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豫见怪不怪的,便单刀直入说:“我不可能在这里待得太久。”
“至多一个月,肯定得启程回长安。你也不能留在桐城,得和我们一起回去,否则我没有办法交待。你能理解吗?”
陆至言点了一下头。
谢清豫又说道:“她想留在桐城是可以的,而且其实会方便一些。”
这是在说对陆云绣的安排。带她回去长安,要怎么安置会是一个不小的问题,留在桐城还能和陆衡、肖氏互相照应。从各方面来看,陆云绣留下来是最合适的。
陆至言又点一点头。
“这一段时间,你可以多陪陪他们,不用在意我们。”谢清豫道,“之后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和刘叔或者周辛说……如果你愿意,也可以找我。”
陆至言终于出声说:“多谢。”
不是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这两个字,谢清豫勉力一笑:“我不是想让你谢我。”
陆至言略有些迟疑,重又开口却说:“郡主的恩情……”
“好了。”不想听这些,谢清豫少有的不礼貌截断他,“有些乏,我回房了。”
不等他再出声,谢清豫已然起身走出正厅。
陆至言听着她脚步声远去了,将手中一份契约整整齐齐折好,放到怀里。
他们初到桐城,陆至言和陆云绣与陆衡、肖氏重聚的前几日,肖氏的身体稍微好转一些,但这种好转的迹象很快消失不见。未出七日,谢清豫便听周辛说肖氏的身体更不好了。
陆至言和陆云绣每日晨起之后,便会去照顾肖氏,到傍晚的时候,周辛会去接他们回来,周而复始。谢清豫每天多数时间陪着杜雨珊和桐桐,和他们两个人不太见得上,不过该知道的都清清楚楚。
夏天在悄然之中一步一步逼近,天气逐渐变得炎热,而桐城原本盛放的桐花也慢慢的开始凋谢。陆至言和陆云绣如常去了照顾肖氏,不在谢清豫的跟前。
半个多月过去,他们替肖氏几乎把城中能请到的大夫请一遍,得到的结果却相差无几。药没有断过,百合也一直吃,却没有用。肖氏的身体一日一日不好下去。
谢清豫后来又去看过肖氏一次,只是碍着身份,她不好也不方便频繁的往陆衡那儿跑。何况,她自己心里明白,她在那里,他们难免不自在。
五月将至,回长安的日子也在逼近。这天,谢清豫在杜雨珊这儿,□□醒的小外甥女桐桐玩。桐桐长得白白胖胖的,藕节一样的手臂,肉嘟嘟的小脸蛋,可以说是他们之中最无忧无虑的一个。
杜雨珊的贴身丫鬟悄悄走进来,和杜雨珊耳语过几句,方递上一封书信。让丫鬟退下,示意奶娘把桐桐抱下去,杜雨珊才把信笺递给谢清豫说:“长安来的。”
信是谢清豫的哥哥谢泽让人快马加急送到桐城的,将信的内容一字一句看完,谢清豫咬了一下唇道:“我哥说,让我尽快回长安,可没说是什么事。”
杜雨珊看着她:“是出来有些久了,无非是比预计的时间稍稍提前几日罢了。”
“他的娘亲最近……”谢清豫犹豫,“我想再等一等。”
杜雨珊也耳闻肖氏情况非常的不妙,这一关若是跨不过去,兴许就……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片刻方问:“很着急要你回长安吗?”
谢清豫摇摇头。
杜雨珊摸一摸她的脑袋:“你放心不下,那就多等两日吧。”
日落时分,周辛去了接陆至言和陆云绣,回来的时候却依然是一个人。谢清豫从周辛口中得知,肖氏恐怕……这突来的消息让她脑袋一空,想过去又担心会给他们添麻烦。只是坐不住,她仍是出门了。
依旧是那间茅草屋,天已经黑了,屋里点上蜡烛,陈设没有任何变化,但药味比之前来的时候浓郁一些。谢清豫的出现,无法改变满屋子的凝重气氛。
十多天没有见,看到闭眼躺在床榻上的肖氏,谢清豫感觉她瘦了很多,脸色如同白纸一般,看起来异常憔悴惨淡。走到床边,肖氏没有睁眼,微张一张嘴,陆云绣小声说:“娘,是郡主来了……”
好一会儿,肖氏喘一口气,缓缓说:“谢谢你,让我还能见到云绣和至言。”她声音听起来十分孱弱,说出这么一句话,费了很大力气,甚至肉眼可见的辛苦。
谢清豫听得心里难受,强忍着出声:“您不要这样说。”
肖氏却没有能对她多说一句话。
这一夜,谁都没有睡,谢清豫没有,陆衡一家更是没有。然而天将亮未亮之际,身体熬受不住的肖氏终究是离开了。茅草屋里哭声一片,谢清豫不敢多听多看。
肖氏去了,可以陆衡、陆家的情况,不可能大操大办,还须一切从简。亲友全都不在桐城,除去他们一家人外,便是谢清豫、刘叔五个帮肖氏烧了些纸钱,得知消息的杜雨珊后来也过来一趟。
因为肖氏的遗愿,停灵三日,陆衡把肖氏的遗体火化了。肖氏安安静静的躺在铺满桐花的木板上,明明走得很辛苦,却是面容安详平和,看不出一丝痛苦。
一把火下去,烧得干干净净,便什么都没有了。
直到办完肖氏的丧事,得到谢清豫授意,刘叔在私底下告知陆至言回长安的事。
启程前一晚,杜雨珊于家中设宴为谢清豫送行。肖氏的离去令陆至言情绪低落,谢清豫同样觉得伤心,在宴席上面,控制不住的喝了许多酒,杜雨珊没有多拦。
虽然有几次喝到微醺的经历,但是谢清豫从来小心的没有喝到大醉过。这一次,她醉得有些狠了,思绪飘飘忽忽的,脚下虚浮也犹如踩在棉花上。
记得初到桐城那一晚,她和表姐、表姐夫吃过晚饭回来,便看到一个人陆至言站在院子里面。临到要离开的这一晚,竟然也是这个样子。
望见立在梧桐树下的陆至言,谢清豫艰难找回一分清明。她不让夏果和春絮继续扶她,甚至让她们先行进去,自己朝陆至言走过去。
他站在那里不动,她心里无端生出一个念头,感觉其实是特地在等她。这个念头从脑海一闪而过,谢清豫来不及抓住,她便已经到了陆至言面前。
在陆至言的面前站定,谢清豫抬起头去看他,昏暗的光线里,看得最清楚的是他的一双眼睛。这几日,她从这双眼睛里面看到的,只有无尽的悲伤与难过。
仔细看一看,他似乎又瘦了一些,原本便已经很瘦了。之前在路上,为了让他能稍微吃得多一点,她也努力的想办法,好像都没有用,还是这样子。
以前她以为,陆至言有事,她帮不到他什么,是因为她太小。现在她长大一些,她还是帮不到他。谢清豫为自己的自以为是感到羞愧,丧失继续看着他的勇气,只能低下头。
“对不起……”
谢清豫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讷讷说:“我没有想到会这样,对不起……”
陆至言微微低头看着谢清豫。
他嗓子沙哑的说:“不要道歉,不是你的错。”
“我本来以为,你见到了亲人以后,心情会好一点的。”谢清豫摇着头,“我这么自作主张,自以为是,可我一点用都没有,我还是帮不到你。”
陆至言说:“你已经帮了很多了。”
谢清豫吸一吸鼻子,仍旧低着头,没有接他的这句话。
他们相对沉默片刻,陆至言声音低了一点道:“我娘走之前说,能再见到我们,她已经非常知足了。她让我们不要太难过,以后都要好好的活下去。”
谢清豫感觉他在说到最后一个字时,连声音都在发颤。独独这样的话,让她心里更加不好过。如果早一点儿来,会不会就不一样了呢?说这些,也没有了意义。
“陆至言,我可以抱你一下吗?”又沉默许久,谢清豫重新抬起头来,她湿漉漉的眼仍闪着泪光,小心翼翼问,“我想抱你一下,可以吗?”
站在她面前的人,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谢清豫尝试着走上前,离得极近,然后抬起手臂,慎重的将他抱住了。她感觉到他身体轻颤,但没有推开她。
如此难得的一个拥抱,谢清豫没有任何旖旎心思。她只是感受到他身上的体温,嗅到他身上如松柏一般的气息,而他的心跳如此强健有力。这样鲜活,这样好的一个人……
谢清豫想要流泪,又不想要当着他的面情绪崩溃,便松开手臂,想要结束这个短暂的拥抱。然而在她意料之外,在她收回手之前,陆至言同样抬手将她抱住了。
他有力的手臂抱住她,他低下头来,将脸埋在她的肩颈处。
谢清豫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抱住她的陆至言也一个字都没有说,此时此刻,谁都没有开口。然而无声无息之中,谢清豫清楚觉察到,有泪水落在她的脖颈,那样滚烫,几乎将她的一颗心都灼伤。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看滴滴那个事件,一声叹息。
希望小天使们都平平安安、开开心心、身体健康。
今天送40个小红包,晚安。
第14章 心甘情愿
前一晚酒喝得太多,翌日启程回长安,离开桐城,谢清豫仍旧感觉到一阵一阵的头疼。春絮和夏果帮她提前准备一点醒酒的汤水,带着路上让她能喝一些缓解这种不舒服。
陆云绣最后留下来在桐城,算是和陆衡互相有个照应,而陆至言也没有疑问的跟着他们一起回长安。乍看之下,似乎恢复最初的样子,可到底不同了。
因为收到谢泽的来信之后,肖氏病逝,他们在桐城多留了一些日子,因而启程之后便忙着赶路。投宿客栈的频率骤降,吃干粮的次数变多,比来时辛苦好一些。
接连赶了七天的路,谢清豫却一直都躲在马车里面不出来。如非更衣方便这样不得已的时候,她不会在刘叔、周辛以及陆至言的面前出现。哪怕在客栈,她也不会像过去一样和大家一起到大堂用饭。
谁都看得出来谢清豫的不对劲,然而谁都一言不发、不置一词。谢清豫更晓得自己这样子下去不行,可是没有办法——她现在没有办法面对陆至言。
一旦回想起离开桐城前一晚发生的事,谢清豫觉得自己没法见人了。记忆模模糊糊停留在她抱住陆至言的一刻,如此的不真实,而更不真实的,是她在这之后,竟然在陆至言的怀里睡着过去。
什么时候睡着的谢清豫自己记不清楚,何况她也是第二天醒来以后才发现有这么一回事。夏果和春絮说,她是被陆至言送回去房间的,是怎么送的她不好意思问也不让她们提。
即使后来发生的那些事记忆十分模糊,她抱了陆至言却毋庸置疑,甚至完完全全是她主动要求这么做——陆至言似乎没有拒绝,抑或拒绝了但她强行将他抱住。
谢清豫无法接受自己在他的面前如此失态如此不矜持。她不敢想,陆至言会怎么看待她的那一种形如借酒耍赖的行为,他会不会对她感到失望和鄙夷?
各式各样乱七八糟的想法充斥着谢清豫的思绪,然后她非常没有出息的选择了逃避选择不去面对。七天过去心情依旧无法平复,昭示着她错误的选择,而她越发明白确实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
如是种种,谢清豫下定决心去和陆至言道个歉。毕竟她非说要抱别人挺不对的,哪怕她那会儿喝得太多不十分的清醒。这之外,她还想借这个机会,试探一下陆至言有没有对她有什么不好印象……
深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道理,谢清豫做下决定便不再犹豫。趁着午后一行人停下来吃饭休息,她和之前一样没露面,但让春絮去把陆至言请过来。
谢清豫记得,最初离开长安,她也把陆至言请过来单独说过一小会儿的话。那个时候,她在他面前十分的平静和镇定,如今这份气定神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心慌气短、忐忑不安和一颗心七上八下。
春絮和夏果下了马车,过得片刻,细微脚步声传来,谢清豫立刻思绪紧绷。她不由自主竖起耳朵,脚步声在马车外面消失,而后是陆至言的声音响了起来。
陆至言声音里透着一股冷淡:“郡主找我?”
谢清豫深吸一气,也努力装出平静的样子:“上来说话。”
陆至言上来马车里面,谢清豫微垂下眼没有去看他,请他坐下。他闻言在她对面坐下来,她仍未抬眼,视线所及,始终是一方小茶几温润的色泽、柔和的纹理。
人到了面前,不知如何开口,结果相对无言好半晌。
又经过一番挣扎,谢清豫抿一抿唇说:“那天晚上,在你面前失态,对不起。”
她的声音有些低,带着少许懊恼,像是对自己的行为极其感到后悔。陆至言眼皮轻抬了抬,目光划过谢清豫的脸。细细看去,他眼神里似乎带着几分探究之意,仿佛在确认什么。
心慌意乱的谢清豫对此毫无所觉,好半天没有听见陆至言开口,拿不准他心思的她又出声道:“我当时是喝醉了,如果对你做了不好的事,希望你可以谅解。”
谢清豫以为,把话说到这个地步,陆至言能明白她的意思。其他的话,还是不要说得太清楚得好,免得一个不小心两个人都会尴尬。
她惶惶等待陆至言的答复,也像是在等待来自于他的审判。
陆至言却说:“没有。”
出乎意料的回答,谢清豫愣一愣,疑心自己听错了。她下意识抬起头,眼眸中残留诧异之色,去确认和分辨他这话是真是假——
她明明记得自己说要抱他而且真的抱他了呀!
谢清豫稍有犹豫,不确定的问道:“没有……什么?”
陆至言眼也不眨直直望住她,稳稳回答:“没有做不好的事。”
尚未完全反应过来话里面的意思,谢清豫先感觉到有一种莫名的情愫在她心里、在她脑海里砰的一声炸开了。她下意识张嘴讶然看着陆至言,呆呆傻傻的不知作何反应,脸却很快烧了起来,一阵一阵发烫。
他说她没有做不好的事,是说他没有觉得她抱他有什么不好吗?所以,这是在说他也愿意被她那样对待?他当时也是心甘情愿、不是勉强自己?
可总觉得不太真实,于是谢清豫又问:“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