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叫侍人传来白哥,也放了他的假,让他陪青焰回去,好好安慰她。
从宫里出来后,徐青焰就不肯再让白哥牵着手了,她上了车后更是坐得远远的。
白哥温柔道:“怎么不与我坐在一起?”说着就要过去挨着她。
徐青焰猛得说:“别过来!”她的眼神凶猛又惊慌,像受伤的小动物。
白哥的一颗心都要化了——他已经很久没感受到爱妻软弱的一面了。心中更添了一分男子汉的壮气!
他温柔道:“我不过去,你往外看看,路上都有什么?”
徐青焰木然的目光转向车外,隔着车帘,外面的行人隐隐约约的,声音依稀传来。
有小儿的哭闹声,有汉子的大笑声,有车马的碌碌声,有小贩的叫卖声。
白哥看她看怔了,也静静的不去打扰她,跟她一起欣赏这烟火景色。
在青焰制定刑律时,她并没有真的想到了以后这部刑律会取走多少人的性命。
她只是尽力合理又合情的制定了法条,尽量符合陛下的想法,以及国中的情形。
当她写下一道道刑罚时,呈现在她眼前的不会是血淋淋的罪人,而只是被铲除的恶行。
直到她依刑律判人入罪,然后……
然后一摞摞名册送到她面前来。她看到了无数的人受割刑,无数人要砍头、五马分尸、掏肠、剜心……
当最终计数出来共有两千零九人要死之后,她就再也睡不着了。
虽然这份名册递上去后,陛下勾销了女人、不满十岁的孩子和年过六十的老人。
但这远远不够!
她第一次发现自己制定的刑律是用来杀人的。
其实这是陛下都没有想到的,连白哥都没想到。
——青焰变得心软了。
她在万应城时明明就做过刑官,还监过刑,怎么会突然受这么大的刺激?
但这并不是追究原因的时候。陛下放青焰回家,虽然说是让她暂时休息十天,但如果青焰过后仍然没有好转,只怕陛下就会调青焰去做别的事了。
回家之后,青焰仍不肯让白哥靠近。
她独自沐浴,独自用餐后入寝。白哥被侍女拦在了屋外。
——最后,他等到深夜翻窗跳进去了。
他爬到青焰床边,摸上床,悄悄抱住了她。
大概只过了一刻,青焰突然惊醒了。
白哥连忙出声:“是我,是我。”
青焰的呼吸突然没有了,然后才慢慢恢复。
“做恶梦了?”白哥温柔地说。
可能黑夜之中更能让青焰放松。
她突然说:“……你我今后,能一直保持清明吗?”
白哥没有说话。
“如果你变了,我会在家里悄悄杀了你;如果我变了,你就悄悄杀了我。别害了全家。”
“……我懂。”白哥抱着她轻声说。
徐青焰开始感到恐惧了。
徐公已经渐渐退下了。徐家已经交到了他们夫妻的手中,这份责任是多么的沉重!
陛下并不是一个严苛的人。也并不暴虐。
她只是……只是冷静。
在陛下的眼中,他们都是臣子。或许会有几分情谊在,但如果他们以后犯了臣子不该犯的罪,陛下如果觉得有必要杀了他们是不会下不了手的。
那些经她的手送走的人命,那些商人……并不无辜。但他们犯的罪更多的是因为他们以为陛下的恩宠会是无止境的。
因为愚蠢。
他们以前能得到那么多的权力是因为陛下需要他们去做事,跟他们做的事比起来,他们做的恶就变得可以容忍了。
但现在他们已经失去了价值——不是他们不尽心,而是陛下已经不需要他们了。
而他们还在继续作恶。
那陛下自然就需要惩罚他们了。
可徐青焰不相信她或整个徐家能一直保持清醒的头脑!
若有一日,徐家也犯下重罪呢?
她开始变得恐惧陛下终有一日会收回的恩宠。
现在说陛下会杀了徐家显得很可笑。世人都知道陛下是何等的爱重徐家,爱重白哥与她。
她位居九嫔之首,是可以与龚相一起议政的唯一的女官。白哥出现在御前的机会都没她多。
可她还是害怕……
白哥摸着她的头发:“不怕,我们会保护好徐家的。陛下也不会抛弃我们的。”
第二天,徐青焰难得没有去凤凰台,就被徐公叫去了。
徐公现在很少去凤凰台了,可能一个月也未必去一回。天天就在家里跟小童儿玩。
徐公看到徐青焰后第一句话就是:“你不如白哥。”
徐青焰没听懂,坐下来就一直想,不等她自己想明白,徐公直接告诉了她答案:“陛下是不会在我走后动徐家的,她至少要保徐家三代。不过你和白哥之后,若徐家没有出众的子弟的话,可能就不会出现在九卿与九嫔之列了。”
跳出双九之列,那就是勉强能在殿上列席的小官了。
徐公看徐青焰的脸色没有好转,摇头笑道:“还真是不如白哥了……你想想啊,徐家两代以后就要开始衰落了,哪有机会犯大错呢?陛下会好好托着徐家,令其落地的。”
徐青焰有了一丝明悟,又是不等她想通,徐公直接又说了答案:“陛下不会再让世家坐大了。权不过三代。从今以后,世间只有帝脉可传承千年,世家不过三代即亡。久而久之,世间就没有世家了。”
徐公轻轻松松的说了出来,半点不见怒气或忧惧。
——不像黄松年,都快愁死了。
愁什么呢?
陛下比咱们更愁。
徐公暗笑。他能接受陛下要建设的新世界,他还能接受世家渐渐消亡。他能安心闭眼。
可陛下只恨不能再活个千而八百年的,好把她设想中的一切都建设出来。
龚香就常说陛下是个急性子,在一城时谋诸国,在一国时谋天下,现在身不足百年,所思所谋何止千年?
她才是真的闭不上眼睛呢。
结果五日后,听闻陛下遇到刺客,不止白哥和徐青焰火速赶到了凤凰台,连徐公和快愁死的黄公都赶过去了。在阶下遇上时,两人都是衣冠不整。
顾不上多说话,两人奋力爬上台阶。
被侍人扶进去时,徐公看到殿内人头攒动,不像他期待的那样:陛下好好的,一切都井井有条。
顿时心都要从嗓子里跳出来!
冲口道:“陛下!你等等臣!”
——你敢死在老头子前头!老头子绝饶不了你!!
第796章 声……
他叫阿珠。
他记得他有一个哥哥, 有爷爷,有父亲,有娘。
记忆中每次他叫爹爹时, 爷爷就会大笑。
这是他藏在心底的小秘密, 从来不敢对师父说。
师父说他姓冯,是鲁国冯氏。因冯氏有大敌,所以他的家人才会把他送给他, 让他教导他,以图日后为冯家报仇。
师父每年都会带他去一个坟墓前祭拜,他们会在坟前结庐过冬, 一直到春天才会离开。
师父很优秀,对他很好。
他们没有书, 师父就口述文章教他背诵,师父对鲁国各姓都如数家珍。师父还教他弹琴、作画、品鉴、弓箭等技艺。
师父虽然对他很冷淡,但他从小都是睡在榻上的, 师父却会睡在地上,不管是在野外还是在城镇, 师父一定会尽力让他吃最好的东西,穿没有补丁的干净衣服,他的鞋子甚至全是布鞋, 一双草鞋都没有。
但师父却很少对他提起父母亲人, 也不许他提。小时候如果他问起来就会被师父责打。
师父说, 这是为了让他成长, 变成一个坚强的人。
他问过师父仇人是谁, 师父一直都没有告诉他。
师父一直带着他四处流浪,他虽然是鲁人,却从来没有回过鲁国,连鲁话都不会说。他会说郑话,会说魏音,会说晋语,唯独不会说鲁言。
在他十五岁时,师父替他娶了妻室。他十分喜爱妻子,但是等妻子生下孩子,孩子五岁之后,师父就把他带走了。
他被师父绑着塞进车里,流着泪离开了家。
师父说,这是为了避免让仇人发现他们,再害了他的妻儿。
他忍耐着思念,只想除掉仇人,好回到妻儿身边。他甚至已经不再思念鲁国冯氏,有了妻儿后,他连爹娘都不再思念了。
但他再也没有见过妻儿。
师父为了安慰伤心的他,一年后,又替他娶了一房妻室。他对第二个妻子说,他早有一妻一子,不能与她做夫妻。
这个女子就自尽了。
他悲痛欲绝,对着她的尸首不知磕了几百个头也无法挽回。最后他在第二个妻子的娘家替她守孝三年,奉养双亲,直到二老先后离世,他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