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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长晏一愣:“难道,五伯伯的意思是要我培养城府?”
    “是。”谢怀庸斩钉截铁道,“朝野朝野,在野自可闲云散鹤,一味清高,在朝却绝不可。你是要当皇后的人,皇宫那是什么地方?妃子三千仆婢如云。你用什么管他们?用什么服他们?无智无可理事,无谋无可驭人。你若不行,自有人取你而代之。而被代替了的你,死了也就罢了,若活,又当如何活?”
    谢长晏面色微白,她有些懵懂,有些惊悸,还有些说不出的难受。
    她才十二岁,在被点为皇后之前,从未想过比“下顿饭该吃什么”更重要的事情。这半年来,每日焦头烂额,所担心的也只是“成绩上不去,考核不过怎么办”。
    虽然之前母亲已稍稍暗示过为帝妇的艰难,但也不过是“相夫教子”之流,何曾跟性命挂钩?
    谢怀庸此刻说的这番话,却赤裸裸地揭开了蒙在“皇后”身上的华丽外衣,令她看到底下的暗潮汹涌,危机四伏。
    “老夫知道这些问题,你从未想过,那么从今天起,好好想一想,什么是皇后。”
    谢长晏咬着嘴唇,手指绞在一起,然后,有些愤愤然地抬头问道:“五伯伯,长晏斗胆想问一句——三姐姐当年就想过吗?”
    谢怀庸忽似笑了。这还是谢长晏第一次见他笑。
    “你,喜欢繁漪吗?”
    “当然喜欢。”
    “为何喜欢?”
    “姐姐待我如亲妹,爱我怜我护我……”谢长晏说到一半,声音戛然而止。谢怀庸那句“无智无可理事,无谋无可驭人”在她耳边回响,令她心中一片冰寒。
    “驭人之术,繁漪在你这个年纪时,就已卓有成效了。”
    谢长晏不知自己是怎么上了后面的课,怎么回到自己家中,又是如何睡着了的。
    她的意识昏昏沉沉,像浮在半空的雾,飞不上去,也落不下来。
    睡梦中,仿佛回到了九岁时,捂着鼻子跑进谢桥小筑,对那金色韶光里的女子说:“姐姐,我要当皇后了。”
    那女子转过头来,却是眉目凌厉眼神轻蔑:“就凭你吗?”
    于是谢长晏一头冷汗地醒过来。
    屋中生了火盆,火光一闪一闪,映得满目昏黄。
    郑氏倚在榻旁,用手帕为她轻轻擦汗:“晚晚,魇到了?”
    “娘亲,如果我现在说,不想当皇后了,您可会失望?”
    “是学业太苦了吗?”郑氏怜惜地抚摸着女儿的手指,上面的茧子日渐深厚。
    “不是。就是、就是……不想当了。”
    郑氏沉默片刻,起身去几上取了一杯水,喂给谢长晏喝。温热的水滑入喉咙,暖到心间,谢长晏终于缓和了一些。
    郑氏这才继续刚才的话题:“晚晚,圣旨是不可抗的。”
    谢长晏沮丧:“我知道了。”
    第6章 帝妹归姊(4)
    “可是五伯跟你说了什么?你自回来后,就一直心神不定。”
    “五伯伯说我不懂驭人之术,难以胜任皇后之职。”
    郑氏闻言睫毛微颤,最终一笑:“按理说,五伯是你的老师,娘不该反驳他的话,但是晚晚,皇后,不一定要精于驭人的。”
    谢长晏睁大了眼睛。
    “帝乙归妹,其君之袂,不如其娣之袂良,月几望,吉——晚晚可知何意?”
    “知道。说的是当年纣王的父亲,将妹妹嫁给了周文王,王后的衣饰简单朴素,还不如陪嫁者华丽。”
    “对。所以,此卦说的是,为人妻子,不要献媚取悦,也不要贵盛自持。柔顺中正,谦虚待人,方是皇后之道。”
    谢长晏若有所思。
    “自秦以来,虽然百姓都要尊敬皇后,但真正能有美名传世的皇后,不过二人:汉文帝之后窦漪房、汉光武帝之后阴丽华。为何?皆因她们品性宽仁,光明磊落。”郑氏说到兴致处,索性脱了鞋上榻与女儿同倚,“再看高祖之后吕氏,临朝称制,掌权十六年,无谋吗?少智吗?后人又如何说她呢?”
    “志怀安忍,性挟猜疑。置鸩齐悼,残彘戚姬。”
    “对。且不说后人,就连她的夫君都厌烦她。她的儿子,更是说出了‘此非人所为’的诛心之言。晚晚觉得,她这一生,快活吗?”
    谢长晏摇了摇头。
    “我十五岁时嫁入谢家,你父常年在外带兵,几年都见不到一次。我若用谋,本可迁至滨州与他相聚,但我敬他忠心卫国,不忍一己之私而污他清廉。就这样,过了五年。”
    谢长晏一怔,刹那,心中涌起万千情绪。
    郑氏脸上却是云淡风轻:“你父不幸陨难,族长允我再嫁,被我拒绝。为何?”
    谢长晏眼眶微红:“娘亲是为了女儿……”
    “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气节。不错,我确实不谋,也不屑于谋。但我所做之事,令这十二年来,族人尊敬称赞帮持,令你可以衣食无忧平安和顺地长大。”郑氏抚摸着谢长晏的鬓发,感慨道,“吾儿,为人一世,得失得失,事事算计,哪算得过来啊?只要你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何惧他人?”
    谢长晏如醍醐灌顶,遂起身跪拜:“女儿悟了,谢娘亲教诲。”
    “真的悟了?”
    “是。五伯伯的棋艺课,噢不,谋艺课,女儿会认真听仔细学,如大海行舟,任凭他骇浪滔天,我心中自有定海之针。”
    火光摇曳,映着谢长晏的眼睛,闪闪明亮。
    雪融风暖,草长莺飞。
    三月三,芍药花开之时,谢长晏又长了一岁。
    而这一日,燕王的天使也抵达了隐洲。
    谢长晏随郑氏来到会客大堂时,谢怀庸正在招待天使奉茶。谢长晏一见之下,不由得吃了一惊——
    只见他穿着绯色圆领窄袖袍,用一双圆圆胖胖的手捧着茶杯,一喝茶,那杯子就遮去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极为灵动。
    “好小啊!”这是谢长晏脑海中的第一个想法。
    “他看上去比我的年纪还小,而绯衣为五品袍,他这么小就是五品大官了?”这是谢长晏的第二个想法。
    “听闻陛下身边有一对颇为得宠的双胞胎小太监,名叫如意吉祥,这不会就是其中之一吧?”谢长晏正这么想着,就见谢怀庸转向自己道:“长晏,这位是陛下身边的如意公公,特来宣读圣旨。”
    还真是他!
    如意将茶杯放回到几上,露出了完整的脸,真真是明眸皓齿,粉雕玉琢。于是,那关于燕王性好娈童的传闻便不由自主地又在她脑海中浮现。
    谢长晏连忙低眉敛目,不让脸上表露出真实情绪。
    对比她的克制,如意明显要放肆多了。他将谢长晏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眼神颇为古怪,似有不屑。谢长晏向他欠身行礼,他也倨傲地承受了,并未还礼。
    接着,他从袖中取出一卷黄绢朗声念了起来:“谢长晏听旨——风化之基,必资内……嗯,夫、辅!对,辅人伦之本,首重、重、重……坤仪。此天地之定位,帝王之、常常经也。尔既为后,当秉淑媛之之之……”
    一旁的谢知微实在看不过去,小声提醒:“懿。”
    如意白了他一眼,继续念道:“懿,体山河之仪。故择鹤公为汝师,即日进京授学,钦此。”
    谢长晏心中又是好笑又是震惊。笑的是堂堂天使居然连圣旨上的字都认不全;惊的是听陛下这意思,是要她马上进京,还给她找了个老师。鹤公,鹤公又是谁?
    谢怀庸脸上的表情很是凝重,将如意请到一旁道:“公公,还请公公提点,陛下为何要长晏现在就入京?”
    如意悻悻然地收了圣旨,赌气般不予回答。
    谢知微递上一个锦匣,谢怀庸将匣子塞入如意手中:“隐洲穷乡僻壤的,也没什么好物,就这落雾礁下产出的珍珠,还算养眼,请公公笑纳。”
    如意将盒子原封不动地推了回去:“陛下的心思,奴婢哪里猜得到?听旨就是了。”
    谢怀庸只好作罢。
    如意并未多留,宣完旨后便走了。走时又用那种审度的、微含不屑的目光盯着谢长晏看了几眼,看得谢长晏不舒服极了。
    一行天使离去后,谢怀庸沉默了半晌,才抬眼看向谢长晏:“虽说比预计时间提前了两年,但早点熟悉玉京也好。而且能拜鹤公为师,长晏,这是你的造化。”
    “五伯伯,鹤公是谁呀?”
    谢怀庸还未回答,郑氏已急声道:“鹤公虽才学过人,但风行不佳。由他辅导帝后,于礼法不符。”
    谢长晏更是好奇,拉住她的衣袖道:“他到底是谁啊娘亲?”
    郑氏犹豫了一下,叹道:“他是风丞相之子风小雅。”
    “啊。”谢长晏的“啊”不是为风小雅,而是为风丞相。若说燕国最有名望之人是谁,那便是两朝重臣风乐天了。他是太上皇时的丞相,太上皇出家后,他又兢兢业业地辅佐新帝彰华,修整边防,整顿吏治,延续了太平盛世。而他最为百姓津津乐道的一点,就是不让族中弟子出仕为官。由此,风氏家族无第二人在朝,算是难得的清廉。
    郑氏见女儿好奇,便继续道:“风丞相就这么一个独子,先天不足,甫一出生便患有融骨之症。”
    “什么是融骨之症?”
    “就是骨骼无法正常长成。随着年纪增长,关节逐渐肿大,出现不同程度的弯曲和增生,令行动艰难,无时无刻不处于疼痛之中。”
    谢长晏一怔:“那风小雅现在……”
    “他出生时大夫断定活不过十岁,而他十岁那年,一度垂危。百姓们一听说丞相大人唯一的儿子出事了,纷纷于十二月十二日的冰雕祭携孔明灯于幸川,为他祈福。那一夜,足足去了千人之多。”
    谢长晏听得几乎入了迷。
    “说也神奇,他真的挺了过来。风大人还寻了武学高手教他武功。如此另辟蹊径,倒成就了一身好功夫,也让他一直活到了现在——廿十岁整。”
    “二十岁?那做我的老师确实有点年轻……”
    “许是因为看破了生死,所以及时行乐……”郑氏说到这里,感慨万千,“他的草木居内,全是搜罗来的天下绝色。玉京流传着一句谚语:‘鹤来速关窗,姑娘勿多望。望一望,啊呀,就要别爹娘。’”
    谢长晏“扑哧”一乐。
    郑氏却是满面忧愁:“就是告诫年轻姑娘们离他远一点,莫要被他看上,带去草木居。这样的人,怎能当你的老师,与你朝夕相对呢?”
    谢长晏又笑。
    “所以,为了防止流言蜚语,还请五伯上书陛下,求换老师。”郑氏说完深深一拜。
    谢怀庸想了想,看向谢长晏:“长晏,你如何想?”
    谢长晏道:“娘亲以为陛下是个怎样的人?”
    郑氏怔了怔,答道:“陛下天纵英才,运筹帷幄,是不世出的明君。”
    “那么娘亲以为,如此明君,会不知此人之劣,会不顾宫廷颜面,会安排失当,留下祸端吗?”
    郑氏一怔。
    谢长晏挽住她的手道:“我若是授课之后,察觉此人不妥,按条论理,言之有物地上折,也就罢了。此刻,仅凭传闻,就忐忑不安,让五伯伯僭越上书,陛下会如何看我?鹤公会如何看我?到时候我去玉京,孤身一人,又为陛下和鹤公所厌,如何自处呢?”
    郑氏面色不禁一白,再看向谢长晏的眼神里,就多了很多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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