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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渡江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眼下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咱们家要怎么应对才能破这局?”沐青霜拿手背抹去眼中薄薄泪意,一连串的疑问。
    沐青演倒了一杯热茶递到她手中:“天晓得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沐家父子自率军到了中原后,一直负责掩护主力左后方侧翼,清除伪盛朝派来的斥候与小股滋扰部队。
    因是分别负责左右两翼,沐青演与沐武岱扎营之地便隔了近百里,彼此之间的消息通联并不十分及时。
    “主力大军强渡滢江时,我与爹都奉命留在江右殿后,防备伪盛军绕道从背后偷袭,”沐青演握拳在桌面捶了一记,“当时有一支伪盛朝的火器营趁夜反渡滢江,打算在我驻地附近屠城引发百姓恐慌。我收到斥候的消息就立刻带兵去江边围堵,之后激战两日一夜,根本不知爹那头究竟发生了什么。”
    强渡滢江的第三日,朔南王府就下令羁押了沐武岱。
    “根据监军的陈词,渡江的当夜,爹无故带领麾下二十万人调转马头,意欲退往利州道方向,疑似临阵脱逃。”
    沐青演极其憋屈地吐出一口长长的浊气:“后来赵诚铭让慧仪接手了那二十万人,慧仪也对那些人做了甄别讯问。所有人众口一词,说当夜确实接到了‘拔营往利州道进发’的命令,只不知为何中途又停下了。”
    莫说敬慧仪自小与沐青霜亲厚交好,就凭敬家在利州与沐家相辅相成、盘根错节的关系,敬慧仪也绝不会坑害沐家。
    “总不可能二十万人全都说假话,看来当夜爹是真下了这样的令,”沐青霜重重捏着自己的眉心,“可是为什么啊?!既对方反渡滢江的人全在你这边,爹那头根本没受到攻击,为什么突然下令退回利州道?”
    况且,若真是要临阵脱逃,中途无端端停下干嘛?
    “天晓得。赵絮帮着在赵诚铭那边探过口风,自被羁押后,爹是既不认罪也没辩解,只说愿等来年的三司会审。”沐青演猛拍额头。
    既沐武岱态度坚决只等三司会审,两兄妹在这事上也无计可施。
    “那照这样看,即便我交出暗部府兵,赵诚铭也不会放人的吧?”沐青霜看着大哥。
    沐青演叹气:“我让你交出暗部府兵,不是为了救爹出来。是为了让赵诚铭相信,沐家不会因为他羁押了咱们爹就造反生事。”
    沐青霜一拍脑门:“我没转过弯来!朔南王府扣下你,怕的就是你一回利州就要举兵。咱们交出暗部府兵做了投名状,虽救不出爹,却至少能救出你啊!”
    无论有没有沐武岱这事,沐家藏在山林中数量未知的那支府兵都是朔南王府的心中隐患。既有了沐武岱这一出,赵诚铭当然更要顺杆子往上爬,趁势将沐家这支府兵收到他的掌中。
    可这事又不能由赵诚铭对沐家开口,否则天下人必定会非议他卸磨杀驴;必须得是沐家主动、自愿上缴这支府兵,双方才能下了这个台阶。
    两兄妹将这一层关节讨论通透后,便达成共识了。
    “我回去之后就上书给赵诚铭,让他派人来接手就是,”沐青霜咬了咬牙,壮士断腕一般,“左右金凤山也不是非要姓沐的人才守得住,只要领军之人得当,谁守都一样。”
    沐青演也是这个意思。“那金凤山,沐家守了几百年了,如今既有人愿接这担子,对咱们来说也不是坏事。”
    以往利州不受中原朝廷重视,不派兵不拨粮的,沐家才只能默默担起这重责。
    如今中原各方都已明白利州有多重要,在守卫金凤山这事上自也会像沐家从前那样竭尽全力。
    沐青霜点点头:“那,接下来又怎么做呢?循化家中该作何安排?”整个沐家该何去何从?
    “这些日子我被困在这里,闲来无事就琢磨了许多,”沐青演笑了笑,“也与赵絮谈过几回……”
    他顿了顿,神情严肃地看向沐青霜:“萱儿,咱们家只有在此时进镐京,才有活路。”
    利州易守难攻,要兵有兵,要粮有粮,想要举兵起事实在太容易。而沐家在利州跟土皇帝没两样,这对中原朝堂来说无疑是巨大隐患。
    前朝覆亡正是起于各地豪强裂土为政的野心,这个教训太惨重,无论是将来的朝廷还是普通百姓,都不会希望再重蹈覆辙。
    说穿了,朝廷早晚是要打压沐家的,这回正好沐武岱的事撞刀口上,赵诚铭便趁势提前开始剪除沐家羽翼罢了。
    待来年新朝建制,大局一稳,凡有实力再度形成割据的势力都不可避免要被打压;若沐家能在此时主动放弃利州,自觉进入镐京待在赵诚铭的眼皮子底下,倒还占了个先机。
    如此一来,就算沐家将来不能像在利州那样呼风唤雨,至少还能在朝堂上小有一席之地。
    沐青霜慢慢放下手中半凉的茶杯,怔怔举目:“举家全迁?”
    其实这些日子她想过许多,沐青演所说的这个事并没有超出她的预料。可真真听到沐青演说出来后,她心中还是有百感交集的闷痛。
    故土难离,换谁都一样。
    “至少本家的人得全迁,这样赵诚铭才会彻底放心。爹这些年的许多布局谋算,大致也是这个意思。”
    无论如何,沐家这二十年为复国做出的贡献是路人皆知的,等到开春后赵诚铭正式登上大位,不管他心里怎么想,明面上该给沐家的封赏他不敢漏。
    “哪怕最终三司会审坐实了爹的罪名,沐家的贡献却是谁也抹不了的,我和爹在中原战场上流过的血谁也擦不去,”沐青演苦涩一笑,“只要我还在,沐家总不至于立刻就倒了。”
    突然离了自家根基所在,元气大伤是肯定的,但只要能保住一家人齐齐整整,在朝堂上稍有立足之地,那总还有东山再起的希望。
    “沐家到你我这一辈,都只看得到利州那方寸之地,眼界格局还是小了,这回才会被人打了个措手不及、无力招架,只能投子认负。此番举家迁居镐京,小孩子们也有机会看到更广阔的山河,对他们来说是好事。”
    沐青演看着落寞的妹妹,放软了声气宽慰道。
    沐青霜强打起精神,点点头:“是这个道理。沐家没出过废物,哪怕进了镐京要从头再来,小的们将来也一定能闯出更大的名堂。”
    ****
    返回利州的途中,沐青霜一直趴在车窗边,静静地看着沿途的一草一木。
    眼前倏忽掠过的一切看起来与利州差别不大,可她心中总是没有实感。
    她长到二十岁,这才是第一次出利州道,中原,对她来说还是太陌生了。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十六岁那年离开讲武堂的前夜,她和同窗们在赫山的河畔,对着穹顶明月期许过自己将来的模样。
    那时的她很清楚,自己的将来就是接掌沐家暗部府兵,在金凤山中不为人知地守护着利州,成为俯仰无愧的沐小将军。
    可这一次,她想不出,进了镐京之后的沐青霜,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以往的沐大小姐行事无畏无惧,什么样的场面都敢闯,什么狂妄事都敢做,什么都输得起,什么都放得下,是因为她知道,自己背后就是循化沐家那高高的门楣、煊赫数百年的盛名大势。
    她是利州地界上最有底气的姑娘,所以她什么都不怕。
    可如今沐家已到不得不断臂求生的地步,将来进了镐京,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有从前的风光。
    那时的沐青霜,会是什么样?或者说,该是什么样呢?
    她不知道。
    沐青霜安静地垂下眼帘,回首就见贺征那饱含忧心的目光。
    贺征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她的指尖。
    就像跌倒的小孩儿,没人看见时,自己拍拍灰站起来就能接着笑接着疯;若正好有亲近的人在旁心疼关切,就会觉得忍不了那痛了。
    沐青霜眼前蓦地模糊,有泪水无声汹涌决堤。
    她像个无助的稚子一般靠向贺征,揪着他的衣襟,将泪涟涟的脸藏进了他的怀中。
    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这么狼狈。
    上阵能杀敌的沐小将军,在乱军之中手起刀落取敌首级都不眨眼的沐小将军,此刻却极其软弱地啜泣起来。
    “我在想……或许就是因为那年……我与赵旻杠上……家里为了给我出气,带着各家与朔南王府闹了那一场……我们才早早被人盯上……”
    贺征本就不是个善言辞的人,此刻当真不知该如何才能真的给予她抚慰。他就是怕她想通这一层后会自责,才一直瞒着她赵旻的事。
    小姑娘太机灵了,有时候……不太妙。
    他有些笨拙地抚着沐青霜的后脑勺:“早晚的事,不怪你。”
    冬日衣衫明明厚重,他却感觉自己的衣襟前有滚烫湿意,一路灼得他心尖生疼。
    “萱儿,别怕,有我在。”
    将来到了镐京,没了利州的崇山峻岭为你屏障,没了循化大宅的红墙乌瓦予你荫庇时,你依然不会一无所有。
    有我在,你便仍是那个烈烈飞扬的沐小将军。
    第37章
    没头没脑地哭过这么一场后,沐青霜心中的郁气散了许多,整个人渐渐缓和下来。
    二十岁了,刚刚好的年纪,遇到难处时会哭,无计可施时也只得认输,但不会垮,扛得住事的。
    既眼下形势迫人,先辈传下来的东西明显是守不住了,再自责回溯过往对错也于事无补,好好打算一下将来在镐京该当如何才是最重要的。
    所谓豪强大族的骄傲,便是风光时敢极尽张扬,式微时也能隐忍蛰伏。
    毕竟,先辈传下来的煊赫叫做“祖荫”,自己挣出的辉煌才叫“功业”。沐家儿女个个有骨头的,总归能重新撑起家门荣光的。
    镇定下来后,沐青霜这才想起自己躲在贺征的怀里哭,似乎不大合适。
    她周身僵住,讪讪瞪着眼前宽厚的胸膛,尴尬得头皮绷紧,当下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在她进退不得时,贺征似乎笑了一下,胸腔轻震。
    沐青霜面上乍热,莫名觉得他仿佛在嘲笑自己,于是恼羞成怒地退离他的怀抱,缩到一边,抬起袖子胡乱擦了擦脸,忿忿嘀咕:“笑什么笑?是个人都有哭的时候。”
    她很想展现出一种“这不过是小事”的举重若轻,然而才刚哭过的嗓音哑哑绵绵,倒有几分娇滴滴嗔恼之感。这让她心里愈发别扭,索性闭了嘴,又趴到车窗边掀起车帘一角假作向外张望。
    “我不是嘲笑你,只是觉得……”贺征唇角轻扬,看着她那别扭的后脑勺,“庆幸。”
    庆幸这一次你难过无助的时候,我在你身边。庆幸往后的路,我可以陪着你护着你慢慢走。
    沐青霜没有回头,只是沉默地看着窗外,神色愈发平静和缓。
    良久后,她将右手反剪到身后,对他做了个致谢的手势。
    见她缓过来了,贺征心下释然,将头抵在身后的车壁上,淡声调侃:“哭完就不理人了?我是擦眼泪的巾子?”
    他明白,这种时候人的心绪是很容易起伏迂回的,一时斗志满满,一时又沮丧低落、胡思乱想,这都是常事,所以他不能放她独自发呆。
    沐青霜回头觑他,才被泪水洗过的眸子晶晶亮,眼尾微红:“你先记账上,下回你哭的时候,我也……”
    这话说到一半,两人都蓦地红了脸,双双瞪大了眼睛。
    她也怎么的?也让他扑在她怀里蹭来蹭去?
    贺征察觉自己的目光已开始不可控地从她脸上往下溜,于是忙不迭撇开了头,板着赧然俊面冷声道:“天干物燥,慎言。”
    沐青霜猛地扭头重新看向窗外,再度留给他一个羞愤的后脑勺。
    ****
    马车出了钦州城十几里后,沐青霜忽然发现后面远远有一队人马正朝这头追过来。
    她赶忙放下车帘,认真地看向贺征:“好像有人在后……”
    话没说完,车厢门帘被自外撩开,护卫对贺征道:“将军,是赵六公子。”
    赵旻那王八蛋到底想干嘛?沐青霜蹙紧了眉心。
    贺征镇定地对护卫颔首,胸有成竹。
    护卫放下车帘后,马车行进渐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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