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战一直打到了第二年春,太子等人方才班师回朝。
恰逢二月里犹有春寒,天子便带着妃嫔大臣以及皇子公主们去了一趟骊山,正好泡几日的温泉,稍稍缓一缓神。
宋晚玉与霍璋自也不能缺席,顺便,还被催了一回的子嗣之事。
自宋晚玉与霍璋成婚之后,早前还瞧霍璋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天子现下待霍璋的态度倒是好了许多,只是仍旧免不了要关心一回子嗣之事。毕竟宋晚玉与霍璋两人也都二十多了,寻常人家早就儿女绕膝,偏偏这两人却是才成婚,实是想想就心急。
天子年纪也大了,心下自然更在意儿女子嗣这样的事情。
宋晚玉虽也盼这事,但倒也不似天子这般急,被人念叨烦了,她就直接祸水东引:“不急,三郎都没嫡子呢,那也您要想催,也该催一催三郎才是。”
天子闻言便瞪她一眼:“三郎一贯胡闹,难不成你还要学他胡闹不成?怎么就不见你学一学你大兄,还有二兄?”
也不知怎的,宋晚玉总觉着天子提起秦王时,口吻上比之以往生疏了许多。
不过,这也可能是她的心理作用。毕竟,自太子山东平乱归来后,太子与秦王之间的对峙似乎渐渐的明晰起来,齐王这一向胡闹的也都隐隐的站到了太子一边,长安城里已是暗流涌动。至于天子........
宋晚玉作为离天子最近的人,这些日子以来一直琢磨着天子的心思,倒也能多多少少明白些天子对此的态度:若说天子没动过改立太子之心,那肯定是胡说的——事实上,天子肯定动过改立秦王为太子的心思,甚至很可能不止一次。
当初称帝时,要立储君,天子便曾考虑过秦王这个次子,毕竟当初劝他起兵的人里有秦王,起兵以来又屡有建树,实是诸子之中最出众能干的。只是前朝末帝这个前车之鉴太过惨痛,大多数的人都更倾向于立嫡立长,长子又确实是温厚宽仁,既有战功也无过错,实在不好越过他去立次子。所以,天子最后也半推半就的立了长子为太子。
之后几年里,秦王屡屡出征,屡立功勋,大半天下都是秦王给打下的。天子看在眼里,自然也是起过改立太子的心思,只是此非小事,天子也一直下不了决心。
直到后来,秦王取得洛阳、一举拿下河北河南时,天子虽有些忌惮他功高盖主却也是把他的功劳看在眼里,难免又起改立之心,否则也不至于一再的厚赏他,甚至给他开府授官的权利。只是,在这之后,对于秦王手握兵权忌惮,后宫妃嫔的轮番攻讦,太子的努力和表现、以及他对自己身后之事的担忧.......终究还是一点点的将天子心里的想法又给磨去了。
宋晚玉心知:天子如今虽不曾太明白的表态却已是有意无意的疏远秦王,亲近太子与齐王。
只是,天子的态度摆在这里却是从不开口直言,便是宋晚玉心知也不好多说,便是此时听出天子话中的生疏,她也只能故作不知,抱着天子的胳膊,故意打趣道:“那不成,我还想先生个女儿呢,若是像大兄或是二兄,岂不得先生几个讨人厌的小子?”
天子听她这话,不禁也笑,伸手在她鼻尖掐了掐:“你啊!”
又说她:“这都成婚了,还和小姑娘似的爱胡说。”
宋晚玉朝着天子眨巴下眼睛,又拉着天子说起□□的小侄女,颇为向往的模样:“......我瞧荔枝儿就很像我,要是以后生个女儿,怕也就是她这样子的了。”
荔枝就是宋晚玉给□□那小侄女取的小名,主要是她生下来后就是个荔枝似的甜妞儿,且荔枝二字也是谐音丽质,天生丽质,原就是个好意。
天子对孙子孙女也都是看重的,只是底下那么多孙子孙女,他自是看不过来的,只能记着几个大的,还有东宫那几个更亲近些的。对于荔枝儿这个小孙女,他还真没有太大的印象,毕竟荔枝儿出生那会儿秦王还在河北大战,突厥也有些闹腾,他自然顾不上这么个小孙女。
不过,这会儿宋晚玉提起来,天子不由也起了意,笑问道:“真这么像?”
宋晚玉信誓旦旦的道:“都说侄女像姑姑,想来这话有些道理。”说罢,还看了眼天子,“反正二兄他们也都来了,要不就叫二兄抱荔枝儿上来,给阿耶你看看?”
被她这样一说,天子也起了些意思,想着见一见这个小孙女。
宋晚玉还在边上怂恿:“话说起来,阿耶你肯定也不记得我小时候的模样了吧?”
天子瞥她一眼,侧头吩咐了几句,让人去秦王处传个话。待得吩咐好了,他才回头与女儿道:“这么不记得,你们小时候的模样,我都记着呢。”
宋晚玉试探着道:“我小时候一定是最好看的吧?”
不等天子应声,宋晚玉自己就笑了:“我记得阿娘就是这么和我说的。”
天子都被她逗得笑出来。他这些日子总被朝务所累,难得有这样轻松惬意的时候,不免又与宋晚玉回顾了些当年的事情,实事求是的道:“好看是好看,还称不上‘最好看’.......”
宋晚玉鼓起雪腮,气鼓鼓的瞪他。
天子不禁又笑了,回忆了一下过往,接着与她道:“你出生时小了些,瘦瘦小小的,过了好些日子才长开,瞧出眉目来......倒是你二兄,一出生就是玉雪可爱,可把你阿娘得意坏了。”
宋晚玉笑着应了一声:“我记得阿娘最疼我和二兄了。”
天子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又道:“你们几个,她都是一样疼的。”说着,他还抬手抚了抚宋晚玉的发顶,温声道,“我也一样。”
宋晚玉听着,心下一酸,险些要红眼睛——她说这些话,固是真情实感,可其中也未尝没有替天子重温旧事,弥补他与秦王父子感情的用意。可天子待她的慈父之心却是真真切切的。
这般对比,宋晚玉越发觉着难受。
有那么一刻,她甚至希望自己还是以前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自己。
至少,她不必在亲人之间做那些艰难且残忍的抉择。
第114章 姗姗来迟
父女两人说了一会儿话,不一时,秦王果是带着小荔枝来了。
宋晚玉与小侄女关系原就不错,见着了人,立时便要伸手去抱。小荔枝也很乖的张开手臂,搂抱住宋晚玉的脖颈,甜甜的叫了一声“姑姑”。
宋晚玉简直要被她这甜甜的声音给甜软了,把人抱了起来,一直走到天子身侧,笑问道:“阿耶你看,荔枝儿她像不像我?”
天子抬起眼,恰可看见姑侄两人贴在一起的脸,一大一小,白皙娇嫩,五官秀美。
一眼望去,恰似并蒂花开,竟还真有些相似。
天子见了,想起了女儿年幼时的那些事,连带着也回忆起了许多旧事,看向秦王的目光不觉柔和了些,难得的生出许多感慨来:“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你们都已经这么大了.........我如今想起来,还能记着你们小时的模样,一转眼的功夫,明月奴便嫁了人,你也已经有这样大的女儿了........”
秦王也顺着天子的话说了几句:“记得小时候,阿耶和阿娘便时常带着我和明月奴出门.......”
天子不由笑了笑,眉目慈和的伸出手去逗了逗被抱在宋晚玉怀里的小孙女,然后又拍了拍秦王的肩头,指了指一侧的隔间:“让她们姑侄两个玩会儿,我们去边上说一说话。”
秦王自是依言随天子去了。
........
等到秦王与天子说完话,宋晚玉便抱着荔枝儿随秦王一起出殿,顺口问了一句:“二兄,阿耶和你说了什么?”
秦王脸色有些冷沉,但却并未显露出更多的情绪,只是微微的摇了摇头,伸手将荔枝儿从宋晚玉的怀里接了来,轻声道:“没什么,这事你就别多管了。”
其实,秦王也知道宋晚玉是看出天子与他近来关系冷淡,这才帮着说合一二,可他和天子之间却绝不是这般容易就能说合的。哪怕天子今日回想往事,难得的有些感慨,心软了些,甚至推心置腹的与他说了几句话,可那话中的意思于秦王来说亦是直白到近乎残忍——
“人都说,我能得天下,是因为我有几个好儿子,比得过人家十个百个!便是三郎,自当初随你打过洛阳,如今也都稳重懂事了........有时候,我想起这些,不免也要感谢上天赐我爱子,免我烦忧。若非你们兄弟几个齐心协力,又怎会有如今的锦绣江山?”
“尤其是二郎你!自起兵以来,你便一直在我身边,屡屡建功,赫赫功勋,我自也是看在眼里的,记在心里的。”
“只是大郎毕竟是嫡长,且又无大过,我总不能就此废弃他。前朝早亡,便是因为废长立幼,现下前车之鉴尚在,我这开国之君,总不好真做出遗祸后代的事情..........”
“二郎啊,我与你阿娘统共也只生了你们几个孩子,若是可以,自是盼着你们各个都好的。我这般的心,二郎你如今也做了父亲,想必也能明白。”
.......
天子言辞切切,未尝不是推心置腹,全然是一腔慈父之心——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如今太子与秦王互相对峙,争执愈烈,再这样下去总是要伤兄弟感情的,倒不如他说得直白些,也好叫秦王死了心,修复兄弟感情。太子一向宽厚仁爱,只要秦王有心修复,兄弟二人自然也能亲近如故。
只是,天子这些话,秦王听入耳中却只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胸中仿佛是被热焰烧灼一般的生疼。但他面上神色如旧,只微微有些冷沉,勉强应付过了宋晚玉后,他便抱着幼女回了自家休息的院落。
秦王妃原就惦记着夫君与女儿,见着他们回来方才松了口气。只是,她与秦王夫妻情深,深知秦王脾气,此时见着秦王这脸色,难免有些放心不下,上前几步,低声问道:“这又怎么了?”
不等秦王应声,她便先伸手,拉着人在坐榻上坐了下来,故意道:“瞧你这冷脸,荔枝儿都不敢大声说话了。”
秦王稍稍回神,面色稍稍缓了缓:“没什么,就是明月奴担心我与圣人闹得太僵,在圣人跟前给我说了我。圣人有些感慨,便与我说了几句话。”
秦王妃一听便知道天子怕是说了什么不好的话,有心要问却也顾着身边侍立的人,便先低了头,细声哄了女儿几句。哄完了女儿,她才唤了乳母上来,抱着女儿,带着一众人都退了下去。
待得左右都退下了,秦王妃方才道:“可是圣人说了什么不好的?”
夫妻一体,这样的大事,秦王原就不欲瞒着她,便将今日天子所言简略的说了一遍。
秦王妃耐心的听了,面上神色微变但还是端庄沉静,等秦王说完了,她甚至还扬唇笑了笑:“殿下就是为此生气?”
秦王冷着脸,过了一会儿才道:“我没有生气。”
秦王妃挑眉看他;“不是生气,那是什么?”
秦王沉默片刻,轻声道:“我只是有些........”
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着言辞,语声徐徐:“这些年来,平叛乱,抗突厥,我南征北战,从来不惜死生,方有今日。当然,这也是底下将士奋力拼死、不惜死生之功,我亦是小心谨慎,从来不敢有丝毫懈怠。因为我一直都相信:我所做的都是值得的,一切努力都会得到回报。”
天子说“若非你们兄弟几个齐心协力,又怎会有如今的锦绣江山”,秦王却能极骄傲的说:这大半的江山都是他打下的。
最初,他当然也想过天子说的兄弟齐心,也曾敬重太子这个长兄,真心实意的觉着长兄可担储君之位。可这些年下来,天子与太子安居长安,而他却在前线几经生死,好几次的以弱胜强,好几回的险死还生,眼见着那些熟悉或是陌生的同袍战死战场........他的心思总还是会变的。
再者,到他这般地步,也已是不能不争——太子如今便已有些容不下他,若太子上位,真能容得下他这个功高盖主的弟弟。便是太子能够容得下他这个弟弟,可跟着秦王一路征战过来的那些将领呢?□□的那些文臣呢?
秦王便是不为自己争也要为手下那些人争。
更何况,就连天子都曾数次起过改立太子的心思,甚至几番言语或是行动暗示。
秦王自然也能感觉到圣心变化,更要为之努力。然而,好容易等到江山一统,天下平定,天子不需要他这个征战前线的儿子了,便又将那改立的太子的心思给歇了,还与他“前车之鉴尚在,我这开国之君,总不好真做出遗祸后代的事情”、“若是可以,自是盼着你们各个都好的”。
哪怕秦王以往不说,可心里对天子这个父亲还是存了几分的希望,然而也正是因着他对天子抱有希望,听到天子这般直白到近乎残忍的话,方才觉着有些受不了。
秦王妃多少也能明白秦王此刻的心情,她抬手握住了秦王的手掌,再不说话。
倒是秦王,见她一言不发,不免侧目看她:“你就不说几句。”
秦王妃笑了笑,握紧了他的手:“我知道,殿下心里难受,我坐这儿陪着您......”顿了顿,她又说:“我知道,殿下您心志坚定,宁折不弯,从不会因着旁人的言语而轻易更改,便是心里难受,也不需要我多嘴多言。”
秦王闻言,神色果是缓了缓。
秦王妃这才往下道:“殿下,这么些年都过来了,我们也经了这么多事,您又何必为着圣人这几句话而自苦?圣心易变——这不是您早就知道的吗?”
秦王想了想,微微颔首。
秦王妃握着他的手,温声道:“既然圣人都说太子无大过,不好轻言废立,那就再等等。东宫如今屡屡动作,显也是沉不住气了,只要他沉不住气,总会有犯下大过的时候.......”
秦王紧蹙的眉头不知不觉间已经松开了,他反握住秦王妃的手,捏了捏,道:“我都知道了。”
秦王妃便不再多言——她素来端庄贤淑,从来不会过多的干涉秦王外头那些事。
所以,秦王妃想了想,便适时转开了话题:“大郎今儿看了一会儿书,我叫人带他上来,背给你听罢?”
秦王听妻子提起长子,不由也露出笑容来:“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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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与秦王妃夫妻两人自有一番夫妻间的私语,宋晚玉从天子处出来后,便也将今日的事细细的说与霍璋听。
原本,宋晚玉就为着自己在天子跟前使心机而心虚,此时想起秦王适才出殿时神色不好,心下更是愧疚,不免道:“我瞧二兄今日出殿时的脸色也不大好.......你说我是不是好心做坏事,害了二兄呀?”
霍璋听宋晚玉复述,勉强猜着了些天子与秦王的话,静了片刻才道:“应是与你无关。圣人近日心意已定,想必早就考虑着私下寻个机会敲打秦王。有你先时在圣人跟前说的那些好话在,圣人敲打秦王时想必也会语气和缓许多.........当然,无论圣人是如何的语气,那些话总是不中听的,秦王脸色难看也是在所难免。”
宋晚玉听了,神色也有些复杂。
霍璋心知她心里肯定不好受——哪怕她知道秦王更适合哪个位置,有心偏着秦王些,可太子也是她一向敬爱的长兄,无论她怎么做,心里总是不好受的。
好在,宋晚玉很快便调整好了心情,过了一会儿才道:“那怎么办?”
霍璋抱着她,温声道:“别想了,圣人既是心意已定,就不是你在边上说几句话能够说动的........”顿了顿,他才道,“现下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先等等了。”
宋晚玉睁大眼睛,怔怔的看着他。
霍璋笑了笑:“再等等,总会有机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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