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弘磊挑了挑眉,亦能理解,缓和脸色,安慰道:“倘若你是为了功名而忧愁,大可不必。天道酬勤,只要你持之以恒地用功,厚积薄发,总有一天会考中的。大器晚成,也是常见。”
“科考举业之路,自古艰难,非持之以恒者不能成功。”郭弘哲大加鼓励,“先生前阵子刚夸你文章作得好,四弟,切莫消沉,再加把劲,兴许今年就考中了!”
姜玉姝想了想,温和说:“如果你想换个先生、换另一种方式读书,可以商量嘛,家里会尽力给你办妥。”
“听听,你哥哥嫂子如此宽容关切,混小子,你可不能不知好歹!”王氏叹了口气,妥协表示:“你从小玩心重,父母无数次劝诫‘刻苦勤奋’,你总当耳边风,懒懒散散,逼得为娘严格。算啦,即日起,只要你自觉用功,娘才懒得唠叨你。”
然而,在屡试不中者的心目中,亲人的殷切期望与关心爱护,沉甸甸,一年比一年沉,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郭弘轩内心五味杂陈,暗忖:二哥接连升迁,三哥取得功名,二嫂也有官职。
而我,至今一事无成。
他倍感懊丧,倏尔感激亲人的包容,倏尔焦虑于屡试不中,倏尔信心大增,倏尔低落消沉……最终,渴望保护田素素的念头占据上风!
郭弘轩打定主意,承诺道:“我非常感激家人的宽容,今后一定会倍加努力用功的!但,唉,我已经答应素、田姑娘了,不能失信于她。为了能赶回来应试,我过两天就启程,尽快到达秦州,安葬她母亲之后,立刻返回,再考一次试试。”
家人听完,又是一愣,沉默不语。
最终,郭弘磊板起脸,再度问:“你当真考虑清楚了?”
郭弘轩不敢与兄长对视,小声答:“考虑清楚了。二哥,你别生气,我、我实在是迫不得已,弱女子出远门,太令人担心,就好像你不放心二嫂——”
“住口!”
郭弘磊忍无可忍,虎目炯炯有神,肃穆道:“你怎能把家人与风尘女子相提并论?我关心妻子,天经地义;你关心花魁,不成体统。对方若真像你所说的那般‘洁身自爱’,非亲非故,她不应该不断地接受他人帮助。”
王氏满腔怒火,熊熊燃烧,气得又握住鞭子,“正是!她到底欠了多少人情债?准备怎么偿还?弘轩,你听着,为娘决不允许风尘女子踏进郭家的门!”语毕,她咬牙吩咐:
“磊儿、阿哲,等娘闭了眼,就由你们做主,郭家的门庭,万万不能被‘荤荤、素素’一类人踩脏了。你们若是纵容弟弟任性妄为,父母在九泉之下也不安息!”
小辈们一听,默默站起,不敢忤逆激愤的老人,躬身答:“母亲放心,儿子记住了。”
“四弟一时糊涂而已,他已经知错,您骂也骂了、打也打了,饶他一回?”
姜玉姝稳住婆婆,耐着性子,严肃问:“四弟,你一定要去秦州吗?不去行不行?”
郭弘轩灰头土脸,却爱极了田素素,不惜惹恼全家,铁了心,苦着脸答:“不行呐,我不能言而无信。”他孤立无援,顿了顿,小心翼翼问:“二嫂,你最是通情达理的,又心地善良——”
姜玉姝会意,抬手打断,不疾不徐问:“我先问你:田姑娘母女命运悲惨,与郭家有关吗?是郭家害的吗?”
郭弘轩呆了呆,摇摇头。
姜玉姝又问:“朝廷哪条法律规定我们一定要帮助她母女俩?”
郭弘轩摸摸鼻子,再次摇头。
姜玉姝直言不讳,坦率表明:“我是个俗之又俗的人,而且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凡事得为儿女考虑。家常过日子,人言可畏,坦白说,哪怕田姑娘是乞丐,只要她心术正,我就乐意帮扶,也不会阻止她亲近我的孩子。但,她不仅是风尘女子,还是出了名的花魁,叫人怎能毫无顾虑呢?”
“我希望家里安宁,我喜欢清静。因此,嫂子不敢滥发善心。”
“四弟,你似乎有意迎娶田姑娘,真是令人吃惊,撇开家族名誉和亲友反对,难道你从来没替自己的孩子考虑一二吗?”
郭弘磊凝重道:“我的看法,和你嫂子一样。其实,你已经帮了她很多,她该知足。”
王氏重重拍桌,厉声训/诫:“‘小娼妇养的’,这是十足骂人的话,正常人听了就发怒,孽障,你不嫌弃,家里嫌弃!一旦娶了花魁,全家脸面往哪儿搁?如果、如果你执迷不悟,娘干脆当做没生过你。”
白发苍苍的老人,伤心无奈,哽咽拍大腿,“侯爷,侯爷啊,你早早地走了,把弘轩这个孽障,丢给我,简直没法管教了,你若在天有灵,快托梦管教管教,狠狠骂醒他!”
“娘,您、您别这样。”郭弘轩愁眉苦脸,却不打算改变主意。
姜玉姝蹙眉,与丈夫对视一眼,又跟郭弘哲商议几句,三人合力搀起母亲,对跪地的人说:“罢了,你既然心意已决,坚持要去秦州,那就去。”
“什么?”
王氏惊呆了,旋即阻止:“不能允许!节骨眼上,他应该待在家里专心温书!”
姜玉姝叹道:“四弟的心,根本不在书本上。”
郭弘磊做主,强硬搀走母亲,“弘轩早已及冠,他不是煜儿,拦得住人拦不住心,他敢半夜三更偷溜出去赴约,想必也敢偷偷离家去秦州。除非,您舍得打断他两条腿。”
亲生骨肉,“打断腿”仅是恐吓,王氏当然舍不得打断幼子的腿。她被架着,忧心忡忡往外走,不赞同地说:“不能任由他胡闹呀!弘磊,你赶紧想个办法,务必管住弟弟。”
姜玉姝使了个眼神,郭弘磊会意答:“好,我会想办法的。”
“哎?”
郭弘轩被晾在祖宗牌位前,孤零零,不知所措,茫然问:“娘?二哥?”
“你们、你们什么意思?你们都答应啦?”
“娘,您是叫我罚跪反省吗?跪多久?”
郭弘轩大喊:“嗳,好歹说个时辰!”
王氏气得不吭声,头疼离开。
姜玉姝拉开厅门,郭弘磊迈出门槛,头也不回,淡淡答:“问你的心。你认为应该跪多久,就跪多久。”
“啊?”郭弘轩傻眼了,抬头仰望众多灵牌一眼,旋即心虚低头,煎熬跪立,胡思乱想。
少顷·卧房
姜玉姝搀扶婆婆躺下,“劳神半天,歇会儿。”
“真的放轩儿去秦州?这、这妥吗?”王氏愁眉不展,唉声叹气。
郭弘磊低声答:“家里指的光明大道,他不肯走,非要自己选一条崎岖险路,妥不妥,他亲自走一遭就明白了。”
“全家左劝右劝,四弟压根听不进去半句,满脑子全是素——”郭弘哲及时改口,“全是花魁。”
姜玉姝感慨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四弟现在毫无理智可言,咱们越是劝,他越是倔,棒打鸳鸯,等于亲手把他推向花魁。老夫人,您舍得吗?”
王氏红着眼睛,咬牙切齿,“姓田的狐媚子,害人精,她分明是缠住轩儿了,哼,今生今世,她休想踏进郭家门槛半步!否则,我死后无颜面见列祖列宗。”
“家有家规,您放心,我决不允许四弟任性妄为。”郭弘磊毅然决然,缓缓道:“老四不听劝,自讨苦吃,索性让他吃个够,迷途知返最好,倘若执迷不悟,就不值得母亲心疼了。”
王氏愁容满面,揉捏太阳穴,冥思苦想对策。
“咳,”郭弘哲了解弟弟,担忧问:“家里虽然经历过流刑,但当时,遇事全靠母亲和哥哥嫂子拿主意,我和四弟几乎没操过什么心。秦州路远,人生地不熟,四弟的安危……二哥,你怎么看?”
郭弘磊早有打算,“我会安排,你们别声张,也别理睬,必须给老四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这次若戒不掉玩心和懒散劲儿,估计他一辈子也改不了了。”
王氏意欲阻止,却不愿幼子一辈子没出息,紧张说:“务必拿捏好分寸,那可是你亲弟弟!”
事实上,夫妻俩昨夜就商定计策了。姜玉姝安慰道:“这是自然,一家人,我们怎么可能当真不管弘轩?”
王氏不放心,忍不住嘱咐:“他能悔改即可,不宜惩罚得太重,唉,那个孽障,吃不了苦的。”
郭弘磊没答应,只点点头。
三天后·窄巷
郭弘轩身穿竹青劲装,背着一个小包袱,兴冲冲跑向一所小院子,使劲拍门。
片刻后,一对主仆露面,隔着门,田素素怯怯问:“谁呀?”
“是我!”
院门迅速开启,郭弘轩右脚刚迈进门槛,抬头便对上一双朦胧泪眼,忙软声问:“我来找你,不高兴吗?怎么又哭了?”
田素素肤白胜雪,凹凸有致身姿妙曼,眼尾上挑,唇瓣天然红润饱满,泪珠滚落,楚楚可怜,哽咽答:“几天不见公子,素素既担心,又害怕再也见不到您了。”
郭弘轩饱含怜惜,示意她进屋,“此话怎讲?我答应姑娘的事儿,哪一件没办到?”
“素素是卑贱之人,不值得公子如此费心。”田素素为母守孝,身穿宽大素服,不显身段,但腰肢款摆时,别样地柔媚,婀娜生姿。
郭弘轩立刻道:“又来!唉,你又自轻自贱了。”
“您这几天,是不是遭责备了?都怪奴家,连累了公子。”
郭弘轩豪迈一挥手,邀功似的告知:“挨几句骂罢了,不痛不痒,没关系!不过,我被家里赶出来了,特来投靠,还请姑娘收留。”
“什么?”田素素一惊,停下脚步,桃花眼圆睁——
作者有话要说: 姜玉姝:不用拦,由他去!让他感受感受,外面的世界是不是真的比家里舒服……
第234章 教谕之死
“赶出来了?”
“怎、怎么就——真的吗?”田素素不敢置信, 眨了眨眼睛, 眨掉泪花, 震惊无措。
郭弘轩大咧咧答:“骗你作甚?”他晃了晃小包袱, “喏,看, 我只带了这一个包袱。家里在生我的气,临走前, 谁也不提盘缠的事儿,没辙,我只能觍着脸, 悄悄跟三哥借了二百两。”
二百两?够干什么使的?田素素半信半疑,打量对方摇头晃脑的高兴样儿,试探问:“公子该不会是在说笑?”
“真的!”
田素素拿起丝帕按了按眼睛, 纳闷问:“哪儿有人被赶出家了、却这般高兴的?”
“哈哈哈~”郭弘轩庆幸不已, 不禁大笑, 把包袱扔给丫鬟, 大马金刀坐下,解释道:“你不懂!其实, 我挺害怕二哥的, 他自幼习武、为人严谨,发起怒来会动手, 我招架不住。谁知这次,他竟轻饶了,甚至在母亲动家法的时候, 还主动夺走鞭子。”说话间,他抬手,手背朝上,露出几道鞭痕,“否则,我恐怕会被母亲打得皮开肉绽。”
田素素立刻流露心疼之色,泪水盈眶,疾步凑近,双手捧着对方手掌,哽咽道:“想必是因为探望家母和帮忙料理丧事,害得公子挨打了。素素心里,委实过意不去。”
对郭弘轩而言,最难消受美人泪。他反手握住柔荑,满怀怜惜之情,“家母只抽了七八鞭而已,不疼。傻姑娘,节哀,别哭了,瞧瞧,眼睛都肿了,这几天究竟掉了多少泪啊?”
梨花带雨,惹人怜爱。
田素素深谙讨男人关爱之道,她泪流不止,凄楚答:“我娘去世了,这世间,素素再无半个亲人,每每考虑今后的日子,怎能不伤心?怎能不忧愁?”
“怕什么?一切有我呢。”郭弘轩怜香惜玉之心陡盛,轻轻搂美人入怀,“我言出必行,答应了大娘,就一定会尽力照顾你!”
田素素顺势依靠对方肩膀,啜泣,柔弱无助。
丫鬟见状,识趣地默默退下。
田素素郁郁寡欢,“我娘临终前说的话,公子不必放在心上。非亲非故,萍水相逢,素素已经得了恩人许多帮助,感激不尽,不敢奢望更多。”
“唉,你总是这般见外,我却不愿做一个言而无信之人。”郭弘轩宠爱一笑,叮嘱道:“赶紧收拾行李!咱们尽快启程,先把大娘送回家乡安葬,然后再从长计议。”
“啊?”
田素素一愣,再度双目圆睁,忙抬头,诧异问:“回秦州?”
郭弘轩答:“是啊。这可是大娘的临终遗愿,既然答应了她,岂能不办理?”他邀功似的说:“我知道,姑娘害怕出远门,放心,我会陪你的。”
“但、但是——公子不是要赴考吗?”
田素素擦了擦泪,坐在旁边,定定神,正色劝道:“科考要紧,奴家万万不敢耽误公子的前程!您得专心温书,素素已经想好了:先把我娘的灵柩寄放在郊外一处庙里,等时机合适了,再运回家乡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