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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征的桌案在课室最前排靠墙处,令子都一进门就与他正正照面。
    令子都对他冰寒黑脸视若无睹,若无其事地笑着掂了掂两瓶药的分量后,顺手将重一些的那瓶隔空抛给贺征。
    见贺征利落接下,令子都走到他的桌案前,低声笑道:“这就讲和了啊。”
    贺征将那小药瓶紧紧握在掌心,面色稍霁,锐利的目光却紧紧攫着对方另一只手。
    “那瓶也还我。”声音不大,却理直气壮,仿佛那本来就是他的东西。
    令子都将手背到身后去,不可思议地甩他个白眼:“这是人沐青霜送给‘我’的,我能好心分你一瓶就不错了!脸大。”
    说完,忍着满心狂笑,看也不看他一眼,顾自悠哉哉走向自己的桌案。
    授课夫子的到来使贺征只能强忍气性坐定,发酸的牙根咬得死紧。
    ****
    讲武堂虽是为前线培养将官的地方,却并不一味轻文重武,学子们日常也会修习经史子集之类的课程。
    今日讲的是《诗经》,给甲班授课的是与印从珂同住一院的女夫子裴茹。
    炎热的天气使人困倦,连一心向学的甲班众人也不可避免。
    裴茹见大家一个个的全都目光涣散提不起精神,便笑道:“咱们来玩‘吟诵接龙’吧。”
    “吟诵接龙”是讲武堂夫子们惯用的手段,指定篇章后任意点人,被点到的人接着前面一人所诵的下句,直到背完全篇再换下一篇文章。
    接龙次序没有规律,夫子点到谁是谁,这就让人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来了。
    裴茹有意选了方才讲解过的《诗经》国风卷中“郑风”某篇做开端,这是一双小儿女幽会时的戏谑俏骂之词,很能调动学子们的意兴。
    满座同窗兴致高涨,惟有贺征还在沉着脸走神。
    “秋霞,你来打个头阵。”裴茹拿戒尺指了指最后排那个安静的小姑娘。
    林秋霞依言起身,小小声声道:“山有扶苏。”
    裴茹笑意温柔地点点头,立刻指向课室中间:“嗣源。”
    “隰有荷华。”
    “不错。那,筱晗?”
    周筱晗五官秀致,却有着同龄姑娘里少见的沉静气势,虽只身着素简的沉香色粗布束袖武服,姿仪却是挺拔飒飒,大有刚劲之风。
    “不见子都。”
    因周筱晗所诵这句中的巧合,众人皆笑嘻嘻看向令子都。
    令子都笑得无奈,总觉裴夫子接下来就会皮一下点到自己,便默默扶着桌沿准备站起身来。
    哪知裴茹却出其不意,顺手点了与周筱晗隔着过道的贺征。
    整堂课都神游天外的贺征闻声站起,却有些茫然。
    “吟诵接龙,”周筱晗垂脸看着桌案,压低嗓音小声提醒,“到‘不见子都’了。”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虽裴茹刚刚才就此篇进行了逐字讲解,但甲班历来上进,对《诗经》是早已自觉通读全本的,就这么短短三十二字篇幅,让他们倒背如流都不成问题。
    贺征敛神,迎向裴茹似笑非笑的目光,心知自己恍神的事早就落到夫子眼中了,便自暴自弃地抿了抿唇。
    “不见子都,”贺征淡淡瞥了令子都一眼,字字挟怨,“欣喜欲狂。”
    满堂哄笑。
    令子都强忍笑意,佯怒拍桌:“贺征小儿,幼稚之极!”
    裴茹严肃地拿戒尺敲了敲桌面。
    “五日后就是你们两年来头一次丛林考选了,还有心思嘻嘻哈哈呢?”
    ****
    裴茹所说的“丛林考选”,是讲武堂学子第一次实兵演练,同时也是一次极其重要的选拔。
    汾阳郡主赵絮将亲临掌眼,挑走她眼中的适任人选带往江右前线,提前结束讲武堂学业,正式编入军籍成为她麾下将官。
    如今的大势,明面上各方势力皆尊朔南王赵诚铭为主公,若将来不出什么惊天变数,待大军渡江反攻杀回镐京之日,就是赵诚铭称帝之时。
    赵絮作为赵诚铭最看重的几名儿女之一,如今自也是大权在握的人物。讲武堂这百人若有谁被赵絮挑走提前结束学业,显然前途不可限量。
    甲乙丙三个班的学子大多出身平民之家,赵絮的选拔对他们来说自是无比珍贵的机会。
    可在丁班、戊班这帮子家底深厚的小纨绔们看来……
    “真是个噩耗啊。”纪君正绝望地趴在了桌上,握拳捶着桌面。
    讲堂上的王夫子没好气地笑哼:“你在噩耗个什么劲?汾阳郡主再走眼也不会挑中你!”
    王夫子性子疏阔宽和,教了他们两年下来,虽时常被他们气得吹胡子瞪眼,可私心里对这帮闹腾的皮猴子却有些偏疼。
    “诶夫子,您这样就很不友好了啊,”纪君正抬起头,笑嘻嘻道,“哪有这样灭弟子威风的夫子?”
    王夫子吹了吹胡子,笑呵呵道:“将来出了讲武堂,可别跟人说老夫教过你,不认的啊。”
    戊班众人起哄笑得东倒西歪时,敬慧仪机警地追问:“夫子,您方才说,这次考选的规则是各班成伍,相互之间可为敌可为友?”
    “没错。”
    “也就是说,我们不但得在山林间躲着假拟敌方的围追堵截,还得防备着别被邻班同窗拿了人头?!”沐青霜面色大变。
    “正是。”
    这下轮到沐青霜绝望了。
    以甲班的德行,不追着最弱的丁班戊班往死里收割战绩才怪了!
    “为了戊班荣誉……”纪君正转身觑着沐青霜,眼带期许,“求你不做人了,去求求贺征手下留情,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沐青霜:o(╥﹏╥)o 我想做个人,怎么这么难?
    第7章
    纪君正笑嗓压得低低的,别的同窗又都只顾着哀嚎、交谈,便也没旁人听到他这句话。
    沐青霜抿着唇瞪了他一眼,没吭声。
    “沐将军,大局为重啊。”纪君正状似语重心长、实则不怀好意地坏笑着。
    沐青霜没好气地在桌案下绷直了脚尖,照着他的椅子腿儿上重重一踹。“我可去你的大局为重吧!想都别想。”
    以贺征在甲班的声望,毫无疑问是领甲班中军的人选。甲班人向来自律,此次考选又事关他们的前途,到时肯定是当真的战场对待。若贺征带头让他们跟着对戊班放水,他们就算全无异议,心中却未必没有怨言。
    沐青霜从小就对贺征维护至极,自然不肯让他在同窗间声望受损。
    “这事你别再提了,不然我真的打你,”沐青霜压着嗓子,气音浅清却不容反驳,“我是要去找他,却不是为着这事。”
    方才夫子说,考选时汾阳郡主赵絮会亲临挑人,这才是沐青霜最不安的事情。
    贺征是讲武堂百人榜首,只要他正常发挥,被赵絮挑走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而沐青霜怕的就是这个。
    她不要贺征被挑走。
    ****
    此次考选要求生员们各带三日份口粮,在假拟敌军的防御阵势下穿过百里山路,抵达指定地点者即通过上半年学业测试;若在过程中还能顺手收割些邻班人头,那就算是额外战绩。
    既是各班成伍,每个队伍自就需要有一名坐镇中军的“主帅”人选。
    讲武堂主事官有令,“主帅”人选由各班学子自行推举,无论夫子还是教头都不插手此事。
    放课的撞钟声响起后,王夫子笑捋胡须,在戊班一片哀嚎中飘然离去。
    戊班众人纷纷涌向课室末排,将沐青霜围了个水泄不通。
    “青霜,咱们怎么办?挑谁做副将?”
    “咱们同哪个班结盟?”
    “咱们什么策略?攻还是防?”
    众人眼巴巴觑着沐青霜,七嘴八舌地认真发问。
    在讲武堂,上至主事官,下至夫子、教头,甚至邻班同窗,谁也不觉得这二十一人中能横空出个璀璨将星。
    就连他们各自家里人,也只是希望他们能安生混满三年到结业,不出外去惹是生非,多少学点有用的,别真成了草包纨绔,将来能不功不过分担些自家事务,这就算谢天谢地了。
    因此,五日后的考选对他们来说原本没什么了不起,“提前结业进入汾阳郡主麾下”这样的机会,甚至是他们避之唯恐不及的。
    可他们毕竟也在讲武堂受教两年,又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虽不愿被赵絮挑走,可若叫他们束手就缚、全班齐齐落马,为别班的辉煌战绩添砖加瓦,他们也是不愿意的。
    尤其是沐青霜,最最丢不起这人。
    此次考选的结果不但会上呈军府,还会通报至利州各军。也就是说,她的父兄一定会看到她的战绩。
    她再不济也不能沦落进“阵亡名单”里,至少得全须全尾撑过考选全程,否则会被父兄活生生从夏天嘲笑到过年。
    沐青霜两手撑着额头,漫不经心地瓮声部署道:“七人一纵,左翼听敬慧仪号令,右翼归纪君正,中军六人跟我。”
    这群人一道勾肩搭背胡闹了两年下来,默契自不待言。也不必谁发话,大家各自按照自己的实力排名站定阵营。
    按常规战术,主帅通常会将自己手中实力最强的人拢在中军——
    此刻戊班三队人就是这样分的。
    沐青霜托腮望着眼前三纵人马,竖起食指摇了摇。
    “惯例的打法是两翼死保中军。可用兵之道,愈是劣势愈要讲究出其不意,否则很难翻盘。”
    为保证己方在最小战损内收获最大战绩,少不得有人要盯着最弱的丁班、戊班往死里打。
    “而他们若想最大限度保存实力、减少自己的战损,必定率先剪除咱们相对较弱的两翼人马,不到万不得已不会直接与中军冲突。”沐青霜笑得贼眼溜溜,小狐狸似的。
    不明就里的人见她平日胡闹,在学业上也无亮眼表现,便总以为她只剩一张漂亮小脸儿。
    可她到底是沐家姑娘,自小随父兄在利州军军营进进出出,许多事是刻进她骨血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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