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未说完,长陵已松开了手,这短短一番话令局势明朗起来。羌族人数虽少,却绝不容轻视,哪怕动用主力军队也要在他们抵达嘉谷关前一次尽灭,但凡中毒者绝不能让他们回到泰兴城——这一仗虽胜券在握,但对前往抗敌之军而言,却是凶险万分。
长陵正想主动请缨,长盛抢先截住了她的话头,“漠北大军随时攻来,你必须留守泰兴。”
“大哥才是越家军的主帅,岂可以身试险?”
长盛轻轻拍拍她的肩,盛满关怀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容置喙:“既然我是主帅,焉有不听帅令之理?”他长盛回身豪迈道了一声:“荆无畏,魏行云听令。”
两员大将躬身抱拳:“末将在。”
“点骑兵两万,弓箭手五千,随本帅前往嘉谷关!”
乌云遮月,远方的天雨雪同落,夹杂着苍凉的气味。
城墙之上,长陵遥望长盛率军长去。等他们消失在浓浓的夜色中,她仍然目视前方矗立的峰峦,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有人突然戳了戳她的背,她转过头去,发现付流景裹着一层厚厚的袄子站在她身后,他咳了咳,“我觉得吧,越大公子的决定是对的,他这一去,我估摸着漠北军很快会有动作,如你这种战神不留下,整个泰兴都会乱的……”
“我知道。”
“与其在这看夜景了,不如想想怎么守城……”付流景说到一半,见长陵看着自己的眼神隐约透出一股柔和的意味,有些不习惯的哎呀一声,“别这么看着我啊,我只求自保,绝不是为了你好……”
“我知道。”
“得了,你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付流景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却精通机关遁甲之术,若真想要解开我那不入流的绳结,那是易如反掌。”长陵语意淡漠,嘴角带起微微笑意,“所以,多谢。”
付流景从未见过越长陵这样笑过,没有拒人千里的疏离感,反倒显的有些平常,只是半张面具怎么挡不住她明亮的眸子,他看的心头一滞,竟不由的有些结巴,“看,看来民间关于我的流言蜚语真的是十分的多呀……”说完又打了个喷嚏,匆匆转过身,脚下生风般的离开了城墙。
付流景虽然不是个很着边际的人,说的话确是八九不离十。
平旦时分,天蒙蒙亮起,漠北军就举兵而攻。前方乌泱泱一片骑兵呼啸而来,连那些平日里见惯厮杀搏斗的江湖人士也不免被这肃杀之气所震慑到,阵势不可谓不庞大。
长陵一手把玩着八十斤巨弩,一手捻起一支羽箭。
这阵仗她不是第一次见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此处地势得天独厚,她暗暗告诫自己,不仅要守住,更要趁此机会扒掉漠北鞑子一层皮。
她站在城头,挽弓如满月,下令道:“放!”
霎间,泰兴城的上空刮起一拨黑色箭羽,划破长空席卷而去。
漠北军突袭泰兴城,这一仗足足打了两日,于两方军力都有不少耗损。漠北大军有两员军中大将都死于长陵箭下,他们久攻不下,又得悉后方粮草骤然失火,不得不铩羽而归。
此一战大获全胜,全军皆是欢欣不已,长陵尚未解下战甲,就接到了越家军大挫羌族的喜讯,心中的石头刚轻了一半,报信的亲兵却丧着脸说:“元帅身中毒了。”
长盛遭羌族暗算中了毒针,等撑到泰兴城下,整个人轰然一倒,连站也站不起来了。
军医束手无策,江湖中的几大尊者齐齐替他运功驱毒,皆是收效甚微。付流景捧着毒针说:“越大公子中的是离枯草叶的毒,毒性虽猛,但并非无药可解。”
长陵问:“何解?”
“以毒攻毒,离枯草就是药引。”付流景道:“我曾在北溟峰上的十字崖见过离枯草,只是北溟峰不仅奇寒无比,峰路更是崎岖险峻,便是极擅轻功也要花上一日才能登顶。”
“我若能赶在明日日出前带回离枯草,你有几成把握可以救活我大哥?”
“七成。”
见长陵提剑就走,付流景喂了一声把她叫住:“不是,你见过离枯草长什么样吗?”
付流景十分懊恼自己问了那句话。
若不是自己嘴太碎,越长陵也不会吭都不吭的把他拎去,之所以用“拎”字,是因为他口口声声嚷嚷着不会轻功,结果就这么众目睽睽之下被拽上马,一路飞跃北溟峰。
好在他素来心态好,当越长陵拉着他攀向雪虐风饕的高峰时,他还能安慰自己一句:习惯就好。
北溟峰的十字崖如斧劈刀削般陡峭,因近日大雪连绵,漫山树木都被覆盖,长陵不识草药,只能用剑柄掠开覆雪。付流景见着,连忙出声阻止:“这离枯草虽耐严寒,但要做药引,需得连须一齐采摘,你这么随手一挥,万一把草给弄折了,岂不是白耽误功夫了?”
长陵收起剑,看付流景小心翼翼的用手拨开草木上的雪,“你这样到了天黑都找不到。”
付流景不理会她,继续一株一株的去寻。
劲厉的风砭骨刮过,像是生生从肌肤上剜下肉来,连长陵都忍不住打起寒战,付流景更是冻僵的半天迈不开步来。他伫在崖边叉着腰,有些气馁的茫然四顾,突然望见断崖壁仞之下的灌木中,有几株状如花冠、茎叶呈紫的野草,大喜过望的喊道:“我找到了!就是那几颗紫色的,不过太险了,我们得想点办……”
他没来得及把法字说完,但见长陵身形一闪,刹那间就跳到断崖岩石之上,付流景一惊: “小心——”
长陵再一个旋身倒跃,起落之间捷如飞鹤,待轻飘飘的落回了崖顶,手里多了几株连茎须的离枯草。
她正想把草药递给付流景,感到右腕间传来针尖般的刺痛,一只极小的黑虫猝不及防的钻入了她肌肤之中。
长陵还没意识到那是什么,付流景狠狠的挥落她手中的离枯草,捋开她的袖子端着她的手腕,“你就不能把话听全再跳崖吗!这种毒草往往是各种毒虫的栖息之处,采摘时要格外留神,若是被咬了……天,你这何止是被咬了!”
长陵感到那只虫子在自己的肌肤中蠕动,“这是?”
付流景揉着太阳穴,“此为同心蛊,嗜血如命,但凡钻入人体内即开始饮血,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它们就会膨裂释放毒液,必死无疑啊!”
长陵疑惑的盯着自己的手腕,却见付流景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糟了糟了,只剩半盏茶了……”
长陵眼眸微动,她左手拔剑出鞘,照着自己的右臂稍一比划,付流景猛抬头,“你干什么?”
长陵:“在蛊虫破裂前砍掉我的手臂。”
“你疯了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能说砍就砍?”
“所以是……”长陵斟酌了一下用词,“留全尸更好?”
“……”付流景一脸闪到腰的表情。
时间所剩无几,长陵不再耽搁,朝自己的臂弯用力一挥,哪知付流景居然不怕死的一把抓住她的衣袖,逼她堪堪收住了剑势,“你这是做什么?”
“废话,你完完整整的一个人和我来北溟峰,回去的时候变成两截,要我怎么和越长盛交待?”付流景不由分说夺下长剑,迅速在越长陵手腕上擦破一个口子,鲜血当即喷涌而出,他探出自己的左腕,咬了咬牙,在锋利的剑刃上用力划过。
他握剑的动作十分流畅,俨然不似舞文弄墨的书生,明明是刺骨的寒,额前却沁出了薄薄的汗。
付流景拉着长陵的手腕,凑近端详,仿佛是在瞄准一个时机,倏然间将自己涌血的手凑上前去,当长陵感到自己腕中的虫子似在挪动,她下意识要缩手,却不知付流景哪来那么大的气力死死的将她扣住,恶狠狠道:“不许动!”
一阖眼的功夫,等那蛊虫顺着血流飞快的钻进付流景的腕内,他才松开长陵的手,整个人仰面瘫在地,“放心吧,你死不了了。”
长陵定定看着付流景,浓黑的双眸中带着一丝迷茫,“你……”
“我也死不了的,”付流景艰难坐起身,撕了一片自己的衣裳来止血,“这同心蛊虫原本是雌雄同体,两只虫身是连一块儿的,一旦钻入人体内,那只公的会让那只母的先吃,它无法辨别这血够不够喝,但这时候它如果闻到另外一种血,就会大胆的放开他娘子去吸食。”
付流景回过头去,见长陵的手仍在滴血,连忙拉她坐下,自怀中掏出一块方帕递过去,长陵怔怔接过,摁住自己的伤口,只听他继续说:“雌蛊发现雄蛊不见了,就不会继续饮血了,雄蛊回过头发现自己娘子不在了,也没心情了,不再暴饮暴食了。”
长陵听着他把这种异族可怖的蛊虫描绘的如此有趣,忍不住噗嗤笑了起来,付流景无奈道:“亏你还笑得出声,你可知这虫子为何名为同心蛊?”
长陵挑眉睨向他。
“因它们同气连枝,即使分开了,在一定的范围内仍然能够感知对方的存在,若感觉不到了,它们就会自暴自弃的释毒——”付流景浑身冻僵,呼出的每口气都化作白雾,“到那时,咱们得一命呜呼的。”
长陵浑身一震。
“要是所宿之人死了,蛊虫自是活不成的,最终另外一只不还得要殉情。所谓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不结同心人,当结同心魂。故此,世人才称之为同心蛊,寓意同生共死。”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好多人都以为长陵是男生o(n_n)o哈哈~
其实我陵哥并不是那么一板一眼冷酷的人啦,看下去会发现她也是很有趣哒~
第三章: 誓言
付流景的话让长陵的心中升起一阵慌乱,“你是说,今后我们两若有一人死了,另一人也活不成了?”
付流景崩溃的纠着自己的头发,“你说呢?”
饶是她素来从容,仍不知该如何应对眼下的境地,“‘一定范围’约莫多少?”
“我哪知?”付流景放下双手,“书上是说百丈以内的,但就算真有人中了这种蛊虫,定然是从此手拉手再也不放开了,谁敢拿自己的命去尝试两只虫究竟爱的有多深?”
长陵知他所言不虚,事实上,要是有人被这种虫子咬了,基本没人肯以自己的血诱出蛊虫。可付流景却这么做了,那个贪生怕死只图逍遥一世的人为了救自己这样做了,长陵忽然间觉得,她好像从来没有真正的认识过他。
付流景连连叹气,自顾自低喃道:“反正你常年征战,总归就是要战死沙场的,我不一样啊,我可是立志要踏遍大好河山看遍天下美人的,这敢情好,今后你上阵杀敌冲前锋,我得紧跟着你免得超出百丈我就死了;你去查探敌情飞檐走壁,我在屋檐下跟着你跑……”
“那你何必救我?”
付流景没料到她会如此发问,“啊?”
“你明知此蛊特性,方才在救我之时就应当思量清楚,现在后悔,又有何用?”
付流景结结巴巴道:“我,我不是看你要自残……”
“我有没有右臂,与你何干?”长陵想不明白,“付公子,你眼中素来既无功名利禄,也未见得心系黎民百姓,何故要为了一条手臂,自断前程?”
付流景愣了又愣,挠了挠头,含糊地说:“呐……你我关系虽然普通,但毕竟也是几年的老相识了,尽管回回都是你硬把我抓去军营,但也算护我周全……我这个人吧,智慧虽有、相貌虽好、朋友虽多,但……”
“但?”
他一拍脑袋,“也有一时糊涂的时候啊!若再多给我点时间权衡一下,我是决计不可能做这傻事的!”
付流景说完这句话,已做好了被招呼一拳的准备,但他转眸看向长陵,见她注视着自己,仿佛在认真的等着答案。她看去虽然霸道,眼眸却莹亮如雪,这种充斥着矛盾集于同一人之身,叫他心下莫名其妙的慌了起来,后头的话反倒有些侃不出了。
长陵见他半天不说话,以为他不愿回答,正待起身,突然听他说:“好啦,就算是再多给一炷香,一日,我仍会选择这样救你的。”
长陵诧异回过头,他说:“刚刚骗你的,我这个人独来独往惯了,哪有什么朋友,算来算去这些年肯陪我喝酒的人,也只有你了……所以……”
付流景墨色的碎发被风吹乱,少了几分书卷气,却添了一丝不羁,“所以啊,你有没有右臂,当然和我有关。”
不知为何,这番话犹如一股暖流润色无声的渗到她心里某一处,一时令她有些无所适从,付流景颇有些不自然的伸了个懒腰,多抵是觉得气氛有些尴尬,换个话题道:“可惜啊,若你是个女子就好了。”
“为何?”
“你想啊,不论眼下战事如何,今后咱们总要娶妻生子的吧,但咱们这且不提上茅房沐浴那些了,他日你洞房花烛我还得守在隔壁,你说,这叫我们的娘子情何以堪?但你要是女人就不一样了,我把你娶过门,朝同食,夜同寝,真有一日你死了为你殉情那也心甘情愿。”
长陵闻言微微一笑,付流景看的莫名,“你又笑话我什么?”
“自古以来有多少知己兄弟肝胆相照,肯为一诺赴汤蹈火,同生共死也不见得非要是儿女情长,再说姻缘讲求情投意合,纵若我是女子,你若非当真倾心,岂能因一个蛊虫勉强?”
“说笑罢了,你这个人也忒认真了,”付流景道:“所以你是在暗示……我们可以结拜为兄弟?”
长陵施施然站起了身,“你若不愿,那便算了。”
“你哪只眼睛听到我说不愿意了?”
付流景当即跪直了身,抬指并拢,遥望远方重峦高耸入云,一字一句道:“皇天在上,我付流景与越长陵结为生死兄弟,今后福祸相依,患难相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神天鉴查,报应昭彰!”
长陵心中百转千回。
世人皆知付流景玩世不恭,生逢乱世却不会一招半式,能侥幸活下来实在是祖坟冒青烟。可要说他当真没有一点手腕,长陵无论如何是不会信的。她深知此人不可捉摸,她的面具遮的是脸上的胎记,而他那吊儿郎当的样子所要隐藏的,又是什么呢。
她看不懂,看不透,但听他说要与自己同生共死。
她撩开长袍,跪地道:“今日我越长陵与付流景结为异性兄弟,死生相托,吉凶相救,天地为盟,实鉴此心,若违此义,天人共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