事情就该结束了吧?他这一放心,甚至都回去睡觉了,然后,睡得正安稳的时候,又让人叫起来了,一听无常通禀的消息,杜大人顿时只觉得脑后“嗡!”的一声,如群峰飞起,眼前更是一片漆黑,险些当场就厥过去。
怎么都没想到啊,这人竟然让自己染上瘟疫,这哪里是要害卢斯和冯铮两条性命啊?这是要害千千万万百姓无辜丧命啊!
大半夜的,衙役们举着火把,把惠峻的好大夫不拘是小儿科,还是妇产科,都给砸起来了。这一夜里,惠峻闹腾得厉害。
众人都在忙,卢斯这时候却并没忙于公事,他在查看冯铮的身体——是很纯洁的查看!
卢斯比冯铮自己,更熟悉他的身体。每一丝肌肉,每一点斑点,每一处疤痕,卢斯都如数家珍。让他稍微放心的是,冯铮的身上确实没有出现任何一点多余的疱疹,他的皮肤很健康,可让他不放心的是,冯铮确实是烧了起来,即使这个发热的温度不是很高。
“放心了吧?你快把衣服穿上。”冯铮看卢斯长出一口气,赶忙劝着。
卢斯刚从王斜那出来,身上也不知道沾染着什么,自然是不能大大咧咧的就来查看冯铮,所以,他在门外头,还没进门的时候,就是脱光了的。反而查案冯铮的时候,是让他在床帐里头的——在他审王斜的时候,狱卒总算是把床帐和铺盖之类打斗弄来了。总之,这时候两个人都是光着的。
“嗯。”卢斯的脸色却是难看,但与其说他是冻的,不如说他是悔的,还有吓的。因为这两天分派工作,都是他提议的,而这些工作,总是把冯铮跟王斜安排到了一块——卢斯的脸色大概会难看上很长一段时间。
“你不要这样子,现在我只是发烧,如果我没事,但你不注意身体,你又出了事呢?”冯铮也没法绷着一张平静脸了。
卢斯正把上身的里衣穿上,他深吸一口气:“嗯,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外头的人这时候开始朝牢房里头送东西了,工具、器物、食物、药品,还有衣裳棉被。
卢斯就带着无常,还有比较冷静的狱卒,开始在监牢里头干活。他们把几间牢房的栅栏给彻底拆掉,这就空出来了很大的一片区域。在这片区域里,众人搭起了一排的灶台,之后一段时间烧水、做饭还有熬药什么的,就都得在这里了。
凡是跟王斜有过直接接触的人,现在大多都在这个监牢里了,这也是好运气。
但卢斯和冯铮怀疑,那位神医并非单纯的把王斜送进来就是为了钓他们来到这,然后杀掉他们。以那个人的行事方法来分析,不排除他在惠峻还投入了其他瘟疫患者的可能。
缓过来没多久的杜大人听到无常传过来的消息,顿时又有些耳鸣心急——本来觉得自己正当壮年的杜大人,觉得如今这难关要是过去,他还是告老还乡回家含饴弄孙比较好。
大晚上的,就有捕快让门丁用筐子放下了城墙,其中有人是跑去找当地的驻军求助的,有的是朝开阳和周边传信的。
而且即便天亮,城门也是不会开的。因为一旦真有瘟疫发生,作为当地主官,他必须尽量限制瘟疫的传播,但不是说不从城外进人了,满城的百姓,里边很可能还掺杂着一群别有用心的鞑子,一旦乱起来,可不是这点衙役和无常能够应付的。而城里的百姓也不能都被囚禁而死,必须从城外输送粮食。
惠峻的其余官员也都大半夜给着急进了衙门,刚上任的知州年纪比杜大人还要大一轮,一听到底发生什么事,当场就晕过去了。他是来知州任上养老的啊,结果就碰上这大事。
看着晕过去的知州,杜大人倒是别有一点小得意,他虽然也被吓得要命,可总算是没昏过去啊。
“你说的那几个地方我都已经派人去了,但是所有的地方都已经人去楼空。去的人很谨慎小心,周边的人都问遍了,地也都给挖开了,没见婴儿的尸体,也没见过陈猛。”卢斯全副武装的站在一群同样是全副武装的大夫后边。
惠峻有名的大夫里,相对来说比较年轻的一半都在这了,另外一半也被“请”到了知府衙门,只是没被送进来而已。
他们围着床上的王斜,用各种方法查看他身上溃烂的疱疹。
王斜好像没有感觉一样,只有极偶尔的情况下,能看见他脸颊的肌肉在抽搐:“我宁愿他死了,这么活着,若是能够长大,怕也是一条走狗罢了……多谢卢将军,劳烦您了。冯将军没事吧?”
“他没事。”卢斯硬邦邦的回答,“你可还想的起来其他的线索?”
“线索……这没想到,有一天我还能真心实意的跟卢将军你们合作。”王斜笑了一下,“我知道的几个地方,都已经告诉你……啊!可能还真有个线索。天水县……神医第一次派来接触我的人是个姓方的商人,这人去年喝醉酒掉进水沟里淹死了,事情久远,你们无常司大概差不出什么来了。但是,当时这商人身边有个人,我无意中在开阳见过他,当时,他进了魏家。”
“你还去过开阳?哪个魏家?”
“想找人刺杀你,可是转了一圈发现自己想得太过天真。”王斜说得坦然,“听说是皇后娘娘娘家的那个魏家。我当时好气,派了人跟踪,不过跟踪到他后来又去了国公府,我就没再让人跟了。”
“……”这还真是哪里都有魏家,“哪个国公府?”
“当时就是随口一问……我这人记人的长相记得很清楚,随眼一看,六七年都能记起来什么地方见过,可是其它的记性,就一般了。”王斜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没想起来。
“陶国公?”
“哎?!好像就是这个!”
“你可善画?”
“你让我把这人画下来?你不怕我作假随便画个人给你?”
“不管你画的,还是谁画的,对无常司来说,都只是作为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