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奴的晋级考核十分严苛,尤其是在晋级暗卫的考核中,藏匿与伪装自然不必多说,轻功身法、敏锐的感官也是必备要素,然而这些都不是最残酷的。
身为暗卫,武功永远都排在第一位,而暗杀正是考核中最残忍、最血腥的一关。
能够通过考核的暗奴只有十分之一,甚至更低。
考核的地点在毗邻暗卫营的宫殿中,这里长年空旷,布满尘埃,任何一丝痕迹都难以掩藏。陈旧的殿门上溅满了暗色斑点,蒙在灰尘之下,添了几分森然庄重的气氛。
甲级暗奴在暗卫营中的实力已经算在顶尖行列,饶是如此,经过前几关的筛选后,能够参加最后一关的人数才堪堪过半。
玄卯漫不经心的站在大殿门口,他拍拍手,数十道铁面人没有任何征兆的出现在庭院中,将淘汰的暗奴带离宫殿。
穆衍留在了庭院中,几乎是在刹那间,十余人的目光全都落在了他身上。
他身受重伤不过两月有余,前些天连站都站不稳,如今竟然能接连通过诸多关卡,距离成为暗卫只有一步之遥?这种事放在任何人身上都不可能,但放在穆衍身上,他们总要忌惮三分。
然而穆衍此时的情况很不好,本就苍白的脸上更是没有一丝血色,双唇泛紫,渗出些许鲜红,他的身体微不可察的晃了晃,很快又在木杖的支撑下站稳。
他支撑不了多久了,但身为暗奴根本没资格避战,更不能表现出一丁点的虚弱,否则必将沦为众矢之的。
“很好,”玄卯掩在铁面下的唇畔扬起满意的弧度,沉郁的目光扫过穆衍,落在他身后的数十道身影上,低哑的声音响起:“别让我失望。”
十息过后,他身前的十余道人影已经完全消失,只余下微微晃动的枯枝,以及仅剩的一道削瘦人影。
穆衍静静的站在庭院中央,一如既往的撑着木杖,眼睑低垂,似乎并未注意到其他人的动作。玄卯怔了怔,随即眼底划过一抹嘲讽。
最后的暗杀局,率先站出来的人必定最为吃亏,而穆衍却完全放弃了藏匿的可能,也许是他的身体状况并不允许,也许是他有别的算计,但不论如何,他都陷入了一个无解的死局。
他就是一个现成的靶子。
玄卯移开目光,弹指飞出一道劲气,摇晃的枯枝被斩落在地,在死寂之中发出一声异响。
“开始吧。”
空旷的宫殿中重新恢复寂静,隐匿在暗处的数十道人影宛若全然消失了一般,没露出半点痕迹,唯有庭院中央的少年丝毫未动,将自己完全暴露在众人的视野之中。
穆衍很清楚他的处境,藏匿固然可以抵挡一时,然而他的双腿行动不便,身法不能全然发挥,一旦被人堵上围攻,就是进退不得的必死之局。
庭院广阔,最为擅长的暗杀手段反而无法发挥,一旦有人与他正面搏杀,必引来其他人伺机而动。
他以身做饵,虽冒险至极,却也对他最为有利。
一时之间,宫殿之中陷入死寂,竟没有一人敢率先出手,玄卯掩在铁面下的脸色泛着青,眼底飞快的掠过一抹杀意。
正在这时,一枚铜钱从宫殿中飞射而出,直击穆衍面门,刹那之间,他手中的木杖向右歪了歪,似乎并没用多大力气,但那枚铜钱却已是换了方向,‘叮’的一声嵌进宫墙,震落不少灰尘。
殿内忽而惊起一道劲风,细密的打斗声接踵而至,不等旁人做出反应,已有一道黑色的人影被踢出殿门,砸向穆衍。
即便他站在最显眼的地方,放弃了身暗卫最大的优势,也照样是他们最无法忽视的劲敌。
被抛出的人影重重落在地上,穆衍只是堪堪避过,并未出手阻拦,他挺立在庭院中,神色依旧,唯有握着木杖的手异常用力,指节泛白。
他这双腿终究是最大的拖累。
这时宫殿外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或沉重,或轻快,已停在了附近。暗卫营地处偏僻,向来很少有人涉足,而在晋级考核之时,通往暗卫营的所有道路都已被封闭,无人能进。
“父皇,还没到吗?”软糯清澈的声线在这一片空旷沉寂中异常突兀,殿内的暗奴无不屏气凝息再次隐匿。
玄卯早已飞身从屋顶飘下,单膝跪在姜照身前:“微臣玄卯参见皇上。”
“起来吧。”身着明黄色龙袍的姜照淡声说道,他身侧牵着一个粉粉嫩嫩,被大髦包成一团的小女孩,身高堪堪只及他的腰部,她的步子很小,姜照却没有丝毫不耐,配合着她的步伐悠闲的四处打量着。
玄卯不用细看也能知晓小女孩的身份,皇上子嗣不多,与先后共育有两子一女,其中最为疼宠的便是年幼的公主,眼前这小女孩的年纪也刚好对的上。
姜照停在宫门口,透过半敞的大门望了一眼,若有所思道:“考核进行的如何了?”
“已是最后一关,半炷香的功夫便可完成。”玄卯应道,心中突然生出些许不安,暗卫营的晋级考核皇上从未插手过,今日竟亲自带着公主前来,难道是要为她挑选暗卫?
公主尚且不到十二岁,按规矩还不能拥有侍卫,可暗卫营这种地方,除了暗卫还能有什么?
玄卯心中闪过无数道念头,而此时沉寂的宫殿中打斗声再次响起,声响比刚才还要大,引得姜泠忍不住探着脑袋往里瞧。姜照无奈的收回目光,眉头微蹙,冷眼扫过掩在铁面下的玄卯。
外面的说话声并不大,可里头的暗奴全都经过训练,感官极为敏锐,自然听到来人乃是皇上。
这已不单单只是一场普通的晋级考核,皇上亲至,只要能够在众人之中脱颖而出,何愁没有前途?到底只是十几岁的少年,根本无法抵挡这样的诱惑,但不可否认,这法子的确有用。
庭院中突然加剧的争斗让穆衍乱了手脚,他身上的伤并未痊愈,靠着木杖支撑才能站稳,功力不及原来十分之一,行动也更为迟缓,一两个人的暗袭尚能抵挡,若全力以赴他只有死路一条。
但他没得选择,只能硬抗。
姜泠透过半敞的宫门,远远地只看到一个撑着木杖的背影,她正想再往里走两步,便被姜照叫了回来:“阿泠回来,里面很危险。”
“有父皇在,他们不敢伤我的,”姜泠仰起头,眉眼弯弯,扯着姜照的袖子道,“父皇带我进去嘛,阿泠还没见过暗卫考核。”
“不行。”姜照眉头紧蹙,毫不犹豫的拒绝了她的要求。
晋级考核的残忍程度他当然知晓,最后的暗杀非死即伤,十分血腥,阿泠这几日睡得本就不安稳,真叫她瞧见了,怕是会更严重。
姜照语气稍缓,安抚道:“在外面乖乖的等半炷香的功夫,最后能走出来的便给你做暗卫,如何?”
谁又能保证穆衍身在其中?姜泠也只不过是想去撞撞运气,她只知穆衍身在暗卫营,却并不清楚他现在情况如何,自然不会轻易应下。
“不好,父皇答应过叫我自己选,不能反悔。”
她眼巴巴的望着姜照,眸中带着一层水汽,似乎话再说重一点儿眼泪就能掉下来。
姜照心头软了软,蹲下身帮她裹紧大髦,耐心的解释道:“没说不让你选,只是里面的暗奴身份卑贱,不足以保护你,父皇这就把所有的暗卫都叫过来,你亲自挑一个,可好?”
暗卫跟暗奴到底有什么区别,姜泠并不了解,她歪着头想了想,正要答应下来,忽而听到宫殿里传出沉闷的坠地声,听着距离倒像是很近。
侍卫已经挡在了她们周围,姜泠透过缝隙看过去,正对着宫门石板路上趴着一道人影,他手中依旧紧握着木杖,只单手撑地想要爬起来,双腿却无法动弹,根本使不上力。
身后一道利刃破空刺来,他狼狈的打滚避开,挥起染着鲜血的木杖反击,带着几分青涩的熟悉脸庞映入眼帘,姜泠一怔,下意识道:“住手!”
“阿泠?”姜照的声音中带着询问,姜泠瞬间僵住了身子,掩去眸中的担忧,抿唇道:“父皇,儿臣想从这些人里面挑一个,你叫他们停下来好不好?”
姜照一顿,目光掠过殿中的人影,轻叹道:“阿泠,他们只是暗奴。”
暗奴跟暗卫的地位与实力天差地别,按照他的想法,阿泠身边伺候的暗卫自然是实力越高越好,这些暗奴根本没有资格出现在她眼前。只是阿泠一向心善,若真叫这些人死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怕是会难受。
“父皇,儿臣不在意的,”姜泠摇着姜照的手臂,软糯的声音带着几分恳求和讨好,“父皇刚刚不也说让儿臣在这些人里面挑一个吗?儿臣已经想好啦,父皇可不能赖账。”
姜照满心无奈,揉揉她的头发,抬手叫停了考核:“那说好了,你只能挑一个。”
姜泠眼睛亮了亮,高兴道:“一个就够了。”
见她重展笑颜,姜照的心情也好了不少,牵着她踏入宫门。
数十道人影从各个角落冒出,依次排列在庭院中央,他们的眼中难掩激动,灼灼的看向那道小小的人影。
穆衍撑着木杖站在最后,身上染满血迹,脸色惨白至极,冷汗从他的额头不断滴落,他大口大口却又压抑的喘息着,庆幸这最后一刻带来的生机。
直到一道小小的粉嫩人影出现在他的眼底,指着他道:“父皇,我选他。”
她在笑……是在对他笑吗?
第3章
姜泠今日穿的是浅藕色绣花的夹袄褙子,外面披了一件嫩粉色的大髦,脖颈处簇拥着雪白的狐狸毛,足把她的小脸遮了一半,活脱脱就像是一只粉团子。
偏偏这只粉团子长得这般精致,巴掌大的小脸上带着笑,眉眼晕染出漂亮的弧度,仿佛能甜到人的心坎里。
穆衍看着她眼底的认真和笑意,一时竟有些失神,他怎么好像在哪儿见过她似的,可往前细数他的人生,单调的能够一眼望尽。
“父皇,就是他,”姜泠看到他身上染红的单薄衣袍,回头看向姜照,声音中多了几分催促,“儿臣选好了。”
再次听到这样肯定确切的语气,穆衍手中的木杖晃了晃,而后想要掩饰什么似的迅速站稳。他垂眸看向双腿,神色复杂而痛苦。
他是个残废,一个连站都站不起来的废物。
最意气风发的时候都没有人肯留他,更何况是在此时?从前他痴心妄想愿做马前小卒,为国建功,今时他已失去了所有资格,能否继续留在暗卫营都无法确定。
穆衍闭上眼,任凭疼痛席卷全身,一遍又一遍折磨着自己,他不想再给自己什么希望了,更不想再经历第二次绝望。
“他?”姜照微微凝眉,上下打量着满身狼狈的穆衍,语气中带着三分嫌弃,“阿泠这就选好了?他可一点儿都不厉害,朕说了,你只能挑一个,浪费了这个名额,将来你可不要找父皇哭鼻子。”
“才不会浪费呢,”姜泠站在穆衍身前,仰着脑袋跟他对视,漂亮的眸子里氤氲出一层水雾,“父皇,我相信他,他一定是最厉害的。”
这样笃定的语气,穆衍从未听到过,甚至连自己都怀疑,他真的能够做到吗?二次受伤后,他的双腿刺痛入骨,到现在都无法动弹。
可这样毫无保留的信任,他真的不想辜负啊。
穆衍不敢抬头,更不敢抱有一丝奢望,他的命本就不属于自己,而是掌控在前头那人的手中。
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要更清楚。
姜照的脸色有些发黑,他还是头一次见阿泠对一个毫不相识的臭小子那么信任,他浑身狼藉定是在考核中被收拾的很惨,怎么能跟厉害产生关系?
这时,站在一旁的玄卯躬身道:“禀皇上,公主殿下,微臣不敢欺瞒,此人少有言语,恐为哑疾,若只是这样便也罢了,可他早前受过重伤,且如今双腿未愈,将来能否行走如常尚不可知,实在是有愧皇恩。”
姜照这下脸色更不好了,冰冷的目光扫过玄卯,淡淡道:“主考不利,五十鞭。”
暗奴无法避战是规矩不错,但让这样的人出现在公主面前,他的罪责无可逃脱。
玄卯低头领罚,掩在铁面下的脸色青白交加,穆衍这家伙向来走运,早前被秦朗看重亲传武艺,如今双腿被废,走到绝地,竟然还能拥有一线生机!
可若真叫他走大运,跟了公主殿下,待秦朗回来,他的日子会更不好过。
“阿泠,他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怎么能保护你?”眼瞅着父皇脸上写满了不乐意,就差一句不行,姜泠小脸一垮,抢先说道:“父皇是不是又想赖账?他受了重伤还能这么厉害,若是没有受伤,岂不是更厉害,怎么就不能保护儿臣了?”
姜照被堵得无话可说,竟真觉得她说的有几分道理,他含笑摇摇头:“朕不能给你一个残废当暗卫,刚才你也听到了,他是个哑巴,这双腿也早就废了,别说是当暗卫,就算是寻常的侍卫都不行。”
“他胡说!”姜泠气鼓鼓的看向玄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父皇,他不是哑巴,儿臣相信王太医会把他治好的,等他痊愈了,一定会很厉害。”
姜照难得见小女儿如此固执,挑眉问道:“阿泠怎么知道?”
“儿臣就是知道!”姜泠抱紧他的腰不撒手,小脸贴在他的龙袍上乱蹭,委屈巴巴道:“父皇答应嘛,昭阳宫那么大,儿臣一个人多无趣,他若是用得顺手便也罢了,不顺手儿臣再找您做主,成吗?”
皇宫之中地位最高的父女在为了他争辩,穆衍心中五味杂陈,低垂着眼睑,一时竟不知所措。
他,真值得吗?
姜照叹了口气,抬手拍拍她的后背:“也好,都随你,不过咱们可是说好了,你得乖乖喝药,早日把病养好,不要再使小性子了。”
“皇上,此人……”玄卯还想说些什么,姜照冷哼一声,吓得他瞬间噤声,冷汗浸透了后背衣衫。
他太着急了,纵然皇上心中再不喜穆衍,可他毕竟是公主殿下看中的人,阻拦一次尚算直言,阻拦多次那便是说公主识人不清,皇上又怎会高兴?更何况纵然穆衍真的跟了公主殿下又如何,得罪了位高权重的林家,双腿被废,稍动手脚便再无任何出头之日。
玄卯想着稍稍放了心,垂眸不敢再多言。一旁的姜照顿了顿,朝着半空拍拍手,一个戴着黑铁面具的削瘦人影从房顶飘然落下,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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