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安率先从马车上下来,奔向田里的老农,跟三名老农说了几句话。
秦远起初看徐安的说话姿态,似乎是在问路,待老农指了路之后,徐安继续笑着跟老农说了两句,才笑着跟他们礼貌地道别。
徐安回到马车上后,马车就继续行驶。等太阳完全落下,只在西边的天边剩下一抹红霞的时候,他们终于抵达了灵台县。
灵台县地势西高东低,多数的塬区和丘陵地表都被黄土覆盖。县城内还算热闹,但瞧大街上却也有不少乞丐,多数都是老弱,他们趁着晚饭的时候着忙地捧着破碗,颤颤巍巍地走路,四处乞讨,以期望遇到善心人可以施舍他们一口饭吃。
长孙无忌大概想暗中调查,所以没有选择住驿站,在县城里找了家不大不小的客栈住下。
晚饭的时候,秦远借口肚子疼,悄悄从客栈后门走出去闲逛,正好碰见一堆父女俩过来乞讨。女童五六岁的样子,头发披散,衣服黏着灰土,破衣裳的胸前和胸口黑得发亮,但好歹衣裳可以蔽体。女童父亲就不行了,衣衫褴褛,胳膊腿都露着,颜色黑红,头发虽然被一个破布条束着在头顶,但依旧凌乱,类似鸡窝状。
男人手拄着一根木棍在后头颤颤巍巍走,小女童则捧着一只破碗走在前面。小女童黑漆漆的脸蛋几乎遮盖了她原本模样,唯有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仰头瞧人的时候透满了楚楚可怜。只消被她看一眼,但凡有点恻隐之心的人都会觉得不落忍。秦远可是个有良心的神仙,他被女童瞧了之后,他就赶紧把中午时藏在袖子里的野猪肉给了那父女俩。
女童大概怎么都没想到自己能讨来野猪肉,急忙忙捧着肉去送给自己的父亲,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肉,不停地抿嘴咽口水。
女童的父亲激动地给秦远颤颤巍巍跪下,多谢他的施舍,然后他就抱着自己的女儿靠在墙边,狼吞虎咽地吃肉。
“慢点吃,最好嚼得碎烂一些再咽下去。”秦远温和地建议道。
女童父亲愣了下,忙点点头,嘱咐女孩慢点吃,吃够了肉的滋味再咽下去,天知道他们下一顿吃肉是什么时候,最好能把这肉的滋味记一辈子。
秦远忙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们久未吃肉,突然吃这些脾胃会受不住,加上现在天凉湿气重,便很容易闹肚子。腹泻止不住,也会要人命的。”
女童父亲恍然大悟,频频给秦远行礼致谢。
秦远现在身上没有钱,之前卖农场水果攒下来的钱都留给了顾青青。秦远打算回客栈再给他们父女弄点干粮胡饼,再和温彦博借点钱来。
但是当秦远转身要回客栈的时候,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孙无忌站在了客栈的后门处,并用一双凌厉的眼神盯着秦远。
秦远起初没觉得什么,直到他发现长孙无忌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悠悠地瞟向秦远身后的那对正吃野猪肉的父女。
野猪是长孙无忌所猎。
野猪肉便算是长孙无忌‘赏’给秦远食用。
秦远不仅没吃猪肉,还把猪肉赏给了乞丐——
危急时刻,秦远飞快地跟长孙无忌解释道:“那野猪肉真美味,可惜我胃口下,没吃完,就打算留着今天晚饭继续吃。”
长孙无忌半扬首,半垂着眼皮,依旧盯着秦远。
撒谎的人,都容易心虚。
这种时候他不能解释太多,越解释越容易露出破绽,他必须快点转移话题。
“那个,你有钱么?”秦远脱口而出,但说完这话之后他发现长孙无忌打量他的眼神更奇怪了,秦远就有点后悔。
他摸了摸鼻子,尴尬看向别处,“那对父女好可怜!”
“满大街都是乞丐,你一时帮了这对父女,那以后呢?还有街上其他乞丐你帮不帮?靠施舍你能救多少?”长孙无忌开口就是仄仄逼问。
秦远愣了愣。
长孙无忌这什么意思,挑刺儿?
秦远没再说话,转身就告退去找温彦博借了钱。
等他从客栈二楼下来的时候,秦远见那对父女俩正跪在客栈的大堂,给长孙无忌磕头。秦远还注意到的女童父亲的手里正拿着一个钱袋。
“滚吧。”长孙无忌一声淡言,就把这对父女吓得浑身哆嗦。父亲抱着女儿飞快地跑出客栈,女孩父亲所拄的木棍则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被落下了。
徐安随后拾起地上的木棍,竟然‘好心’送了出去。
秦远见到这光景,当然明白过来,那女孩的父亲是在装病。怪不得刚才长孙无忌阴阳怪气地跟他说话,原来他早就看穿了。
秦远见长孙无忌发现自己后,态度没有明显变坏,就去问他是怎么看穿那对父女不是乞丐。
“你不是擅长破案么。”长孙无忌轻笑一声,显然秦远的虚心请教令他觉得很爽快。
“下官这点斤两,怎比得过齐国公的能耐。”秦远颠颠地往马屁上拍。不过就是说两句好话而已,他这么大方,就当扶贫,免费赠送给长孙无忌了。
没有人不喜欢悦耳的话,长孙无忌也不例外。
长孙无忌打量一眼秦远,让他先喝一口李子汁。
长孙无忌的语气不容置疑,秦远岂敢弗了他的好意。就坐下来,接过徐安端来的李子汁,轻轻抿了一口,只是抿了些许李子汁在舌尖罢了,量不够流过嗓子喝到肚子里去。李子汁涩酸中甜,但这种甜不属于果甜,是人工另外放糖的甜。
“掌柜说,这是用了全灵台县里最好的李子,家养的树,精心伺候的。”长孙无忌锐利的目光直穿秦远的眼底,“这味道和你今早在野外所摘的,天差地别。”
“我运气好呗!果子这东西也奇怪,就算同一片地种出来,有甜的,也有不甜的。”秦远解释的态度很随意。
长孙无忌审视秦远之后,转念想想也确实如此,他到底在怀疑什么?秦远从长安出发的时候,是轻装前行,并没有带李子,李子不是他从野外所摘,难不成他还能凭空变出来?
长孙无忌便反思自己竟然在无端多疑。
“那对父女就是乞丐,”长孙无忌接上之前的话题解释道,“但为了能讨到东西,做父亲的就装瘸卖惨,让小女孩装可怜。”
秦远恍然地叹道:“这倒是聪明。”
为生活所迫,去耍点不害人的小聪明,并不算是什么大事,秦远倒是可以理解。
长孙无忌有点意外秦远的反应,倒是由此看出秦远本性善良、宅心仁厚。
“若只帮了眼所遇的一二名百姓解决疾苦,说明你是个心善之人。若能帮全村、全县甚至整个州的百姓摆脱疾苦,才是个有作为的好官。为官者最忌讳一叶障目,无所作为。”长孙无忌让秦远好生想想这一路所见,问他有什么感想。
秦远垂眸琢磨了下,想到些许,但并不算明朗。他拱手第一次认真正经地给长孙无忌作揖,请他为自己解惑。
温彦博这时候也下来了,瞧见长孙无忌和秦远俩人竟然很和睦,高兴地凑过来听听他二人聊什么。
“此行到泾州地界后,所走的小路四周,山野贫瘠异常,山上连稍微大些的野菜都没有,甚至连山上的树皮都快被扒光了。但是走到官道时,四野景致好了,看起来很富饶,甚至能打到野猪。”长孙无忌继续补充一句,“但官道和小路距离并没有差太远,泾州这一代都是黄土,看土质也没有太大的差别。”
温彦博疑惑不已,跟着感慨:“这是有些奇怪。”
秦远恍然明白过来。
长孙无忌看向秦远,让他有话就说。
“我们到达灵台县之前,长孙公曾命人在田边停过一次马车,当时在田里做活的是三名老叟。我当时就觉得奇怪,那些青壮年都哪儿去了,怎么让老人家在地里做农活。”秦远望着长孙无忌,“这片背后是不是有缘故?”
长孙无忌:“确实如此,结合我们刚刚进县城时所见,就更加说明问题了。”
秦远:“难道说刚才那个装病的乞丐——”
长孙无忌对秦远点头,“是不得已装病,否则他连做乞丐的资格都没有。他原本是个农夫,因官府几次增加赋税,令他一年的收成几乎全部都上交给了官府。这也罢了,怎知今春开始,官府的人开始四处抓壮丁,不知要往哪儿送做苦工。他听说附近好几个的村子男人被抓走之后再没回来,他就装病女儿跑了出来,做乞丐讨饭吃。如此一顿饱一顿的活着,也总比被抓去送死强。其所阐述的情况,与田里那三位老叟的说法,基本都一致。”
“竟然是这样。”温彦博很佩服长孙无忌的洞察力。
“长孙公以微知著,十分了得!”秦远情绪激昂地拍马匹,再次取悦了长孙无忌,“可这县城里好像挺正常,除了乞丐多点,男女老少都有。”
“当然,”长孙无忌一句话解释清楚,“村子若小路,县城若官道。”
秦远和温彦博都明白过来。他们之前走小路时所看到的四野的光景,就和那些被抓壮丁村子的情况一样。而风景不错的官道,就和现在的县城情况一样,都是燕郡王特意留着用来装面子用的。
“看来这泾州燕郡王被参涉嫌谋反一事,并不无辜。”温彦博压低声音道。
秦远直叹危险,“我们肯定被人盯上了。”
他们一共才十六个人,虽然侍卫们都个个身手不俗,但毕竟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若是燕郡王得知他们已经查到他谋反之嫌,被逼急的情况下,肯定会生出杀人灭口的想法。
“咱们安全第一啊。”秦远还不想死,他还要继续努力立功,争取早日回天庭。
“看不出来,你这么怕死。”
长孙无忌讥讽中夹杂着嗤笑。秦远刚刚表现出害怕的样子,可与之前在他眼跟前的样子大相径庭。那时候的秦远受他威胁,且丝毫不惧,相当有气节,更有胆量挑衅他。看来在他眼里,自己竟不如一个区区燕郡王厉害。
秦远感受到长孙无忌的不满,连忙及时补救一句:“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再说咱们提高警惕,注意保全自己有什么错,只有活命才能把调查的情况告知给圣人,救泾州百姓于水火。我觉得这就是长孙公刚刚教我,为官要有所作为,忌讳一叶障目的道理。”
秦远的活学活用,引起了长孙无忌的极度舒适。
长孙无忌忽然有些明白李世民为何突然宠信秦远了,他要是皇帝,碰到这么个嘴甜的货色,怕是也会一时把持不住要给秦远封个官了,定会比他现在的品级还高。
温彦博也意识到这事儿的危险性,提议现在就打道回府。反正他们这一路的所见所闻,差不多已经可以侧面证实燕郡王有谋反嫌疑。
长孙无忌不同意,“别忘了圣人派我们来此的目的为何,是查实,我们要掌握直接证据。”
三人随后商定,暂且先于客栈安置一晚,等休息好了,再商量下一步应对燕郡王的办法。
夜半三更,四周都静悄悄的,似乎所有人都进入了梦乡。熟睡中的秦远再一次听到喳喳声,他睁开眼,端着油灯查看房间四周,这一次门窗都紧闭着,并没有缝隙。
秦远再想细听,倒是没听到喳喳声,反而听见楼下有脚步声。不一会儿,窗外也有脚步声。
秦远就把窗户微微开了缝隙,见到一人从客栈走了出来,顺着街往西走。今天刚好是满月十五,月光明亮。秦远一眼就能分辨这个背影似乎是女子,身量高挑,穿着红罗裙,脸臂弯上挂着的披锦也是红的,梳着随云髻,其头上定然簪着金钗,因为金子在月色下反射出淡淡微黄的光亮。
女子大步流星,走得极快,在快走到街尾的时候,秦远隐约看到那里有好几个人影晃动,似乎有人接应女子。随后那女子就上了马,带着一群人疾驰而去。女子骑马飞奔的时候,红披锦迎风飞扬,背影绰约,还有几分英姿,倒是挺好看的。
秦远转即反应过来什么,忙跑出去一楼查看客栈的情况,大堂内安静无人,好像没什么异常。
秦远就往客栈后院去,想看看掌柜和伙计的情况。这时候赶巧掌柜的拎着水壶走了过来,和秦远撞个正着。
“这么晚了,郎君怎么还没睡?”掌柜愣了一下之后,就笑着问秦远。
秦远:“忽然醒了,想去方便。你呢?”
掌柜抬起手里的茶壶示意,“口渴了,喝口水。忽然想到客人们若是半夜起了口渴该怎么办,遂打了一壶水,打算送大堂放着。我这客栈简陋,诸位郎君们瞧着都是有身份的人,真怕有照顾不周之处。”
“刚才我听楼下有声响,也是你?”秦远见掌柜没提客栈来人的事,便留了个心眼,没有直接点破,隐晦地问。
“声响?会不会是别的客人起夜弄出的动静?我这才刚来,刚刚肯定不是我。”掌柜否认道。
秦远点了点头,他假意去茅房,趁机查看后院的情况,除了掌柜的房间,其他伙计住的屋子都灭着灯,四周很安静。
秦远回到房间后,就睡不着,坐在窗边观察了半晌,见街上不再有人出现,他也觉得累了,秦远就回床上躺着。
“出大事了!”
一大早,秦远还没有睡够,就被闯进屋的温彦博吵醒。不及秦远起身,温彦博就先把秦远拉起来了。
“你还有心思睡!”温彦博使劲儿晃动秦远的肩膀。别看温彦博人精瘦的,手还真有劲儿,秦远立刻就被他晃精神了。
其实温彦博在认识秦远之前,是位听纯粹的文人雅士,断然不会做这种摇晃人的不斯文行径。但从认识秦远之后,估计是被秦远的‘疯病’给传染了,温彦博也跟秦远似得,偶尔会‘疯’一下。
“说说说,出什么事了。”秦远抓了抓头发,倒没有把头发抓乱,发丝反而更柔顺地散在他的肩后,俊朗如斯,惹人怎么都看不厌。
“今早上起来,我挺精神,寻思就带着徐安去街上转转,仔细学一学长孙公那样体察民情。结果我们发现,县城内的乞丐都不见了。问了附近的百姓也都奇怪这事儿,但没人知道这些乞丐去哪儿了。”
温彦博一脸受惊地模样看着秦远,问他这种情况有没有什么说法可以解释。毕竟在温彦博看来,但凡奇妙难解的事情,在秦远这里都能解释通。
“我就一刚起床的瞌睡虫,上哪儿知道这事去。那你告诉长孙公没有?”秦远问。
温彦博摇头,小声对秦远道:“长孙公还没起呢,我不好打扰他。”
“啊,那就好打扰我!”秦远骂温彦博欺软怕硬。
“不然呢,难道我要怕你,跑去欺负长孙公?那要等我傻了,活够了,想寻死的时候。”温彦博叨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