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县十八里坡,景元紧紧抱着姐姐的胳膊, 姐弟二人默立在坡顶上最粗壮松树前。
崔师傅等人拿着铁锹一下一下铲着, 就像是铲在姐弟两个的心上,越来越痛, 越来越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至少姐弟二人觉得很久很久, 崔师傅终于挖到了一根人骨。
刚刚姚妍立得挺直, 此时却突然软了下去。要不是刘嬷嬷和杏儿架住,早已瘫了下去。景元虽年纪小,却历练得成熟许多, 虽然身子颤抖, 却还能勉强站立着,也更加紧张得抓住姐姐手腕。
互相扶持,互相安慰, 姐弟二人好不容易情绪缓和下来, 拿起铁锹也跟着慢慢挖起来,小心翼翼, 像是对待稀世珍宝。
等一架人骨拼接完成,姐弟二人早已泣不成声。
刘嬷嬷劝慰:“姑娘,也可能那姓刘的骗人, 老爷说不定还活着, 这只是旁人尸骨而已。”她看不得两个孩子这样难受。哭不可怕,哭得连声音都出不来,那才真难受。
姚妍含泪苦笑:“我爹脚有六趾, 小时候曾被视为不详,差点被祖母放弃,想将爹爹扔到河里。还是大伯抱着爹爹哭求祖母,跪了大半天才让祖母回心转意。爹爹很忌讳让人知道他有六趾,也只有母亲和我们姐弟二人知道而已。
就因为当年是大伯救了爹爹的命,爹爹才会尽力满足大伯的所有心愿,即使明知不合理,也会尽量而为。虽然爹娘去后,大伯一家子想吞了家产,但最后还是给了我们姐弟二人很大一笔银子,我娘的嫁妆也一丝未动。
人有好坏,但好人未必始终好,坏人也未必处处都坏,多是有私心的正常人罢了。我从未怨恨过大伯,一是觉得人性如此,更重要是因为他救过爹爹。”
景元也摸着父亲脚趾骨,像是小时候淘气,经常趁爹爹洗脚去摸着玩一样。“我曾羡慕爹爹有六趾,以为这是爹爹能干之源。”他冲着尸骨磕了三个响头,大声道:“爹,我姐帮您和娘报仇了。您常说让我好好用功,做个有用的人,能成为姐姐的依仗。您放心,我已经长大了,我会保护姐姐一生如意平安。”
姚妍搂过弟弟,二人相拥在一处:“姐姐知道你最能干,咱俩都日后好好活着,不给咱爹娘丢人。”
景元重重点头。他虽然不是最有资质的,但他可以做到最努力。
姐弟二人用父亲生前新衣,将尸骨装殓起来,放到带来的香楠棺木。这棺木是从南边老家一路带过来,用百年香楠木制成,就是想着让父亲死后不受委屈。如今终于派上用场,再不让父亲困在这千里之外。
姚妍泣道:“爹娘生前恩爱,娘临去之前嘱咐我尽力将爹爹尸骨寻到,二人生死在一处。来前请了高僧算了算日子,十日后便是扶灵回乡最合适日子。景元,若是回了南边能有合适书院,咱们暂时不来京城如何?”
景元自然同意:“都听姐姐的,等我高中进士那一次再冲入京城。”
刘嬷嬷虽然是京城老人,却跟着夫人到了南边几十年,家中子孙也多在南方,自然很是愿意回去。
崔师傅等人更是如此,虽然在这里银两足、危险少,姑娘也答应年前将家人都接来。他们男人还好,可家中妇孺都是南地口音,来了京城还不定多难适应。若是能回南边,那是再好不过。
唯有杏儿细心里发急,她的任务虽是保护姑娘,可更重要是为安王保护姑娘。若是回了南边,难不成眼睁睁看姑娘嫁给旁人?!安王非疯掉,说不定直接宰了她这个做事不利的,简直无法想象。
如今安王不在京中,真是难办。不过她转念一想,王爷不正在南边,这种不可抗力的问题很该甩给王爷自己去解决。
一行人各有心思回到家中,刘嬷嬷带着几个丫头伺候他们姐弟二人歇下,她自己却坐着发愁起来。
文慧很有眼色,问道:“嬷嬷可是更想留在京城?我虽然哪里都可以,只要跟着姑娘就好。只京城天高风朗、街面宽阔大气,可我却更喜欢咱们苏州府逼仄的小巷子,一步一步走着踏实。”
刘嬷嬷心里有事,便找来一双鞋垫纳了起来,一针一线仔仔细细绣着花样,这才静下心来,方开口道:“我一个快入土的老婆子在哪里不是呆,若真长久住在京城,姑娘自会想法子将咱们家人都接来,也不担心骨肉分离之事,只是姑娘的婚事可就难办了。就算不管安王,唐状元也是一等一的人才。论模样,论学识,论人品,哪一样有瑕疵?”
文慧文琪连连点头:“没有呢!”
杏儿:“……”为什么就不管安王了?我们王爷到底哪里得罪你个老婆子了,气愤!
刘嬷嬷得到认同,接着叹气:“再想想回到苏州府,大老爷和大夫人能白白放着这样好模样的侄女?咱们那边吧,说要脸很要脸,说不要脸还不如京城。送亲闺女攀附高官权贵的都不少,何况侄女?若是正儿八经嫁人我倒不怕,就怕……”就怕与人为妾,甚至连妾的名目都未必有。
文慧文琪再次连连点头:“大老爷不清楚,大夫人绝对做的出来。当初为了霸占咱们姑娘少爷家产,她可是将十五岁的亲闺女送给五十大几岁的知府老爷为妾。”真真恶心人,可这种事不少见。毕竟女儿不值钱,她们不就是被亲生父母卖掉,只是为了给儿子更好生活?
杏儿趁机插话:“既然如此,何必让姑娘羊入虎口,嫁给安王不是更好。有了王爷做靠山,姑娘以后还不是横着走?”
刘嬷嬷白了她一眼,鼻子“哼哼”两句,继续绣鞋垫去了。
杏儿:“……”哎,这是啥意思?看不起安王!
见杏儿一副要干架的模样,文慧赶紧拉拉她袖子:“别闹了,知道你向着安王,可咱姑娘能当正妃?”
杏儿被这一句话堵住,那还真挺难,至少贵妃那一关就特别难。
刘嬷嬷冷笑:“知道为何更选唐状元了?没有私人恩怨,我这个老婆子可是一心为了姑娘着想。不像某些人,吃里扒外的主。”
杏儿:“……”很生气,可又反驳不回去。
至此,一家子都中意唐状元了。□□叨着,便听门房说有一个老妇人来访,自报家门说是唐状元乳母。
刘嬷嬷心道,不是说唐状元小时候家里穷,竟然还能养得起乳母,可见日子也算好过。只是多数人家都讲究上午拜访,特别是并不是太相熟人家,唐家这下人却下午上门,略有点不讲究。
不过可能南北地方规矩有别,一点小事不好计较,刘嬷嬷自我安慰。
因着敬重唐状元,刘嬷嬷赶紧迎到大门处。一身着老绿色绸衣、褐色绸裙,满脸褶子的精瘦老太太坐在门房中一动不动。
那老太太眼睛盯着刘嬷嬷进来,却依然未起身,脸上也未带笑容。
刘嬷嬷心里不舒坦一下,却也不好计较,毕竟每个人性子不同,不好太过苛求别人也爱笑。且唐状元帮助少爷良多,看在他面上,也不能太过计较。刘嬷嬷继续自我安慰。
刘嬷嬷笑道:“老姐姐久等,倒是我们失礼了。这里不是说话地方,咱们移步到后院如何?”
那嬷嬷终于点了点头:“也可,正好我也看一看这姚宅好在哪里。”
刘嬷嬷心里一突,觉得不是自己多心,实在是这人太像来找茬的。
她本想将人带到内院正堂,请姑娘出来一见。但刘嬷嬷再没几分心计,此时也不想让姑娘出现了。
刘嬷嬷脸子也拉下来,一路无话,到了内院,落座看茶,方开口:“这大下午的,倒是不知道您为何而来。”
那嬷嬷皮笑肉不笑:“我为何而来,妹子应该最清楚。”
刘嬷嬷:“并不,还请直说。我家与贵府并无太多交集,不过也感谢唐状元帮助我家少爷学业良多。”她先将自家姑娘撇清。
那嬷嬷脸上褶子动了动:“是吗?我倒是听人说,这胡同里来了一位长相极美的姑娘,虽说父母双亡,但凭借自身美貌也能让有钱有势之人追捧,日子过得不要太好。”
听她这满嘴胡咧咧,刘嬷嬷极力控制怒气,却还是忍不住将茶杯重重一扣:“一派胡言,是哪个嘴巴不干不净乱攀扯人?我家姑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能攀附他人?你既然听人说,那咱们到这胡同里挨家挨户问,是谁家这么不地道,满嘴喷粪,臭气轰天。”就差直接指着鼻子骂那嬷嬷嘴巴臭了。
那嬷嬷黑黢黢脸上泛起了一点红,仰着脖子道:“你家姑娘若是好的,怎么哄着我家少爷临行前,缠着我家夫人前来求娶?我们少爷可是整个州府最有出息的,多少名门闺秀想嫁进唐府,能轮到一个无父无母的商户女?”
刘嬷嬷气得说不出话来,手指着那人发抖。
多亏杏儿出现,掐腰骂道:“我说你这个老婆子忒无礼,自家砸锅卖铁供你家少爷读书,方才勉强在京城立足。不,连个房子都没有,哪里谈得上立足。我家姑娘沉鱼落雁,家有万金,能看中你们那穷家破落户?真不要老脸。”
这会换做那嬷嬷脸红脖子粗:“你,你,你……”
杏儿翻着白眼继续骂:“我咋地了,还不让我说实话?男人最关键的最值钱的是啥?是考中状元?别让人笑话了,状元三年出一回,有几个混出人样来的,多数一辈子待在不入流位子上浑浑噩噩过一生。男人最重要的是有权有势又有钱,你掰着你那黑如碳的指头数数,你家大状元中了哪一条?”
说完大声喊院子里两个婆子:“你们一个个是呆子呀,还不把这老贼给扔出去。”啧啧叹道:“手指甲都没洗干净,还敢上旁人家门指三画四的,臭不要脸。”
文慧文琪差点鼓掌:厉害了,杏儿,不愧是王府出身,气势十足!
第44章
今儿又是一个好天。姚妍跪坐在榻上,将脑袋探出窗户, 静静望着天上白云。古人言云卷云舒, 在她这儿全成了调皮的小动物。一会儿是小狗,一会儿是小绵羊, 个个都十分可爱。
除了姚妍,旁人皆小心翼翼, 怕多说一句引起伤心事。
本来寻到老爷尸骨算是悲中大喜, 让唐家一闹,什么情绪都没了,只剩下气愤和沮丧。
刘嬷嬷觉得自己是罪魁祸首, 最是难过。本来姑娘对唐状元并无私情, 她却天天上赶着保媒拉纤的。打着为姑娘好的旗号,最后却深深伤害了姑娘。
姚妍看够了白云蓝天,方才有心思劝慰众人。
“刚刚看云朵都看馋了, 文慧去做一碟子云片糕, 不要放太多糖,容易腻。文琪做一碟子梅花糕, 我喜欢艳粉色花朵,中间花蕊不要鸭蛋黄,换成鹅蛋黄, 去火。”姚妍笑着将两人弄走。
见人少了, 姚妍方抱着刘嬷嬷腰笑道:“知道嬷嬷都是为了我,只是咱们南边规矩没这样大,让您有了误会。京城却是官商分明, 咱们和唐公子家泾渭分明,日后不好多来往了。正好我们也回南边去了,日后想见也见不得了。”
刘嬷嬷见姑娘不怪自己,反而老泪纵横:“姑娘,老奴糊涂,世间对女人多苛刻,一言一行处处受掣肘,老奴却上赶着让人家给臊个没脸。您打我也好,罚我也罢,就是不要憋屈在心里。”
姚妍笑了,唐家老仆虽然讨人嫌,可话也说对了七八分。
她可不就是喜欢攀附权贵的女人,不然当初哪里会救了安王?只不过唐公子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她一开始并未想过利用,只是牵扯到景元读书,无意之中利用而已。
本就是她理亏,怨不得旁人。
且总不能因为唐家仆妇言行,就怨上了唐公子,那就有些恩怨不分是非不明了。
“嬷嬷别说这些了,反正我也从未看上过唐公子。如今咱们就要返乡,一堆物件还没收拾,嬷嬷这是打算将细软都留在京城?”
说起收拾家,刘嬷嬷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忙着悲春伤秋的,竟然忘了正经大事!急的一跺脚,赶紧指挥着众人忙活起来。
杏儿在一旁目瞪口呆,姑娘简简单单一句话就哄住了刘嬷嬷,忍不住摇头,这老婆子可真是个心大之人。
见刘嬷嬷忙去,姚妍摆摆手让杏儿坐在榻边:“坐下好好聊聊。杏儿,你跟着王爷好多年,你觉得他这人靠得住吗?”
杏儿狠狠点头:“十分靠得住!”
姚妍失笑,还真是护主的丫头。“那你客观说一说,唐公子这人靠谱吗?”
杏儿很想摇头,可终究是个实诚孩子,轻轻点头:“。。。还成叭。”
姚妍摸摸她小脑袋:“你觉得唐状元家人如何?”
杏儿气道:“忒不讲道理,明明是唐公子缠着您,怎么到她们嘴里那样难听。人家都说寡母难伺候,这次一见竟是真。”
姚妍笑:“这和寡母有什么关系,多少寡母都是通情达理、坚韧刚强。何况站在唐公子立场,他母亲是一等一的好。并非他母亲不好,而是我俩不合适。一个状元的母亲都看不上我这样的,你觉得贵妃娘娘会喜欢?”
杏儿:“……”就算再昧良心,她也说不出“会”这一个字。
见杏儿这模样,姚妍叹气:“刘嬷嬷以为我们和唐状元门当户对,都换来被人羞辱结果。你这里倒是希望我和安王在一处,可除非我愿意当无名无分的妾室,就算是侧妃,贵妃娘娘也不会答应,对不对?所以,日后不要再提这些情情爱爱,徒增烦恼。”
杏儿:“……姑娘说的是,奴婢日后再不多言一句。”只是,刚刚消息已经往南边去了,她对不住姑娘!
大家谈开了,心结也就去了,只一心忙碌扶灵回乡之事。
只五月成了多事之秋,第二日早上还未天亮,便被一阵急促敲门声吵醒。
不大一会儿,门上来报:“姑娘,是英武侯府一家子。”
姚妍反应了一会才想起来,她弄死了英武侯,却并无他人知道,侯府牌子也还好好悬挂着呢。“来人是谁?”
门上婆子回道:“是一锦衣中年妇人和一同样盛装的小妇人,她们只说是您最亲近亲戚,并不报上姓氏。”
姚妍好奇:“难不成侯夫人和她家儿媳一同前来?这样大的阵仗,是要作甚?放她们到前厅呆着。”
她向来习惯晚起,又好好洗漱打扮一番,直到日上竿头才到了前面。一见到来人,确认是侯夫人张氏和二表嫂陈氏。笑道:“呀,竟然是舅母和二表嫂亲自前来。我以为是哪个仆妇,还由着性子睡到自然醒,冷落了你们,真真失礼。”
嘴上说着失礼,却连虚礼都未曾行,大大方方到主位坐下。端起茶正要饮,却将茶杯推到一旁,嗔道:“嬷嬷,咱们府里是没落了吗,怎么用这样粗的茶叶。往日都是明前茶,现在就成了雨前茶,粗糙得紧,换一杯玫瑰汁子,早晨就爱这一口甜。”
英武侯府众人如今最听不得“没落”二字,觉得姚妍一言一语都是讽刺他们。张氏忍不住哼道:“您如今可是贵人,样样都用得精致。”
姚妍点头笑:“做人可不就该如此,只要负担的起,越精致越幸福。就如吃饭,同样都是一只鸡,做出来味道和菜品千差万别,差的其实就是这份精致和仪式。”
张氏差点被堵死,想要发火,却被儿媳妇轻轻拉了拉袖子。若是往常,他们何须在此让人给脸子,还不是因为要求人办事。
二表嫂陈氏笑道:“表妹可真真是巧人儿,让嫂嫂着实羡慕。只是您有所不知,咱们府里如今日子不好过呢?”
姚妍端着玫瑰汁子,小口小口抿着,并不接话。
陈氏:“……”这女人嘴脸变得可真快,在侯府里还是小白莲,这会子装也不装了,真真气人。只是不得不自说自话:“妹妹有所不知,父亲前阵子下落不明,本来以为只是游山玩水,却突然有人拿着田契地契和商铺凭证来找咱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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