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哀家说完,”太皇太后打断了蒋慕渊的话,叹道,“哀家原不想这样,哪怕他真的弑君夺位,只要他回京,还跟以前在文英殿里时一样,听三公教导,向众臣请教,如果将来有人质疑,哀家替他力排众议。
可他在走他父皇的老路,这江山经不起折腾了。
这些都是哀家的心里话,阿渊,你也给哀家说心里话,他行不行?”
“圣上年轻,又无辅政大臣在前指引,身边声音太多,偏内忧外患、朝野动荡,应对各地起义,他经验不足,也不够果决,南北分立之下,时间越久,隐患越大,如此下去,乱世之相,”蒋慕渊顿了顿,艰难道,“治乱世,圣上不行。”
一滴泪从太皇太后满是皱纹的眼角落下。
“乱世”两字,如一柄尖刀,直刺心扉。
太皇太后努力调整着情绪,道:“你替哀家叫恪儿进来。”
第1100章 心疼
听了这话,蒋慕渊明白了太皇太后的意思,心念一沉。
他有不少想法,但看太皇太后的神情,终究还是先咽下了。
不管如何,应该让孙恪自己来跟太皇太后说,他的想法,留待之后再来说与太皇太后听。
蒋慕渊出了正殿,一抬眼看到孙恪站在廊下。
孙恪双手揣着,抱了个手炉,也不知道在琢磨什么,神色淡淡的,眼神斜斜望着天井里的一枝腊梅。
见蒋慕渊出来,孙恪才收回了目光,睨了他半晌,在蒋慕渊开口之前,先问:“皇祖母找我了?”
蒋慕渊颔首。
孙恪啧了声,一脸的生无可恋,低声道:“你没有坑我吧?”
蒋慕渊笑了笑:“我坑的是圣上。”
孙恪闻言下意识地舒了口气,突又心领神会,道:“你坑的是他,倒霉的是我。”
金銮殿上的那把椅子,在有些人眼里是豁出命去也要搏的东西,可在孙恪眼里,一文不值。
他不想当那个倒霉蛋,只能亲口去跟皇祖母说一番道理。
孙恪这会儿也不讲究什么形象、仪态,拖着步子就往里走,人进了正殿,突然又从门帘子后头钻出了脑袋来,冲蒋慕渊一阵挤眉弄眼。
蒋慕渊靠近了些。
孙恪道:“你该去看看我们家曦姐儿,那五官、那模样,你媳妇儿京城第一美的名头,得让位了!”
“什么毛病?”蒋慕渊忍俊不禁,“行行行,等十五年后曦姐儿京城第一美贵女了,她婶娘是京城第一美夫人。”
孙恪笑骂了声,把手炉扔给了蒋慕渊:“你记得暖了手再去抱曦姐儿,别冻着她。”
蒋慕渊抱着手炉转身就走。
他要先去看母亲、看儿子,京城第一美的曦姐儿,待会儿再去看。
孙恪挪到了西暖阁外,这才端正了态度,入内见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示意他坐下,道:“自家兄弟,都是一道长大的,你与阿渊耍玩多些,但祈儿他们如何,你也是了解的。
论天资,先帝留下的进过文英殿的几个儿子,以睿儿最为出色,其余众子都平平。
阿渊说得对,盛世守成,他们能担得起,可眼下不是盛世,眼看着要乱,乱世治世,祈儿不行,宣儿也不行。
恪儿,哀家最疼你,因为你最孝顺、最明白哀家,你清楚哀家现在有多难。
哀家也会怕,怕做错了,无颜面对列祖列宗,更怕什么都不做,一样没脸!
孙家的江山、孙家的百姓,可孙家,眼瞅着没人了。
恪儿,你明白吗?”
孙恪垂着眼帘,认认真真听太皇太后说完。
他清楚、他明白,他们祖孙情谊深厚,皇祖母拿着一把刀,割她的心,也割他的心。
痛她之痛,难她之难。
正因为如此,他更不该胡乱选择。
“您知道他们不行,可我也是不行的,”孙恪咬着牙,道,“您把我推上去,与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那你让哀家指望谁?”太皇太后反问,“指着刚开蒙的仕儿,还是指着刚能数几个数的栩儿?”
孙恪抿唇,这两个小东西,一个都指不上。
孙仕虽为孙祈嫡长子,但等他能从孙祈手上接班了,谁知道这天下被他老子弄成什么样了。
再说孙栩,孙淼还聋着呢,哪怕不聋,这两父子都在孙祈眼皮子底下,动弹不得。
要孙恪来说呢……
他下意识地往窗上看了一眼。
窗户是关着的,只影影绰绰看到天井模样,向嬷嬷交代过了,这会儿外头一个人都没有,空荡荡的。
太皇太后顺着孙恪的视线看,最初对空无一人的天井有些疑惑,再一琢磨,意识到了孙恪的想法,她不由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你在胡乱想些什么?”太皇太后一字一字,咬牙切齿。
孙恪沉默了一阵,道:“您知道孙儿在想什么。”
“你这是把阿渊往死路上逼!”太皇太后的声音发抖,“他为这江山百姓付出多少,你忍心让他背千古骂名?!”
孙恪哽咽着道:“谁骂他?哪个骂他,我骂回去!谁骂一句我回十句!”
“你!”太皇太后气得脑门子都痛了,指着孙恪,“你……”
“我懂您,”孙恪扶住太皇太后,一面给她抚背顺气,一面缓缓道,“我不懂朝事,我往那儿一坐,其实就是个傀儡。
不止我,孙仕也好、孙栩也罢,他们才多大啊,穿上龙袍坐龙椅,脚都沾不着地。
真正做事的,是臣子,是阿渊。
我比孙祈、孙宣他们唯一强的地方只有一个,我会听阿渊的,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不懂,所以我不指手画脚。
您是觉得这样就够了,所以才跟我说这些话,想让我站出去。
可阿渊呢?
您要让阿渊干着皇帝的活,操皇帝的心,还担摄政只手遮天的罪名?
我不想。”
太皇太后红着眼,道:“那也比篡权强!”
孙恪笑了笑,道:“孙栩抓的是长枪,祐哥儿抓的是玉玺。
您不心疼阿渊,也心疼心疼他的儿子、您的小祐哥儿,您要他们父子成为下一对南陵王和孙璧?
等几十年后,满天下来猜忌阿渊是不是曾生过登基称帝的心?”
太皇太后的眼泪滚滚落下,紧紧抓着孙恪的手,叹道:“哀家怎么会不疼他?
这么个样样出众的外孙儿,哀家疼到了骨子里!
哀家只是遗憾,他怎么就不是哀家的孙子!
他若是后宫嫔妃之子,或是你的亲兄弟……”
“可千万别是,那不废也废了,”孙恪道,“他是皇子,他是养废的,他是我胞弟,那不敢不废。”
太皇太后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出,重复几次,一点点平复情绪。
“通透还是我们恪儿通透,”太皇太后叹道,“你果然是最懂哀家的,知道往哀家哪里捅最痛,知道怎么劝哀家。”
太皇太后止了泪,孙恪也忍不住哭了。
“所以孙儿做通透事儿,孙儿不合适,”孙恪泪流满面,“皇祖母,您若是能替阿渊开句口,他能少挨很多骂。”
“你让哀家仔细想想……”
第1101章 重情
太皇太后用手指替孙恪抹眼泪,心中五味杂陈。
她这个孙儿,自小就是个淘气的,没少磕磕绊绊,但他不爱哭。
就算是爬宫墙摔着了,孙恪也是嬉皮笑脸地挨永王爷的骂,不掉一滴泪。
待长大了,就更加不会哭了。
她前一回替孙恪擦眼泪,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她不住想,恍恍惚惚之间,竟然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
她的人生,还能有几年?
嘴上再是要强,她的年纪与身体,可能也很难看到祐哥儿成年之时了。
从古至今,摄政王几人善终?他的子孙又有几人能活?
她自己看不着了,那还有谁能来护着阿渊,护着祐哥儿?
只因这乱世江山无人能守,她硬推蒋慕渊去摄政,劳苦十几二十年,再无一条善了的路……
太皇太后纠结万分,孙恪心中亦十分难过。
人得有自知之明,若是寻常小打小闹之事,他们兄弟互背黑锅根本不算什么,但皇权之争,从不是两个人的事情,也不是两条命。
孙恪止了泪,请了向嬷嬷进来。
向嬷嬷端着水盆给太皇太后与孙恪净面,眼神中有担忧,但最终没有开口。
孙恪退出去了,太皇太后看着向嬷嬷,几次斟酌却无从说起。
向嬷嬷替她整了整盖着腿的毯子:“您慢慢想,奴婢知道您的难处。”
“那你猜到恪儿说什么了吗?”太皇太后问。
向嬷嬷敛眉,叹道:“小王爷的性子,您是知道的,他重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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