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出城巡察, 她没带丫鬟, 仅带了若干心腹护卫, 原计划当天返回,孰料突降大雨, 打乱了行程。
她独自坐在厢房炕上, 倚着窗台, 窗支开了一条缝, 门口窗外均有衙役和护卫,严密保护知县。
“嘶~”,她轻轻抽气, 反手捶了捶酸疼的腰,随后拿起帕子, 一边擦干刚洗的头发,一边倾听风雨声,暗忖:
边塞的风雨,与江南截然不同。
记忆中,前世生长于南方水乡, 少女时期,每逢雨季,偶尔会多愁善感,一度偏爱“雨打芭蕉声声泣”式的诗词。
但自从来到大乾,一睁开眼睛便是乱局:侯府末日、除爵抄家、流放边塞、充军屯田……千辛万苦,起起落落,奋斗到如今,平时鲜有聆听风雨声的闲情逸致。
雨夜独坐窗前,无数回忆涌上心头,前尘往事历历在目,姜玉姝不禁感慨万千,莫名犯了一点多愁善感劲儿,托腮叹息:“唉。”
结果,炕桌上的烛光一晃,窗纸上立刻现出几道人影,亲信护卫起疑,关切问:“夫人?您怎么了?”
“没事?”
姜玉姝回神,深吸口气,迅速驱散了莫名的伤感,扬声答:“没事!我只是在想,这雨究竟什么时候才停?”
隔着窗,心腹信以为真,以为知县在愁行程,七嘴八舌答:“应该快停了,图宁不是雨水丰沛的地方,兴许明天就晴朗了。”
“假如明天下小雨,干脆弄一辆马车来,慢慢儿回城。”
“对!”
“到时您坐车,小雨不妨事。”
姜玉姝想了想,“明天再看,但愿晴朗。”
下一刻,李启恭带领里正的儿媳妇和孙女,捧着几个食盒,隔窗禀告:“大人,晚饭好了,摆屋里?”
姜玉姝定定神,“好。”
李启恭眼神冷淡,斜睨村妇母女,“随我来。”
“哎!”村妇母女俩诚惶诚恐,生怕得罪任何一个官吏。
然而,郭府护卫队的头领邹贵,却拦在了门口,“且慢。”
李启恭暗感不悦,却斯文问:“邹老弟,怎么了?”
“老规矩,小的们得看一眼,还请各位理解。”邹贵笑嘻嘻,不等对回答,便招呼同伴,揭开食盒,谨慎检查食物,半晌,一一合上盖子,主动打开门:“进去,好生照顾姜大人。”
“是。”村妇忙带领女儿进屋。
李启恭抬脚,右脚意欲迈进门槛,又被拦下了。
“哎典史,您……不方便进去啊,有里正的儿媳妇和孙女伺候知县就够了。”邹贵一副殷勤模样,弯腰,用袖子掸了掸门边的凳子,“坐,您坐。”
哼,你把老子当成看门的了?李启恭暗中更加不悦,却面色如常,摇头道:“不了,此处有你们巡逻即可。知县惦记公务,恐怕急着回城,我得去和里正商量商量,看能不能借一辆马车,再弄些蓑衣和斗笠,实在不行的话,大家只能冒雨赶路了。”
邹贵内心鄙夷,面上丝毫不显,“行!小的明白了,一定寸步不离地守着,您尽管放心去忙。”
“唔。”李启恭找不到留下的理由,遗憾扼腕,瞥了一眼透出烛光的窗户,不甘地离去。
与此同时·厢房
姜玉姝头发半干,简单挽了个髻,洗手转身一看:
方方正正的炕桌,不大,摆着红烧兔肉、山鸡榛蘑汤、狍子炖土豆、酱茄子,以及凉拌瓜菜,主食是面条,热气腾腾,香味扑鼻。
“夫人——咳,大人,您、您坐。”村妇拘束至极,把盘碟碗筷摆得整整齐齐,催促女儿道:“丫头,快,给知县大人盛汤。”
女孩颔首,小跑盛汤,不敢直视高挑端庄的女官。对村民而言,知县高高在上,乃全县最尊贵的人,高不可攀,万万不能得罪了的。
姜玉姝落座,和颜悦色,“你们吃了吗?”
村妇母女侍立桌旁,躬身答:“民妇一家在傍晚下雨前就吃过晚饭了,这是特地给大人做的,收拾得干干净净,您放心吃!”
姜玉姝曾在刘村屯田数年,熟悉村居生活,观察菜色,温和道:“我们仓促避雨投宿,打扰了,大晚上的,难为你们,弄了一桌野味。”
村妇系着围裙,双手紧张搓围裙,“不难,这个不麻烦!民妇的外甥会打猎,他最近恰在我们家,帮忙下地除草,空闲时就上山转悠,因此我家经常有野味。”
“原来如此。坐,不必站着,这是你们的家,别反倒比客人还客气了。”姜玉姝和和气气,慢慢喝汤,看了看碗里的土豆,顺势打听:“你家种了多少土豆?长势怎么样?”
村妇拉着女儿在炕沿坐下,忧心忡忡,“今年多种了三亩,一共十六亩地,是全家二十多口人的口粮。本来长势不错,谁知,最近老是下雨,土豆正在开花,雨水过多,可能会影响收成。”
姜玉姝若有所思,须臾,叮嘱道:“尽人事,听天命。最近雨水确实有些多,但放心,西北边塞,自古至今,从未发生过洪灾,即使影响收成,应该也不会太严重。你们得勤下地,时刻让田垄畅通排水,土豆秧要避免泡在水里。”
“哎,是,民妇明白。”村妇点头如捣蒜,“一大家子的口粮全指望着土豆,岂敢不用心侍弄呢?无论刮风下雨,我们天天都下地,生怕田垄沟渠被大雨冲坏了。”
山鸡榛蘑汤鲜香可口,姜玉姝喝了半碗,深感美味,随口问:“农忙时节,你外甥却有空走亲戚、打猎,他家里没庄稼活吗?”
“呃、这……”村妇和女儿对视一眼,支支吾吾。
姜玉姝诧异抬头,掏出帕子擦擦嘴,“怎么支支吾吾的?”
“唉。”村妇流露愁色,解释道:“民妇的外甥命苦,兵荒马乱那几年没了爹娘,仅剩个妹妹,兄妹俩相依为命,遭叔伯欺负,分家时只分到四亩偏僻坡地,一直荒着,得夏种时才能耕作。”
姜玉姝不赞成地皱眉,“为什么荒着地?莫非懒惰?懒惰可就活该挨饿了。”
“不,不是的!”村妇女儿脱口告知:“我表哥很勤快,他是为了表姐的案子,东奔西走讨公道,忙得顾不上种地。”
姜玉姝眸光闪了闪,“案子?什么案子?”
村妇慌忙示意女儿闭嘴,含糊答:“唉,民妇的外甥女更命苦。她、她被畜生糟蹋过,哥哥心疼妹妹,发誓要教训畜生,但畜生在衙门里有人——”她畏缩打住,顾忌重重。
姜玉姝心思一动,“你的外甥,该不会是叫李昌?糟蹋你外甥女的人,是不是叫李启帆?”
“对!”
村妇母女俩使劲点头,站起,恭敬躬身,“畜生正是叫李启帆,要不是有您主持公道,昌儿极可能反而吃官司,多谢大人为民做主。”
姜玉姝感慨一笑,“真巧!偌大图宁,人口不少,没想到,竟会遇见李昌的亲戚。你外甥不错,刚毅,不惧强权,案子已经了结了,他家田地少,不妨去开荒,勤恳就不会挨饿。”
“大人说得对,亲戚也是这样督促他的。”
“其实,”村妇女儿鼓足勇气,忐忑说:“我表哥非常感激大人的恩德,他想当民兵,战时上阵,以报答官府恩情,但是——”
村妇唯恐惹麻烦,生气扯了女儿一把,“死丫头,不许多嘴!”
姜玉姝神色沉静,威严问:“但是什么?奸/污案审了半年,我记得李昌,年纪和体格均符合要求,他想当民兵,上衙门登记即可,朝廷一向是鼓励的,将适当给予减税,以示嘉奖。”
女孩看了母亲一眼,咬咬牙,怯怯告知:“对呀,我表哥明明合适,但官府不收。”
“哦?”
姜玉姝喝了口汤,猜测想:李启恭是典史,他堂弟被斩首,必定恨上了李昌,暗中一吩咐,底下小吏怕事,帮着刁难李昌也未可知。
“本官觉得他合适,自愿当民兵,勇气可嘉。”她当机立断,微笑吩咐:“传我的话,叫他再去衙门试一试。”
村妇母女俩愣了愣,旋即会意,女孩喜出望外,激动下跪,磕头道:“多谢大人准许!”
“民妇待会儿就告诉外甥,叫他给您磕头。”
姜玉姝随手处理了一件事,意在敲打,她一贯反感公报私仇的官吏,徇私枉法,不成体统。
知县公正一发话,落在老百姓头上,便是恩德。
深夜·马厩
“表哥!”
里正的孙女戴着斗笠,悄悄溜出屋子,欣喜说:“哈哈哈,姜大人发话啦,你改天再上衙门,那些小人肯定不敢刁难你!”
李昌喜滋滋,正在卖力搬运草料,“姑妈已经告诉我了。我决定,干脆跟随知县大人回城,尽快办妥文书,避免夜长梦多。”
“什么时候呀?”
“不清楚。不过,知县公务繁忙,估计雨一停,她就启程了。”李昌满头大汗,抱起一大捆草料,弯腰喂马。
女孩尾随,伸手一指,“哎,多给它一些,这是姜大人的马,耳朵受伤了,怪可怜的。”
“好嘞!”李昌乐呵呵,额外给了它一大把,“吃。”
小雨绵绵,院门旁的狗洞忽然一阵响,紧接着,两条猎狗飞奔靠近,亲昵绕着主人的腿打转。
李昌抽出腿,忙碌喂马,没好气地骂:“你们还知道回来?大晚上的,下着雨,跑哪儿疯去了?早知道就不带你们出去弄草料了。”
“汪汪汪~”猎狗欢快摇尾巴。
女孩望了望,“咦?怎么才回来两只?还有一只呢?”
李昌无奈答:“大黑最贪玩,它、咳,最近和村东头一条母狗混熟了,多半找伴儿去了。”
女孩脸一红,低下头,不说话了。
此时,名叫“大黑”的猎狗,浑身皮毛**,嘴里叼着一个箭囊,颠颠儿小跑进村,奔向里正家。
而此刻·秦州
夜深人静,田素素坐立不安,黑着脸,焦躁踱步。
“吱嘎~”一声,丫鬟推门而入。
“如何?”田素素疾步相迎,迫不及待问:“打听清楚了吗?她到底是什么来历?”
丫鬟小心翼翼答:“奴婢问了,她叫杨莲儿,十六岁,家境贫寒,卖身葬父。唉,咱们公子心地善良,说那小蹄子‘可怜见的’,出于怜悯,买了她。”
田素素横眉冷目,“买下她做什么?”
“这、这……下午刚买的,今天太晚了,奴婢明早再去打听。”
田素素脸色铁青,抬手捂着心口,气得喘了喘,既担忧又愤怒,咬牙切齿地骂:“弘轩真是、真是滥好人!清秀姑娘哭一哭,他就动了恻隐之心,又英雄救美了,说买人就买人,也不跟我商量商量,气死了!”
“他心里,究竟有没有我?”
作者有话要说: 郭弘轩:所有身世悲惨的美丽姑娘,我都不忍不相救o(╥﹏╥)o
第241章 敌袭危机
“郭公子心里肯定是有姑娘的!”
丫鬟小心翼翼, 安慰道:“否则,他不会愿意帮您赎身, 也不会帮忙料理丧事,更不会抛下科考来秦州。”
田素素扼腕,懊悔交加,“唉,当时我就劝了,不该匆忙来秦州!假如他能听劝, 我明明可以把娘的灵柩暂放在庙里, 择日再运回家乡安葬, 结果他非急着启程,看, 果然出事了!”
“没、没——还不算出事?”丫鬟撇撇嘴,“只是买了个人而已,杨莲儿远远不如姑娘貌美,奴婢刚才仔细看了, 她小鼻子小眼睛小身板,畏畏缩缩,半天憋不出几个字,像哑巴,又像木头人。”
田素素却深感危机, 在客栈上房内,不安地踱步,烦恼道:“你懂什么?茫茫人海, 萍水相逢,她能迅速勾得弘轩大发善心,必有过人之处,咱们不能轻敌。她十六岁?哼,比我年轻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