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桌除了沐青霜与贺征之外,他还真是一个都不认识。
沐青霜刚要开口,她身旁的贺征就抢在了前头。
“子都,你左手边那个是本家三堂叔家的老大沐青泽,青泽旁边是他的妹妹青露;这是二姑姑家沐霁昀……”
贺征异常积极地尽起了“地主之谊”,从容地替令子都介绍在座众人。
沐青霜低头拿小匙搅和着碗里的汤,低声嘀咕:“脸大。”
对此,贺征只能假装没听到。
在座十二人虽有些字辈不同,年纪却相差不远,也算是与贺征从小一道长大的了。
以往贺征在沐家是出了名的寡言,但若家中有谁需要帮忙,他总是默不吭声就帮人将事情做了,因此他在沐家的人缘并不差。
可他一去五年,这次回来又是顶着暂代利州军政事务的名头,众人原以为他多少会有点架子,却万没料到他会来这一出,竟是比以往更随和了,当下纷纷乐开。
“就这么被征叔点了一句人头,我怎么忽然觉得我身上闪金光了呢?”沐霁昀笑得直拍桌,“令将军,我征叔以往在讲武堂时也是惜言如金的吧?”
其实沐霁昀在年岁上是这桌在座最大的,可他吃亏在辈分上,跟三岁的沐霁昭一个待遇,叫谁都得自觉给人抬一辈儿。
令子都忍下心中黯然,面上端着得体笑意:“是啊,他跟夫子教头都惜言如金的。”
沐青露也笑嘻嘻道:“令将军你可不知道,我打小就觉阿征哥说话正音雅言,好听得很。我就光这么听着他说话,不要菜都能吞下三碗白饭。”
“你可闭嘴吧,仔细青霜姐要叫人取长刀来了啊。”沐青泽给自家妹妹盛了汤,意有所指地坏笑着冲沐青霜眨眨眼。
当年贺征走之前,沐青霜曾郑重其事对家中众人打过招呼,声言不许再拿“童养婿”的事说嘴。
时隔五年两人又并肩而坐,大家都不知这俩人如今是个什么情况,沐青泽便壮着狗胆出言试探了。
沐青霜并不接他的茬,只是隔桌剜他一眼,语气不咸不淡的:“沐青泽,你造反呢?请你吃饭还堵不住你嘴?信不信我这就叫人把你丢牌坊外面去?”
“诶诶诶,姐,我可是送了礼的,”沐青泽乐不可支地顶嘴,“不给饭吃就不合适了啊。”
“礼太薄,不配坐正席,叫厨房给你添碗昨夜的剩饭,自个儿坐大门口台阶上吃去吧!”沐青霜笑着反手抓过一旁小丫头托盘里的净手巾子,照着沐青泽的脸就砸了过去。
虽说从前令子都见识过沐家孩子吃饭时的闹腾劲,却是真没见过几十个皮猴子一起闹腾的场面,当下便忍不住扶着额头笑了起来。
他们这桌还不算最闹的,隔壁那几桌都有人已经跳起来追追打打了。
沐家年轻人坐一起吃饭就是这样,没规没矩,无拘无束,热闹得不像话。
却是最最醇厚鲜活的人间烟火气。
****
作为今日的寿星,沐青霜自是众人劝酒的重要对象。
不过她伤势才好,开席之前家医特地过来嘱咐她不宜饮酒太过,于是她便只进饭厅去与族中长辈们实打实地喝了几杯,之后同辈或同龄小辈来劝时,她就举杯沾沾唇表示表示,打着马虎眼儿一路蒙混过关。
满院子喧嚣笑语中,贺征的一名护卫匆匆进来,附在他耳旁低声说着什么。
沐家的年轻人们闹腾起来本就是脱缰野马,几轮推杯换盏下来,场面就更收不住了。
沐青泽带头起哄:“姐,这样,你自个儿不喝,但你总该找个人替你吧?不然就太不江湖了。”
一群微醺的年轻人酒壮怂胆,纷纷跟着起哄要她选人。
令子都抬眸看向沐青霜,示意她自己可以代喝。
可沐青霜却笑着摇摇头,毕竟令子都并不知道这些小混蛋们疯起来能把人灌到什么地步,她不打算让令子都无辜受累,便把心一横,想着索性咬咬牙自己再喝两杯将他们打发了算了。
就在起哄的怪笑声快要掀翻屋顶时,正在侧耳倾听护卫禀报的贺征一心二用,抬手轻轻挡开她去拿酒杯的手,极其自然地将她的那个杯子握到了自己的掌心。
拎着大酒坛子的沐霁昀见状,哈哈笑着走过来:“沐家的酒桌上没人情讲的啊!既我征叔拦下这事儿了,大家就给他照死里灌,谁都不许怂!”
贺征淡淡挑眉,一边对护卫颔首,一边目不斜视地将酒杯递到沐霁昀的酒坛子下。
沐青霜右肘支在桌上,托着被些微酒气熏蒸烫红的腮偏头看着他,怔怔好半晌后,既然嘀咕道:“你代喝就代喝,拿我杯子算什么?”
院中到处是皮猴子们喧嚣闹腾的声音,她的这句嘀咕迅速就被盖过了。
****
贺征就那么一边听着护卫禀事,一边在沐霁昀他们的起哄下接连喝了好几杯。
等到护卫禀完退下时,他略略凑近身侧的沐青霜,在她耳畔低声道:“钦州那头回话了,咱们今晚就得动身。”
他的气息温热,带着淡淡酒香,霎时染红了沐青霜的耳廓。
沐青霜躲了躲,唇角扯起点僵硬的弧度:“好。具体怎么安排的,晚些你再告诉我,别在这儿说。”
说完,她站起身来,瞧见令子都苦笑着被另一堆皮猴子包围,便于心不忍地走过去:“子都,有个事请你帮忙,你跟我来一下。”
皮猴子们再闹腾也知轻重,见沐青霜神情一本正经,便任由令子都跟她走,转而抱着酒坛子找别人的麻烦去了。
沐青霜带着令子都一路走到中庭才停下。
“你还好么?不行我叫人给你拿点醒酒汤,喝完你去客院躺一会儿?”沐青霜关切地看着他。
令子都有些难受地闭目苦笑片刻,才缓缓道:“醒酒汤就不必了,但是得躺会儿。你沐家还真没一个省油的灯。”
“是是是,我大意了,原以为他们不会太过招惹你的。”沐青霜笑得有些自责,对站在廊下的一个小厮招招手,吩咐他去客院给令子都准备房间。
那小厮领命离去后,令子都醉眼朦胧地凝视沐青霜片刻,有些踌躇地开口:“我想,问你个事……”
他此刻渐渐酒意上头,说话变得极慢,口齿都含混起来。
“我瞧着你这样子都不大清醒,你确定要这会儿问?”沐青霜好笑地觑着他。
果然,令子都背靠廊柱,抬手扶着渐渐发沉的脑袋,似乎好半晌没想起自己原本要问的是什么。
沐青霜也不催他,就静静站在旁边陪着,怕他一个不当心就要站不稳了。
静默良久后,沐青霜听到背后有脚步声,回头见是贺征,一时有些语塞。
令子都也听到响动,勉强睁开眼,一见来的是贺征,立刻就想起了自己的问题:“哦,我是想问……他说……”
他抬手指了指贺征,醉意醺然的眸中浮起小孩儿被欺负似的委屈之色:“阿征他说,他是你的童养婿,是真的么?”
沐青霜满脸震惊,瞪大眼睛看向贺征。
贺征立刻周身僵直地定在她跟前,薄唇抿紧,一瞬不瞬地屏息望着她。
像皮孩子背着大人闯了祸,满以为已经瞒天过海,却又猝不及防被当场抓包,心虚与赧然起飞,无助共忐忑一色。
沐青霜徐徐捺下心中震惊,眼神古怪地在他俩之间来回逡巡片刻,狐疑地稍稍眯起杏眸:“你俩……怎么会谈起这个事?”
“他偏问!”
“他显摆!”
真是“患难见真情”,俩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互推黑锅。
沐青霜嗤笑出声。
方才那小厮小跑着去而复返,扶住令子都请他去客房休息。
令子都晕乎得越发厉害,揉着额头就跟他走了,似乎已经忘了自己还没得到沐青霜的回答。
沐青霜想了想,扬声对那扶着令子都走出几步远的小厮道:“记得叫人给他备醒酒汤。”
待小厮扶着令子都走远,沐青霜才双臂环胸,冷冷睨着还僵身杵在跟前的贺征。
“你倒脸大,凭什么唬人说你是我童养婿?你有文定婚书吗?你有信物吗?你说是就是啊?”
贺征有些无力地抿了抿唇角,一股寒意蓦地从他脚底蜿蜒而上,涌进心尖,涌进头顶,冻得他整个人如坠冰窟。
当年在金凤台古道的河畔,他对这姑娘说过的话,如今她一字不差全还回来了。
什么叫自作自受?看他此刻的下场就知道了。
“我那时……是有原因的。我……”
“别急着解释。我说过,这会儿没闲功夫跟你翻旧账,”沐青霜冷笑,“等从钦州回来再一笔一笔慢慢算。”
“哦。”贺征讪讪闭嘴。
沐青霜恶狠狠白了他一眼,顿了顿才又道:“说吧,晚上几时出发,具体如何安排,我该准备些什么。”
若说先前的贺征已如坠冰窟,那她这一连串公事公办的问句,就是将那冰窟又再凿穿了底,使他霎时再往下掉了十八层。
****
对他突兀的沉默,沐青霜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也没催他,就那么抱着双臂冷冷瞧着他,无比耐心地等他开口。
良久后,贺征落寞无力地垂下长睫,薄唇轻轻开合好几回,才艰难地挤出一句轻声低语:“我也喝了很多,我也头疼。”
只要细心分辨,很容易就能察觉到他嗓音里不同于平日的那份喑哑,沙沙的,像被一把砂砾重重抹过。
沐青霜愣住,这才想起他其实并不是什么海量之人。
他只是能撑。
不独今日,不独此事。从小到大,面对许多事,他都有一种可怕又强悍,却不易被人察觉的隐忍。
沐青霜脑中蓦地浮起些许往事的片段。
最初的最初,从前的从前,她开始频频向他投去关注的目光,便是源于无意间窥到了他眼底的脆弱,察觉他心中藏着许多隐秘且沉重的痛楚与惊惶。
总角稚龄时的沐大小姐,骨子里是有点小混蛋的。
初时她并不清楚小贺征眼底那些痛楚不安源于何事,也不是真心想要听他倾诉什么,每日对他跟前跟后,不过是没心没肺的在旁等着看他笑话。
她一直等着,想知道他几时才会崩溃大哭着向人求助。
可他没有,从来没有。
他总能很快用冷漠疏离的面貌裹好自己的脆弱与惊惶,不让旁人轻易看穿他稚气的冷漠脸之下,藏着一颗弱小无助的心。
他总是在人前将单薄的小身板挺得笔直,像一棵在狂风里倔强屹立的小白杨。
想起从前,说不上来为什么,沐青霜心中忽然腾起一股恼火,不知是对他,还是对自己。
她将脸撇开,深深吐纳好几回,才勉强平复了突然暴躁的心绪。
“真高兴你终于学会了说实话,跟我走,”沐青霜轻瞪他一眼,想了想,还是再问一句,“要不要叫人来扶你?”
贺征茫然地摇了摇头:“我自己走没问题的。要去哪里?”
“去厨房,我给你熬醒酒汤喝。”沐青霜没好气地在心底翻了个白眼给自己。
她迈出一步后,发现贺征还站在原地没动,不禁疑惑蹙眉:“你到底能不能行……你在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