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长老是个衣衫落拓、常年蓬头垢面的剑痴。夜半常常在他洞府门前的紫楹树下喝酒。那树紫楹花也是奇怪,按说紫楹的花期极短,天机峰上那棵紫楹却常开不败。萧长老喝了酒就醉,醉了就在紫楹树下睡觉,睡醒了就直奔他的剑炉看火,到了夜间又喝酒,如此往复。
都说酒能伤身,即使是灵酒,喝得太多也对身体有害无益。可怜青泽峰曾经为萧长老特意制造了如酒般香醇的醴泉酿,可惜萧长老嫌弃它喝不醉,第二天就把剩下的泉酿打包送了简薇。
没错,简薇。
萧长老和玄玑这一脉的弟子(虽然也只有两个)关系都很好。萧长老对他铸出的二十四节气每一把都很珍惜,当年听说惊蛰到了诸离手上时就感叹这是惊蛰之幸。简薇于剑道天赋极高,持剑者永远是铸剑者最好的知音,因此简薇剑法入门后,他便正好铸造出了白露。
所以说简薇很幸运,白露几乎就是为她而生的,与她十分契合。就算将来的某一天她修为大进,白露满足不了她了,她必须将白露送出去,她也注定会是白露最好的主人之一。
话题回到萧远身上。萧远虽然是萧长老的独子,却与他父亲性格完全相反。萧长老懒惫随性,他则尖锐较真。与萧长老有几分相似的眉眼,萧长老带出的是一股弱不胜衣的潇洒风流,萧远带出的却是一股子艳丽冷傲。
同时,他因为父亲对“外人”的偏爱,尤其看不惯诸离和简薇这两个承剑峰的亲传弟子。每每简薇与萧长老逗趣打闹,他总是摆着剑,远远地哼一声,才肯头也不回地离开。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萧远皱着眉问她。
“我为什么不能出现在这里?”简薇翻了个优雅的白眼,笑着和一旁两个青泽峰的医修们问了好,这才回过头来对付萧远,“你以为我乐意跟你一块儿下山啊。要不是师父命我一同去瀛来,我躲你还来不及呢。”她想了想,说道,“要不咱们一前一后走,去瀛来的路上总归不会出什么大事,遇见意外咱们再互相传讯,省得路上你总瞧我不顺眼。”
“哼。”萧远听见她这句话后面色更冷若冰霜了,他咬着牙挤出几个字来,“看来和我一路可还真是难为你了。”
萧远这个人难伺候,这么多年就没给简薇几个好脸色看。简薇一开始也让着他,到后来却也有些懒得应付他的阴晴不定,都是能避则避。如今被罚,本就心情不好,此刻更是实话实说了:“你这人怎么这样。跟你一路,你不高兴,要跟你分开走,你还是摆着张脸。合着我就活该受你的气是吧?”
她鲜有发脾气的时候。萧远愣了愣,似乎发觉她是真的心情不好,本想住嘴的,但是看她一副不耐的神色,却又是怒气上头,冷笑出声:“怎么,平日里和我那个酒鬼爹走得那么近,明明不耐烦我,也总装模作样地摆出一副不跟我计较的态度。现在剑到手了,演不下去了?”
简薇气急反笑:“你简直不可理喻!”
他们最终一前一后出了传送阵。青泽峰的两个弟子面面相觑后也决定分开走,以保完全。去瀛来的途中简薇特意绕了路,花了几个时辰去拜访了有名的医修西华真人。西华真人给了她几张应急的丹方,跟她一路的那位医修小姐姐也得了西华真人几句真传。简薇愈发觉得准备齐全,这才往瀛来去。
瀛来正在庆祝国主的万寿节,街上张灯结彩,小贩们迎来送往,尤其热闹。瀛来境内瘟疫肆虐,但天子脚下却仍百年如一日的繁华。
简薇找了个小摊儿打算探探民情,顺便也就和医修小姐姐闲聊了起来。
“我叫笙华,没有姓,是瑶岁长老门下的弟子,但不是亲传弟子。长老的亲传弟子是我弟弟,叫笙落,就是与我一同下山的那个。”笙华年方二八,比简薇稍稍高一些,腼腆温柔,想起来脸颊边有两个浅浅的酒窝,据说她弟弟也有酒窝,“其实我们之前就听大家提起过你。你是承剑峰的亲传弟子,比我小好几岁,却就快筑基了。大家都说你和你师兄是九寰宗近千年来也难得一遇的天才呢。”
“哪有那么夸张。”简薇眼中如有星辉洒落,嗑着一把瓜子回答她,“你们也很了不起啊。不是很可靠的话,峰主也不会派遣你们下山啦。”
他们虽不被要求把一切都搞定,但是作为打前锋的队伍,还是很重要的。
笙华:“本来我还以为,你们这样的人物都很难接近呢。没想到……阿薇你比传言中的要好相处多了。”
“传言中……”简薇抽了抽嘴角,“是不是萧远那个大猪蹄子说我坏话了?”
“没有没有。”笙华忙摆手,“萧……师弟,他什么也没跟我们说。”
“也是。”简薇喃喃,“就他那个怪脾气,也不会主动搭理谁。”
笙华笑了,望向了城内的一片灯火阑珊,柳眉微微蹙了一下:“我们是不是该去找他们了,一起行动也安全些。”
简薇看了看天色,道:“也是。”便丢下一块碎银,和笙华双双离开了。
可她们找了整整三天,萧远和笙落还是杳无音讯,传讯也无人回答。
她们去信了传送阵的弟子,确定他们俩确实已经到了瀛来的国都。可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人就消失不见了。
下山前,有情报传来,擅长蛊毒的魔修曾出现在瀛来国都附近。可是三天来除了萧远两人,魔修也是不见踪影。简薇无法,只得跟笙华一起从国都边界出发,一路往疫病繁盛之处而去。笙华在路上医治了几个病人,他们得的都是普通的疫病。非修行之人降下天灾,简薇她们本是不便插手的,但在笙华的坚持下她们还是留给了人民几张药方救命用。然而疫病不是有了药就能完全制止的,这还需要他们自己的努力。
她们一路向南,翻过几座山,终于在某个得疫病的孩子身上发现了不对劲。
笙华给这孩子服了灵药,用银针催气,想将蛊虫从他身上逼出,却只逼出一阵淡淡的深紫色雾气。
笙华的脸色煞时变得无比难看。
“这、这是蛊咒……”她微微颤抖着说,“天魔经蛊术篇中的一种术法。能大规模使用的修士……至少也在筑基中阶。他在以疫养咒,以人养蛊……若最终蛊王被他炼成了,他就能一举迈入金丹了!”
两人沿着蛊咒的痕迹寻找到一片阴暗腥臭的山洞。
山洞口瘴气弥漫,地上窸窸窣窣爬的都是毒虫。
它们因这里的毒被吸引而来,毒物吞噬了毒物就能更加强大,但它们都只是一批一批地死在洞口的瘴气里。
简薇点了一个灵焰术,白露在她手中微微闪着清冽的光。笙华紧贴着她,紧张地拿着手中的一包药粉,这对任何毒物来说都是极大的威胁。
她们一步步走进去,洞口越来越暗,越来越腥臭。脚下似乎沾了什么粘稠的东西,但她们拒绝去思考那究竟是什么。
等她们终于走到了一片开阔的地方,简薇皱眉凝神,灵气大放,火焰瞬间涨大几倍,终于照亮了眼前的景物。
她们再往前走几步,就会踏进一个巨大的血池。这些血是暗红色的,发出阵阵臭味,山洞的岩壁上画着狰狞的图案,远远看去是个大型法阵。
脚边似乎有什么在微微闪光。
简薇弯腰一探,手一捞,捞出一把细长的、剑身雕刻着精美花纹的剑。
是萧远的那把“谷雨”。
简薇皱眉,似有所感地抬头。
只见头顶一片黝黑,锁链如蛇一般盘踞其上,不少地方透出累累白骨。仔细一瞧,果然找到了满脸血污的萧远,和露出的身体部位没有伤痕,脸色却极为苍白的笙落。
第15章 十五
锁链将萧远的手臂和脖颈通通束缚住。原本明艳的红衣沾上了一片暗色的血渍。而笙落衣着有些脏污凌乱,除了面颊苍白外,看起来没有受什么伤。
在笙华的惊呼下,简薇两道剑气将萧远和笙落身上的锁链齐齐砍断,御剑将他们带了下来。
笙华手有些抖,但总的来说还算镇定。她解开了萧远的衣服,一道横贯在胸口的伤口皮肉翻出,有些地方和布料粘在一起,结了血痂,笙华不得不将它们重新撕开。萧远思有所感地低低嘶喊了一声,无力地在空中抓了一把。简薇握住他的手,发现他的手微微有些发凉。殷红的血从他破裂了的手掌间一滴滴流下,看起来他之前和谁经历了一场激战。最糟糕的事,他的左手手腕上爬满了蛛网一般狰狞的青筋,细看还有什么在血管下慢慢蠕动,嘴唇发紫,明显是中了蛊毒。
萧远的胸膛微微起伏,但每一丝气息都如游丝一般不可捉摸。
简薇咬了咬牙,把储物戒里保命的灵药拿出来,一股脑全倒进了他嘴里。
笙华手脚利落,将萧远处理好后就去进一步探笙落的脉象。笙落的情况则比萧远要好得多,除了几处擦伤外,只是灵力透支地比较厉害。他在昏迷间隙还迷迷茫茫地喊了一声“姐”,让原本强装镇定的笙华泪如雨下,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给他塞恢复灵气的丹药。
知道保护奶妈,还算有前途。简薇腹诽,将一旁的谷雨别到腰间,把萧远托上自己的背,急忙往洞口赶,却发现来时的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堵住了,又只能原路返回。
笙华:“咱们现在怎么办?”
她的语气里带着哭腔,却独独没有慌乱。
简薇再次感谢师尊们选人的贴心。要是别的医修遇见了这样的情形指不定还要乱上加乱。
“我们倒是耗得起,但萧远耗不起了。”简薇明白地说,“往前走吧……既然有入口,那就一定会有出口。”
笙华点了点头。
绕过血池,他们走进了一条更加狭窄的洞口。火焰球在一旁忽明忽暗,不知多久,空间却豁然变得大了起来。
他们面对的是四个深不见底的岔道口。
早该想到,那血池里积累的血,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两天能积成的。那个魔修简直是在地下修了个小型基地。
低低的呜咽声从其中一个岔道口传来。
简薇示意笙华安静。她轻轻地将背上的萧远放了下来,一手按住白露的剑柄,一泓清澈的剑光在昏暗的地下巢穴里耀如星辉——
下一秒,一个人形怪物如野兽一般猛的扑了过来。
简薇一个旋身将它提倒在地。那怪物抛起一条弧线,重重地摔在地上,“哇”地吐出一口浓血来。
紫色的雾气从怪物口中散发出来。简薇这才看清楚,这分明是个衣衫褴褛、头发脏乱、露出的皮肤尽数溃烂的人!
那人恶狠狠地盯着她,充血的眼里混混沌沌,毫无人性可言,青黑色的指甲挠抓着地面,打战的牙关间还夹杂着几丝碎肉血丝。一击不成,却仍是低吼着逡巡,窥伺着下一击。
“以人养蛊……”简薇喃喃着,忽然从心底窜上来一股怒气。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手臂微动的瞬间,那怪物也直直扑了来。
白露剑身一震,鸣声清冽。简薇如一道似有似无的幻影蔌然到了怪物眼前,一剑掷出,穿透了它的胸膛,将它钉在了地上。
那怪物似无所觉一般,任汩汩的黑血流出,还在拼命地挣扎。
笙华一声轻叹:“他中毒已深,实在无救了。”
简薇闻言,微微低垂了眼睑。
似乎是闻到了血腥味,岔口中的嘶吼一声声响起,若远若近。
gt; 简薇不再犹豫,反手抽出自己的白露,手腕一转削下它的头颅。她重新走回笙华身边,背起了萧远,吹了个口哨。白露受了指令,发出一阵白光,漂浮在简薇左右,为他们保驾护航。
到最后,简薇不记得自己到底斩了什么些东西了。
越往里走,奇形怪状的怪物就愈多,无一例外的是它们对新鲜血肉的渴望。有些怪物保留了人形,或是某个部位还能看出一张模糊的人脸。简薇原本下手时还有不忍,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体力慢慢损耗,到最后她只想着怎样以最小的力气干脆利落地解决挡路的怪物。
她现在是四个人里仅存的战力,必须由她开出一条血路,否则他们四个都得交待在这儿。
瘴气的污浊,碎肉的腥臭,都在漫天的血雨里成了可有可无的东西,不再那么令人难以忍受。
途中萧远醒来过一次。
他失血过多,体质虚弱,但说起话来丝毫不见软弱。
“那家伙带着他成型的蛊虫逃走了。”
“胆小鬼。”萧远轻轻地笑了出来。
简薇一言不发,专心御剑。
“我的左手被种了蛊,大概是废了。”萧远顿了顿,语气说不上是难过还是遗憾,“我怕是不能像我爹那样铸剑了。”
“那就不铸剑。”简薇说,“去做你喜欢的事。”
萧远不答,沉默了一会儿道:“我身上的是子蛊。等他吸收了蛊虫里的咒力,母蛊死了,我也活不了。”
“把我放下吧。你也能轻松点。”
这回遇见的是一只巨大的毒尸。简薇被它逼得一个趔趄混在了地上,萧远被丢到了不远处,忍不住一声闷哼。剧痛之中只见一片见光如雪,灵气爆裂的一瞬间地下亮如白昼。三人高的毒尸轰然倒地,少女的白衣已经被血染红,她一脚一脚踏着满地的狼藉蹲了下来,萧远这才迷迷糊糊看清,对方身上已经有多处大大小小的伤口,只有单薄的脊背还算是整洁干净。
她把白露插进土里,微微喘着气,咬牙把他再扛上自己的肩头,没好气地说道:
“没力气背着你了,自己下来走!”
萧远嗫嚅了一会儿,最终什么也没说。
……
简薇从回忆中抽出身来,扭头问胡可:“现在蛊咒已经可以脱离血肉蕴养了吗?”
胡可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对方是消失了千年的灵微尊者。诚然,金丹之上,她知晓很多如今修仙界已经失传的密法;但金丹之下,尤其是魔修们的手段,千年来进步不可不说不大。
胡可:“是的。现在蛊咒的母虫已经不一定要养在人的身上了,毕竟那太过显眼……现在喂养蛊咒用的都是精血,或者更珍贵的……”
他皱了皱眉,道:“魂魄。当然后者是违反管理局条例和修仙界共识的。”
乱人魂魄等于插手三界轮回,连冥府都敢得罪了。
“诶诶,我们快看不见他了!”白宁宁轻声提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