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诚节和李晔原本在堂屋里下棋。木诚节早年跟慧能算是棋友,能杀个几回合,怕李晔输得太难看,因而留了一手。可没想到,对方也是有所保留,还不露痕迹。
他瞥了一眼坐在对面的李晔,一副从容自得的模样,似乎没太把棋局当回事。
木诚节认为下棋能看出一个人的心性,不管李晔是有所保留还是全力以赴,这个年轻人都不像表面看起来的那么简单。不显山不露水,又能沉得住气,木诚节在他这个年纪都未必能做到。
李晔知道木诚节这盘棋处处都是试探,他虽然隐藏,但未必能瞒得过他。镇守一方,统兵数万的云南王,怎么可能那么好糊弄。不过,岳父大人不点破,他便继续装傻。两个人各怀心思地下棋,木诚节听到外面的动静,知道是木景清把人抓回来了,立刻起身要走。又对李晔道:“等我回来再下。”
李晔笑着应好。他看木诚节负手走出去,将手边的茶碗端起来,目光深沉。今日的事毕,想必他不会再有心思下棋了。
院中的人都围在木景清身旁,争相询问他发生了何事。一个人被五花大绑,跪在地上。众人正喧闹着,木诚节走出来,大声喝道:“吵嚷什么!”
四下立刻安静。木景清说道:“阿耶!我把他抓住了。”
木诚节径自走到那人面前,居高临下地说道:“你,抬起头来。”
那人低垂着头,不肯听令,木诚节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抬头。那是个不到四十岁的男人,下巴上留着一撮胡子,左眼上有块青色的胎记:“木绍?”
“大,大王。”木绍心虚地应道。
木诚节冷笑了一声,放开手,又问木景清:“人是从何处找到的?”
“在康平坊的楚湘馆。他在那儿有个相好的叫秀娘,前两日有个恩客为难秀娘,他把人打到下不了床。那恩客家里有些权势,正在满城找他。”木景清回答道。
“去,把你阿伯和大兄叫来。”木诚节吩咐道。
不待木景清去找,木诚孝和木景恩已经从长廊那边走过来。木诚孝问道:“阿弟,发生了何事?怎么下令关闭府门了?”而木景恩在看到跪在地上的木绍时,瞳孔一缩,手微微握成拳。
“我正要问阿兄。你不是说木绍没有随同一起来都城,为何他会在此处?”木诚节转向木诚孝,冷冷地问道。
木诚孝愣住,好一会儿才问跪在地上的木绍:“你怎的在此处?”
木绍嘴唇微抿,目光掠过木景恩,一副紧要牙关的模样。木景清说道:“阿伯怎会不知您的家奴在长安?他跟楚湘馆的花娘有私,差点弄出人命。有趣的是,这名花娘之前一直是伺候京兆尹大人的。阿伯说,这是巧合吗?”
木诚孝更加惊愕,半晌说不出话来。他看向木诚节:“阿弟,你怀疑我跟京兆尹有私交?在来长安之前,木绍说他老母病重,要留下照顾。我便答应了,真的不知他为何在此处。”
“阿兄还不承认?”木诚节手指着木绍,怒不可遏,“上一趟来长安的时候,昭昭便已经发现这厮跟曾应贤在一起。我不相信阿兄会做这种事,但事到如今,你要我怎么相信你?!竞舟大会上的蛇,是不是你命他放的?”
木诚孝后退了一步,摇头道:“阿弟,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真的没有做过,我怎会害二郎!”
木诚节拂袖道:“当年身为世子的大兄突然离世,阿耶要再立世子,阿兄跟我都是嫡子。我们公平竞争,最后阿耶选了我。还记得我要让出世子之位,阿兄却说,武功不如我,由我做云南王最合适,并且此生会倾力辅佐我。这么多年,我信你,重你,从没有怀疑过你,把整个木氏都交托在你手上。可你呢?你到底做了什么!还不肯招吗!”
府兵从四面涌过来,手按着刀柄,朝向木诚孝。木诚孝只觉得五雷轰顶,忽然上前,一把揪住木绍的领子:“说,是谁指使你的?谁让你来离间我们兄弟的关系?!是田氏,刀氏,还是高氏!”
木绍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崔氏和嘉柔一直站在门口看着,崔氏对嘉柔说道:“昭昭,我怎么看你阿伯的样子,好像真的不知情?”
嘉柔也觉得奇怪,阿伯演得太逼真了,她都有点动摇了。可不是阿伯,南诏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是何人所为呢?木绍跟曾应贤来往,是她亲眼所见。
这个时候,李晔从堂屋内走出来。嘉柔侧头看他:“你身子弱,不是让你呆在里面,别出来吗?这是我们的家事,你不用管。”
李晔认真地说道:“难道我不算郡主的家人吗?若算,便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嘉柔被他问得一愣,莫名有些不好意思。他是她的夫君,当然算是家人。但她觉得他一个文弱书生,万一等会儿动手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倒不如呆在屋里,免得她还要分心顾他。
李晔看向站在院中的木景恩:“大兄不想说点什么吗?伯父所为,大兄是否知情?”
木景恩一直僵立着,忽然被李晔点名,众人都看向他。
木景恩斥道:“这是南诏的事,不用你这个外人多嘴!你给我退下!”
嘉柔站到李晔的面前:“大兄,他是我的夫君,怎么算外人?而且,你有什么资格让他退下!他难道说错了吗?阿伯所作的事,大兄也脱不了关系吧!”
“我!”木景恩看了父亲一眼,别过头,“我不知道。不关我的事。”
场面陷入了僵持之中,木绍不开口,便无法指证木诚孝。嘉柔其实不想看到这一幕,亲人之间互相算计,自相残杀,本就比外敌来得更伤人。
李晔慢慢走到院子里,对木诚节行礼:“岳父大人,可否容小婿跟木绍单独说两句?或许能让他开口。”木诚节通过那盘棋局,已知他不是等闲之辈。藏拙或许是有苦衷的,便点头应允。
李晔走到木诚孝面前,请他先放开木绍。
木诚孝已经被逼到绝境,怎肯轻易放过此人。李晔抓着他的手腕,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伯父想坐实岳父所言之事吗?若您信得过晚辈,暂且将他交给我。”
木诚孝看着李晔,慢慢放开木绍。他也不知为何会信任这个年轻人,他并不了解他,但此刻,已经别无选择。
李晔让云松把人带到旁边的耳房里,木景清好奇,想要跟过去偷听,木诚节喝道:“你给我老实呆着。”
木景清讪讪的,他就是想知道李家姐夫有什么过人之处,能撬开这个木绍的嘴。
进了耳房,李晔让云松也出去,守在外面。
木绍站在屋子里,不看李晔,摆出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李晔坐下,笑了笑:“你难道不好奇,为何木世子能在康平坊抓到你?”
木绍微微一动,听到李晔说:“是我告诉他的。我还知道秀娘藏在什么地方,你不想听?”
木绍猛地抬头,吃惊地看着李晔。这个郎君看着温文尔雅,可这说话的气势,分明不是普通人!他的掌心溢出汗水,有种自己所做之事,都在他掌握之中的感觉。
“我知道你是一颗棋子,那些人用你的老母亲做要挟,逼你为他们做事。目的就是要搅乱南诏,而真正被你挑唆的,其实是木大郎君。你教唆他跟曾应贤合作,要谋世子之位。竞舟大会,也是你们的杰作。”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从何处知道这些!”木绍仿佛被人掐住了喉咙,说话的声音都颤抖了。
李晔淡淡地说道:“你不用管我怎么知道,你应该清楚我所言皆是事实。你以为做完这些事,吐蕃人就会放你跟你的母亲一条生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你怎么不想想,一旦达到他们的目的,你跟你母亲还有用吗?无用之人,唯死而已。”
木绍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忽然跪在地上,跪挪到李晔的面前:“郎君如此厉害,求您救救我,救救我阿娘!”
“我救不了,能救你们的只有云南王。你好好想清楚,是继续替敌人死守秘密,还是寻一条活路。”李晔起身,正要往外走。木绍咬牙,终于下定决心:“好!我说!我什么都说!”
李晔带他返回院子里,木绍跪在木诚节的面前,哽咽道:“大王,此事跟领主无关,是我!我出卖了你们。”他将当初如何被吐蕃人抓住老母亲要挟,吐蕃人如何指使他教唆木景恩配合,与曾应贤勾结,图谋南诏的事和盘托出。
说完之后,木绍以头叩地:“我自知罪孽深重,甘愿受任何惩罚。可请大王看在我老母亲无辜的份上,帮我救她出苦海!来世,木绍定做牛做马来报答!”
木诚孝一边听一边瞪大了双眼,猛地回头,看着脸色煞白的木景恩,叫到:“大郎,你!是你放了蛇害二郎?你们可是手足兄弟啊!”
木景清恍然大悟道:“难怪那日阿兄在下水以前,跟我说了那一番话,原来是想让我争第一啊。事前舟手争吵打架,也是你们安排的?目的就是让我去参加竞舟大会。”木景恩连连后退:“木绍是胡说的!他全都是胡说的!你们别信他!”
木诚节闭眼说道:“来人啊,将木景恩给我拿下!”
木景恩看着朝自己逼近的府兵,忽然将手放在嘴里吹了声哨子,立刻有黑衣人从各个角落里出来,人数众多。在场几人皆惊,住在这个院子里那么多日,竟从不知这些人的存在。
嘉柔看向只身站在院中的李晔,不顾崔氏的阻拦,朝他跑了过去,挡在他身前。
李晔看着嘉柔,轻轻笑了一下。他看起来就那么弱不禁风吗?
“大郎,你这是要干什么!快叫他们退下!事到如今,你还不知错!”木诚孝痛心疾首道。
木景恩大笑了两声,挥手道:“错?我有什么错?!阿耶您傻,当初跟叔父比试的时候,故意输掉,让出了世子之位。可我不甘心,我才应该是世子啊!我哪点比木景清差?他鲁莽无知,随便跟田德成动手,导致去年的事愈演愈烈,最终破坏了四大家族之间的信任,招来今日南诏的内乱。他根本不配做世子!”
“就为了世子之位,你不顾亲情,要杀了我们?”木景清问道。
“我本来没打算这么快动手,是你们逼我的,不能怪我!”木景恩诡异地笑了一下,“反正除掉了你们,京兆尹自然有说辞帮我开脱。我当了云南王以后,他们会有天大的好处!阿耶你让开,我只是拿回本该属于我们家的东西!”
第42章 第四十一章
李晔示意云松,云松趁乱悄悄离去。木诚孝上前,狠狠打了木景恩一个巴掌:“你这个逆子!”
木景恩口中涌起血腥味,倔强地应道:“我没有错!是叔父不知变通得罪了舒王,是木景清无德无能。他们都不配做南诏之主!”
“你以为曾应贤是要帮你?”木诚节走到木景恩的面前,“他曾经派人到南诏,要我私下将盐铁卖给他们。朝廷的律法摆在那里,我没有同意,他便收买了我身边的妾室,监视我的一举一动。你以为除掉二郎,你就可以回南诏做云南王了?天子脚下,我们出了事,朝廷怎会轻易放过你?到时候把你也顺理成章地扣在这里,你还能做云南王?”
木景恩瞪大眼睛看着木诚节:“你胡说!”
木诚孝喝道:“糊涂东西!他借你的手除掉你叔父和堂弟,然后再除了你,下任云南王就不姓木,而是改由朝廷指派了!他们使唤起来,不是更得心应手?论人心险恶,你怎比得过他们!”
听了父亲的话,木景恩一下跌坐在地,呆若木鸡。他从来没有细思过这些事,只是一心想要夺回世子之位。难道是他错了吗?不会的。
他正在挣扎着,黑衣人见此情景,也不等他发令,擅自冲向木诚节等人,将他们包围在中间。
“住手!”木景恩大叫,可是无人肯听他的命令。到了此刻,他才惊觉自己恐怕是被当成了棋子!
双方打斗起来,混战在一起。嘉柔护着李晔后退,将他推到屋前的廊下,对崔氏说:“阿娘,您照看他。”然后将身上碍事的帔帛一扔,进屋取了剑出来。
“嘉柔。”李晔抓住她的手臂。别的女主看到这种场面,早就吓得躲到夫君怀里了,她竟然还敢往危险里冲。嘉柔却说:“我要去帮阿耶他们,你在这里等着,不会有事的。”说着就将他的手拂开,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晔的手还僵在半空,微微握拳,又无可奈何。
木诚节这边的人数虽然不占优势,但胜在各个都能以一敌百。府兵和家丁皆有伤亡,黑衣人那边也没占到什么便宜。木诚节和木景清一直把嘉柔按在后面,不让她出头。木景清踹开一个黑衣人,趁势说道:“阿姐,这里很危险,你快回姐夫和阿娘那里去。我跟阿耶能够应付。”
“你专心点,别管我。我又不是棉花做的!”嘉柔气道,帮他挡开了一把刀。
木景清手臂上已经受伤,木诚节等人的体力也在迅速地消耗。看这些黑衣人的身手,根本不是普通的兵丁,而是训练有素,进退都很有章法。嘉柔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正想着怎么突围出去求救。忽然传来一阵嘶喊声,又有一队人马杀过来。
带头的人是田德成,他领着金吾卫,对院中的黑衣人说道:“大胆狂徒,竟敢在天子脚下行刺云南王,统统给我拿下!”
金吾卫听令,合围黑衣人。木诚节这才能带着众人退到廊下,他不知田德成怎会刚好出现在此。今日的事,意外频出,倒像是什么人事先设下的一个局。木诚节第一个就想到了李晔。
崔氏急忙走到他和木景清身边,着急地问道:“怎么样?伤得严重吗?”
“我无碍。”木诚节回道,看了木景清一眼,“二郎的手臂受伤了。你给他看看。”
崔氏赶紧拉着木景清进屋里包扎。
李晔扶着嘉柔的肩膀,皱眉看她:“可有受伤?”刚才他的目光没有离开过她,知道她一直被父弟护着,应该没有大碍。他很想责备她两句,无论如何,都不想她涉于险境。可想到家人在她心中的地位,想必再遇到相同的情况,她也不会犹豫。下次若行事,还是避开她好了。
嘉柔摇头道:“我没事。幸好田德成及时赶到,否则今日还不知怎么收场。我去看看阿弟伤得如何。”
李晔目送她进去。田德成当然不是恰好赶来,而是他提前安排的。金吾卫掌管都城里的治安,由他们来收场,也恰好能做个见证。李晔走向木诚节,木诚节知道他有话说,对兄长道:“这里交给阿兄,我跟女婿说两句话。”
木诚孝怔忪地点头,今日发生了一连串事,他还没来得及好好消化。而且……他看向坐在廊下,双手抱着头的木景恩,闭眼摇了摇头。
翁婿俩转到侧面的长廊,李晔开门见山道:“我知道岳父大人肯定心存疑虑,我如何能够说服木绍开口,田德成为何能及时赶来。实际上,是广陵王在暗中帮忙。我因家姐的关系,与他有些私交,知道他正在调查曾应贤,还给您送过一封信。”
木诚节点头道:“确有此事。不过广陵王为何要帮我们?”
“南诏自归于中土以后,一直在西南边陲与剑川节度使合力遏制着吐蕃的侵略。虽然这几年吐蕃实力大增,南诏已经不是对手。但广陵王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谋夺南诏的阴谋得逞,因此才出手相助。但此事还请岳父大人莫声张,也不要再将今日之事闹大。朝中的局势您应该很清楚,之前那位状告裴延龄的御史,最后也只是白白牺牲。”
木诚节神色凝重,刚才他的确有过要找曾应贤算账,实在不行就告御状的打算,想着无论如何要给那厮点颜色看看,谁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寻衅挑事。现在经李晔这么一提醒,仿佛兜头一盆冷水浇下,让他瞬间恢复了理智。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南诏现在的处境,跟那些人斗,绝对不会有好下场。
他一人何惧死。但他死了之后,恐怕正中那些人的下怀,南诏只会大乱。
“你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木诚节说完,又看着李晔,“你刻意隐藏自己的锋芒,必有想做之事,我不会多问。但你别让昭昭陷于危险之中,我只有这一个要求。”
李晔拜道:“多谢岳父大人体谅。小婿必定做到。”
木诚节点了点头:“今日这里乱糟糟的,我还需善后,你先将昭昭带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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