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将药碗端上来的时候,汝南王萧叙正在房间里看书。他指了指桌案,命人把药搁在上面。碗中的热气丝丝缕缕地四散开,不一时,空气中便弥漫着一种清苦的味道。
萧权推门进来,立刻就闻到了屋子里的药味。他冷着脸上前,在萧叙的对面坐下。
“怎么又生病了?”
两个人是同母兄弟,萧叙自幼体弱,他这个做哥哥的也就格外关心一些。
萧叙咳了一声,摆摆手:“不要紧,只是有些吓到了,吃两剂药就能好。”
他不说还好,一说萧权就变了脸色,抓起案上的一个砚台往一旁的仆役身上砸去:“蠢货!谁让你拿给殿下看的!”
仆人慌忙跪下。
萧叙见他动怒,挥了挥手,命那仆役先下去,向萧权道:“平原王遇刺一事,果真是二哥做的?”
“是又如何?”萧权扬声,脸上的肌肉动了两下。想到自己筹划多时,盯了这两个月,才终于逮到昨日的机会。
一连派出了十余个心腹好手,结果萧叡早有防备。自己的那些下属皆被枭了首,头颅装在盒子里,投放在他跟萧叙的府衙家宅周围。管家一时不察,将盒子拿给了萧叙,这才导致他受了惊吓。
“萧元度欺人太甚!”他霍然起身,来回走动数步,一双眼迸出厉光,几欲噬人。
萧叙直起了身子,语气诚恳地劝说他:“二哥,平原王是个什么性子,你我也都清楚。在边关待了这几年,我看他心思倒更深沉了些,行事却还是一贯的狠辣果决。”他垂眸思索,复又抬头道,“不管父亲为何召他回来,你我暂且先按捺住,莫要再像今次这般冲动了。”
“按捺什么?”萧权一手搁在佩刀上,额角青筋隐隐跳动,“他一回来父亲就让他执掌宫廷禁卫,前几天又封了五官中郎将,下一步是什么,太子吗?!”
在本朝,五官中郎将是一个比较特殊的官职,位比副丞相。当初魏帝在夺嫡成功之后,就是被封的五官中郎将,然后是魏王世子,魏王,最后篡汉自立。
“我现在有些怀疑父亲当初贬他去西北的用意了。”不得不说,萧权虽然性格骄横,但却是个粗中有细之人,“你看,他在中军大将军的帐下待了这几年,现在跟堂叔的关系有多亲近。”一时想到那几个奠定大魏江山的武将,“那些人必定是支持他的了。”
“那怎么办呢?”萧叙也有些认同他的看法了,“他毕竟是嫡长,又有军功在身,行事也无差错。父亲要立他为太子,旁人也说不出什么来。”
“嫡长?他母亲……”
萧叙摇摇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难道他还真为了这个记恨父亲一辈子?而且你看他言行间可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怨恨之意,就连对着皇后娘娘,他不都是一副恭敬从容的样子?”又提醒他道,“上次二哥在马球赛上与他起了冲突,他不也是百般忍让?看见的人可都赞他君子端方,有儒将之风。”
“君子?”萧权哂笑一声,“我呸!他就是条恶狼!”
因为拿不准魏帝的心思,又想到自己昨日派出去的杀手都全军覆没,也算是没了证据,索性先到父亲那告上一状,看看他是什么反应。
叮嘱萧叙一句记得喝药,萧权将佩刀系回腰间,大步出了房门。
……
魏帝看着单膝跪在堂下的萧叡,他是当值的时候被黄门传唤过来的,身上还穿着戎装。
“出了这样大的事,你也一句话都不说吗?不是有人报上来,朕到现在还蒙在鼓里。”
“是,臣失职,没有保护好郡主,令她受到惊吓。”
魏帝锐利的眼睛盯着他,语气威严:“你知道朕想听的不是这个。”
萧叡却不再说话了。
魏帝继续道:“你把刺客的头颅扔到你两个弟弟的府衙跟家宅周遭是什么意思?警告吗?不经过调查就认定了他们是行刺你的凶手?”
“陛下圣明。”萧叡语气平静。
魏帝不由一噎,看着自己的长子,一时说不出话来。二十岁的年轻人跪在那里,脊背却是挺直的,语气低缓而平静。眉梢眼角流露的睥睨姿态,还真是既像自己,又像他的祖父太|祖武皇帝。
他想起来,萧叡的性格其实从来没有变过——在西北的时候与敌人正面相逢,他敢只身闯入胡人临时搭建的营帐,重创敌方首领,连杀几十人后逃了出来,自己却只受了轻伤。这样的大胆、冒进,又果断狠决,会做出今天这样的事其实一点都不奇怪。
萧叡没有声张此事,甚至连调查都不要,大约也是猜中了魏帝的心思。作为皇帝,他不会对自己几个儿子之间的争斗毫无所知,但天下未定,这等萧家人的内斗阴私,怎好赤裸裸地揭开。毕竟大魏能够定鼎中原,靠的正是宗族、君臣之间的团结。
“起来吧。”魏帝最后道。
……
将近晚膳的时分,阿妧与姜后一道过来向魏帝请安,被留下用膳。
“叡儿也留下。”魏帝开口道。
“是。”
姜后有几桩后宫里的事要向魏帝请示,两个人就坐在榻上商量。
阿妧进门的时候听到未央宫的内侍提到几句先前萧叡过来时的情形,走到他身边,轻声问道:“表哥,陛下说了什么?你有没有请他下令调查刺客的来历?”
少女清凌凌的声音里满是关切,又往他受了伤的左臂看过去。
萧叡道:“我自己会处理。”见她站在自己面前,遂指了指一旁的席位,“坐吧。”
不一时,侍女呈上晚膳,魏帝也将事情都处理完,走了过来,向萧叡道:“阿狸,在跟你表妹说什么?”语气颇亲切,似乎是受了昨天那件事的影响。
萧叡还没说话,阿妧先笑了起来,还是清凌凌的碎冰撞玉一样的声音,笑着问道:“阿狸?这是表哥的乳名?”
魏帝也笑:“是啊,还是朕给起的。”
阿妧觉得这个名字实在可爱,联想了一下,再看一看身旁的萧叡,反差的感觉让她忍俊不禁,又问魏帝:“那是狐狸还是狸猫啊?”阿妧觉得应该是狐狸。
魏帝似乎回忆了一下,慢慢道:“你表哥是未足月就出生了的,他那时候爱哭,朕整天地抱在怀里。看着小小的一团,像只狸猫似的,这才起了这么个乳名。”
“是狸猫吗,看不出来呢,表哥这样高的个子。”阿妧看着萧叡,故意去叫他,“表哥,阿狸!”
少女的声音甜甜软软的,听不出多少调侃的意思,倒像是在撒娇。
萧叡没有说话,只低头笑了一下。
第12章 邀约
这一天陪着姜后用过晚膳,阿妧回到侧殿自己的屋子里。提了一盏宫灯放到玉案上,灯光明亮,将案子上摆放着的东西都照得清楚。
阿妧双手提一下裙摆,跪坐在玉案边的软垫上。牡丹花汁染制成的花笺纸平铺在案上,是阿妧前些时候做好的,到现在已经晾晒得差不多。
花笺一共有五种颜色,淡黄、粉红和淡绿等,华而不艳。手指在上面摩挲一下,纸面光洁,可以看出来是费了一番心思的。
阿妧挑选了一下,拾起一张粉红色的花笺放在画案上,取过画笔,细心地在纸上慢慢勾画。过了许久,终于画出一只活灵活现的小狸猫。圆圆的眼,竖立着的双耳,趴在那里朝着人望过来,十分的可怜可爱。
阿妧看着也忍不住笑起来。
侍女流苏端着茶水走进来,放下了杯盏,向她道:“郡主忙了许久了,先歇一歇,喝口水吧。”
少女闻言抬起头来,露出一双灵慧动人的眼睛,眼底犹有笑意。
“郡主做这些花笺是要做赠礼用的吧?这般用心,也不要人帮忙。”流苏是阿妧被封为郡主之后由姜后擢拔上来的,放到她身边做了贴身女官,掌管她宫里的一应事务。两个人脾性相投,相处了这几个月,感情已经很好,故而言行间也较为随意。
阿妧看一眼玉案上的各色花笺,道:“闲着无事做的,谁若喜欢都可以拿去。”又转头拾起那一张刚刚画好的狸猫小笺,吹了吹已经半干的墨,“不过这个我要收好。”
流苏笑了笑,心下已有几分了然:“这个是不是郡主特意准备送给平原殿下的?”
“你怎么那么多话?”阿妧被她说中,小脸一阵发烫,双颊染上了芙蓉一样的颜色,更衬得那双晶莹的眸子熠熠发亮。
“不过说起来,却是有些日子没见着平原殿下了。”流苏道。
阿妧大多数时候都是待在姜后的明宣殿里,萧叡以前三不五时地会过来向姜后请安,两人见面的机会倒也不少,不过最近这段时间确实是很少见到他了。
“可能是太忙了吧,表哥前阵子不是被陛下封做五官中郎将?”
“也有可能。”流苏点头。
主仆俩没再纠结这件事,转而谈到明日的游园会。
天气渐暖,姜后邀请京中的贵族少女到御苑赏花,命阿妧主持这件事。因为没有长辈在,都只是少女们聚在一处游玩,故而阿妧也不很紧张,与流苏商量了一会儿便睡下了。
到了第二天,阿妧被少女们围拥着,从宫殿里出来,向着御苑那边走过去。一路上都是繁花盛开,一树一树的,红云绿雨一般,看得人心旷神怡。
少女们轻松而欢快地交谈着,长长的裙摆拖过了地面,沾上了花瓣和尘土,却没有人在意。
刚刚转过一条长廊,阿妧眼尖地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向一旁的崔青蘅道:“姐姐们先过去吧,我一会儿就到。”说完便快步离开了人群。
崔青蘅看一眼她的背影,随后收回目光,对同伴道:“郡主有事,我们先走吧。”
阿妧提着衣裙迈过台阶,来到月台上,前方是一排汉白玉的雕栏,萧叡正站在栏杆边,身影劲瘦而挺拔,背对着阿妧。
她起初脚步轻轻地,想趁对方不注意走到他背后吓他一跳,走了两步却觉得这样太幼稚了,萧叡怎么可能会被她吓到。于是步子放重了些,大大方方地走到他身边。
“表哥怎会在此处?”阿妧偏过头去问他。
萧叡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不想理她,没有回答。
阿妧过来的时候便看见他双臂搭在横栏上,微微低着头,正在凝视手中的一枚玉佩,手指轻轻在上面摩挲着。
一时好奇,阿妧伸手指了下,口中道:“这个……”
话还没说完,萧叡却很快将掌心一合,收回手,把玉佩放入袖中。
很明显的冷淡与防备。
阿妧的动作僵了一下,有些尴尬地把手放下。转过头去,看着不远处繁花盛开的御苑。
月台下的风吹过来,撩动了她的衣衫和长发,一下子将阿妧的思绪吹得有些远。其实从一开始萧叡对她的态度就是不冷不热的,阿妧起初没有在意,一是觉得他本性如此,二是他待别人其实更加冷淡,阿妧觉得这样已经足够,毕竟两人的关系也没有亲近到那个份上。
然而认识的时间久了,阿妧便觉得两个人之间是越来越熟悉的,于是本能地开始渴求更多,对萧叡的要求也更高了些,会希望他注意到自己,关注她的想法,渴望对方像自己对他那样对待自己。说得严重一些,就是矫情。
想法一多,阿妧在面对萧叡的时候,心里渐渐就生出一种敏感来,所以他刚才那个下意识的动作,真的是有些伤到她了。
不过到底是芝麻大点的事,阿妧也没有把自己的这种心情表露出来,只是心里闷了一下,很快就平复下来。
“最近朝中无事,闲来四处走走,见这里风光不错。”萧叡先开口,打破了两人之间那一种诡异的沉默,“所以上来看看。”
阿妧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听了萧叡的话,她不由笑起来:“我是跟朝中大臣的女儿们一块过来的,本来要到御苑去,结果在下面就看到表哥了。”她的语气里带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仰着头道,“宫里这样大,随便走走就遇到了,表哥你说,咱俩是不是很有缘啊?”
“可能吧。”萧叡没有反驳。
几只麻雀飞下来,在栏杆上停留了片刻,叽叽喳喳叫了几声,随后便跳到地面上去,头一点一点地啄食。
阿妧想起来昨晚做的花笺还带在身上,忙取了出来,递给萧叡道:“这个是我做的,送给表哥,你看看喜不喜欢?”
萧叡接过,扫了一眼,点点头道:“挺好的,你费心了。”
见他没有拒绝,阿妧心里更加高兴,又想到他说最近不忙,于是向他道:“表哥,我前些天路过临渊阁的时候,发现那边有一片杏花林,花就要开了,而且那边好像没什么人去。”她眨眨眼道,“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萧叡显然不是很理解她的想法:“这宫里哪里没有花?”
“不一样嘛,这御苑里人来人往的,而且我喜欢的杏花它只栽了几株,哪里比得上临渊阁那边的?”她扯了扯他的衣袖,“去嘛,再晚一点花就谢了,一年就开一次的。去吧去吧……”他不点头,她就一直念。
萧叡烦不过,只好转头去看她。
刚要说什么,月台下面却有几个女孩子在向阿妧招手,娇娇的声音传入耳中:“郡主,你还不过来,我们都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