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辰的瞳孔轻缩了下,他按捺着没有抬头。他不确定自己此时的目光会不会冲撞冒犯到时药的父亲,所以他只能克制地攥紧了拳,等情绪稍稍稳定后,才抬眼看向时恒。
时恒仍是之前那副温和的笑容,“你关慧阿姨有些粗心,性格也大意,她以为你和瑶瑶只是兄妹……或者说她让自己这样相信着。她能够容忍你们同进同出,但我不能。——你知道原因吗?”
戚辰微垂了眼,唇角勾起一点极淡的自嘲的弧度,“我想我还是猜得到的,叔叔。大概多数父母,都不会应允自己的女儿和一个病人在一起。”
时恒点点头,跟着又摇了摇。
“对,但也不全对。你的病只是一方面。而且这方面,前几年你在美国治疗时,我和你关慧阿姨没少跟进过你的临床情况——按照医生的说法,你从父亲身上遗传到的病症本就很轻,如果不是当年……”
时恒的话音戛然一停,“抱歉。”
戚辰:“没关系,叔叔不用介意。”
时恒目光一闪,接上话,“如果不是当年那件事诱发了你的病,那你过去那几年都完全可以像同龄的其他孩子一样生活……而这长达八年的治疗,你的病状改善有多完美,我和你关慧阿姨都看在眼里——所以你的病是原因,但并不是我不接受的根本原因。”
从进茶室以来,戚辰始终绷紧的神情里终于有了第一次变动。
他抬起头看向时恒,“那叔叔,请您告诉我原因。”
时恒沉下脸色,盯了戚辰几秒之后,却突然转开头苦笑了声。
“瑶瑶太小了,你也只比她大两岁。你们认识得太早,我都无法确定瑶瑶对你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甚至我想,她自己现在也根本没有弄明白这个问题。”时恒收敛笑容,定睛看着戚辰,“而你的身上有太多太多的不确定因素——不止来自于你的病,还有你的家庭、你的父母…………所以我不能放任瑶瑶在根本没有能力为自己以后的人生做决定的时候,就仓促做了不能悔改的选择。”
时恒话声稍提,随后戛然停住,过了片刻他才沉声问:“我的意思,你能听明白吗?”
尽管神色间挣扎过不甘的情绪,但戚辰还是点了点头。
然后他有些突兀地问了一句:“几年足够?”
时恒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他深望了戚辰一眼,说:“你确实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当年,你父亲那件事发生时,似乎是在他26岁那年吧?”
戚辰的眼眸轻抖了下,须臾后,他声音沙哑地开口:“是。”
“如果在你26岁那年,所有不稳定因素都并未爆发,而你和瑶瑶之间仍有这样的感情的话,那我愿意给你们一个机会——但在那之前,我不希望你们有任何更进一步的关系——我这样说,你能理解吗?”
“……”
戚辰沉下眼。
茶室里安静了很久之后,他才低低地应了一声,“好。”
时恒的眼神终于放松下来。
他又将茶冲了第二泡。
“我会让瑶瑶报考一个和你被保送的院校所在城市不同的省份,我希望这六年里,你能守好那条线,不会和她单独见面、通话,不去打扰她的学习、生活……就像过去的这一年一样。她是我的女儿,我在乎她的喜怒哀乐——但不只是在乎眼前的这几天,或者一年、或者六年——我更在乎她这之后的一生。”
时恒稍作停顿:“所以戚辰,我以一个父亲的身份恳请你,不要干涉她,给她自己真正成长和选择的机会——我自私地希望她不是只能看到你和你陪她看见的世界,我希望她在未来最重要的几年里,能不被限制、不被拘束地成长。”
“……”
时恒的话音落后,房间里是久久的安静。
直到已经凉下来的山泉水自动重煮,戚辰才紧紧地攥着拳,克制而隐忍地吐出一个字。
“好。”
“……”
时恒彻底松下了这口气。“我相信你会遵守。……另外,我没有让你离开的意思,今年九月份开始,你们就要去大学了,你仍旧随时可以回到这个家里,我和你关慧阿姨——”
戚辰却摇了摇头,站起身。
“我会离开的,叔叔。有些事情,我也想要证明给您看。……还有不到半个月就是高考了,高考结束之后的第一个星期日是瑶瑶的生日,也是她的成人礼。”
戚辰说着,向时恒躬下身,然后他停住,声音沙哑——
“请您允许我,陪她过完那天再离开。”
“……你下定决心要走?你关慧阿姨不会舍得的。”
“请您到时候代我向阿姨说声抱歉。”戚辰直起身,“也同样抱歉我自己都没有您对我那样的信任——不离开这里,我不确信自己能坚持过六年。”
时恒深看了这年轻人一眼,半晌后点头,“……好,既然这是你的选择,那我尊重你。”
“谢谢叔叔。我先出去了。”
戚辰说完,在时恒点头后,转身走出了茶室。
……
……
高中三年的所有人和故事,在高考最后一场考试的收卷铃声里,宣告结束。
从此过去三年里所有美好与不美好的东西,全都盖章落印,堆叠整齐,封进名为“记忆”的、只能翻阅缅怀而再也回不去的档案里。
许多年后那个档案袋上会写着“最怀念的过去”,但许多年前,他们都不知道。被看不见的时间在最意气风发的岁月里推着向前,他们兴奋,欢笑,庆祝脱离苦海,向往那片从未摸过的崭新而广阔的天地;只偶尔会在热闹喧嚣之余,感受到一丝预兆似的怅惘。
时药也一样。
高考结束后的第一个星期天就是她的生日,在提前向时恒和关慧征得了别墅的使用权后,时药向班里平日关系不错的同学们发出了邀请。
关慧善解人意地提前给时药订好了生日当天中午的午宴外卖,又请了家政队提前一天到别墅里布置了一番。在生日当天早上给女儿送完成人礼的礼物后,关慧便拉着时恒离开了家,美其名曰过她十八周年的“受难纪念日”。
没了长辈的束缚,再加上高考刚结束时感觉自己能上天的恣肆,准大学生们在别墅里玩闹了个天翻地覆。
时药都难得不再拘束,和同学们闹成了一片。只是挑着一个闲暇,她逮到了看起来心不在焉的孙小语。
“小语,你今天什么情况?”时药笑着跑到了孙小语身旁,把手里丁零当啷的两瓶汽水中的一瓶递了过去。
孙小语表情古怪地瞅了时药一会儿,才终于忍不住问:“我今天来之后怎么一直都没看到戚神啊?”
时药闻言弯下眼睛笑了起来,“他去盯着蛋糕房做今天的蛋糕了——据说蛋糕的模样是他自己设计的,估计难度有些高,所以还没出炉吧?”
孙小语闻言忍不住小声咕哝:“这可真不会挑时候……”
“啊?小语,你说什么?”
“额,没什么。”孙小语摆了摆手,表情纠结了会儿,“药药,你把戚神的手机号码告诉我吧?我……我有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要和他说。”
“这么一会儿都等不及吗?”时药不解地问。
“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啊,不是,确实特别急的。”孙小语抱起手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药药药药,你就给我嘛,我绝对不会卖给其他女生的!”
“哈哈哈哈好啦,给你就是了。你把手机给我,我帮你记下来。”
“不不不你直接把你电话给我,我打完电话就还你!”
时药闻言虽有些好奇,但还是把自己的手机拿出来,刚按完号码,她就被不远处的同学圈喊了过去。
孙小语目光四下一扫,确定没人注意,就赶紧拿着手机绕到了角落里,把屏幕上那个号码拨了出去。
没一会儿,对面接通了。
“……兔子?”
电话对面的声音有些意外,但仍旧轻柔得叫孙小语酥了那么两秒。
随后她醒过神,慌忙说:“戚神,我是孙小语。我有件事告诉你!”
对面呼吸一顿,而后骤然急促:“时药出什么事了吗?”
“啊?”孙小语愣了一下才连忙解释,“不是不是,我就是借了她的电话怕你不接陌生号码——唉算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赶紧回来吧!……我之前听见班里男生那边讨论,好像他们准备帮沈骄跟药药告白了!”
“……告白?”
“对啊!这种事情就是说不准的,虽然我们药药心里肯定喜欢的是……唉算了,反正就算她不喜欢沈骄,到时候那帮男生起哄起来,那真是容易叫人头脑发热——万一药药被他们忽悠着一不小心答应了,那事情可就大了!”
“……”
“——戚神??这种时候你就别沉默了啊!”
“谢谢你告诉我。”许久后,对面传来沙哑的男声,“但这件事……我管不了,也不能管。”
“哈——?不是你开什么玩——喂?……喂??”
对着显示“通话已结束”的屏幕呆了好几秒,孙小语才回过神,然后她几乎是对着手机原地跳脚——
“戚辰你特么脑子真没进水吗?!这件事你特么不管谁来——”
“……他就是个胆小鬼。”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突然打断了孙小语的暴躁。孙小语抬头一看,正瞧见斜倚着墙的沈骄转过脸来,似笑非笑地睨着她。
孙小语顿时心虚,刷地一下把手机藏到了身后。
沈骄嗤笑了声,“藏也没用,我看见了。……而且你怕什么,我虽然打架,但不打女人的。”
孙小语梗了梗脖子,竭力做出昂首挺胸的模样,“我才不怕……而且戚神是我男神,不是胆小鬼,你再随便乱说话,信不信我叫药药把你……把你赶出去。”
“他不是胆小鬼?”沈骄唇角一扯,笑意嘲讽,“他要不是胆小鬼,今天要跟时药告白的,就该是他而不是我了。”
孙小语脸色变了变,“……戚神肯定有别的原因。”
沈骄冷笑:“确实有,但那也遮掩不了他要做个胆小鬼的事实。”
“……”孙小语攥紧了手。她凶巴巴地盯了沈骄几秒之后,撇开脸,也冷笑了声,“你知道为什么在你和戚神之间,我那么坚定地站在戚神那边吗?”
沈骄瞥她,似笑非笑的,“对这个问题,我并不感兴趣。”
“……就是因为你这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模样。”
孙小语收敛笑意,一字一句,“我承认,你比我们这些同龄人里的绝大多数有打破常规勇气,但那又怎么样?……确实不是每个人都有你的勇气,但一样也不是每个人都有无所顾忌放手去做的资本!”
孙小语迈步面对面向着沈骄走过去,到了跟前她才停下,仰起头对着沈骄咬牙切齿地开口——
“有些人不像你那么昂首挺胸,不是因为他们比你缺少勇气——只是因为他们肩上扛着山,而你生下来就站在山顶上!……你当然可以睥睨他们甚至松开手一跃而下笑着说‘来我们较量一场’——可他们松开手,就要被压进泥土里尘埃里和再无天日的地底下!”
孙小语一顿,“就算这样,他们都在努力往前走……比起他们,你有什么好骄傲!”
话音落时,孙小语凶狠地撞开了男生,气冲冲地跑进了客厅。
“……山顶上?”沈骄站了半晌,自己轻笑了声,他插着裤袋低下头,自言自语地笑,“我只是把我扛着的山踩在了下面,看起来就像生在山顶上了么?”
他对面的长廊沉默以对。
……
时药被闹腾了一下午,脑仁都疼了。
但是在看见戚辰带回来的蛋糕盒子时,她还是忍不住好奇起来。
“我们要看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