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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岭。”洛九江低念着寒千岭的名字,心中涌动过何止千言万语, 但纵是百折千回,也不比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情深。
    “你怎么会在这里?”直到两人体温都隔着衣服传到对方身上,洛九江才舍得放开寒千岭,开口轻声问道,“你也被困在这地宫里了吗?从咱们分离开始,你就一直在这儿?”
    “好奇怪的用词。”洛九江听到寒千岭在笑,“你早晨去洛先生那里一趟,也算叫分离吗?”
    洛九江愕然抬头:“早晨?咱们明明……”
    他的话只说到一半就顿住了,仿佛同一时间有人在他脑中拿白漆抹过一般,许多浮上来的想法统统被一桶石灰泼得了无痕迹。他有些迷惑地咽了咽口水,隐约觉得周围应是布着一层黑色烟尘的,每颗尘土都该圆如沙粒。
    可身边飘飘落下的分明不是那黑色的细尘,而是雪白如堆浪的深雪花。
    洛九江的眼神渐渐放空,漆黑如墨的瞳孔中呆呆映着眼前世界的影子,绞尽脑汁也回忆不起一个问题的答案:半柱香前,他原本身在何处?
    寒千岭见他怔怔瞧着落花出神,便顺手截住方从枝头上飘落的一朵,小心地将其别在洛九江襟上。他手指纤细修长,骨节分明,竟让人看不出花与手孰其如玉。
    “别发呆,走了。”他在洛九江肩上轻敲一记。
    “等等。”洛九江下意识道,“还有谢兄……”
    寒千岭果真依言停下脚步,脸上仍是笑盈盈的模样,口气温和地反问道:“谢什么?”
    是啊,谢什么?
    刚刚还能脱口而出的词句瞬间就支离破碎,在脑海中塌软地像一条被撒了盐的鼻涕虫,只消碰一碰就化成一滩脓水。
    “谢、谢……”洛九江茫然地念着这个音节,一改往日的对答如流,竟笨拙地再吐不出第二个字。
    饶是如此,他也仍然顽固而执拗地在“谢”字上反复打转,倔强地像一只在追着自己短尾巴的猫。
    寒千岭一直耐心地凝视着洛九江,听着他一遍遍念起谢字,脸上一直不曾生出半分烦倦之色。良久以后,他才口吻戏谑道:“九江,你不会是想跟我道谢吧?你我之间何须这样?”
    他这话与其说是玩笑,倒更像是某种点醒。洛九江眼神登时一清,恍然大悟般想道:原来我是要同千岭道谢。
    但他又是要谢千岭什么呢?这疑问刚钻出一个苗头来,寒千岭就拉起了他的手腕,轻声催促道:“咱们走吧,不好让二哥久等。”
    确实。洛九江点了点头,有些恍惚地想着,确实不该让二哥等自己,毕竟白虎宗门规森严,他一年才能从白虎宗回来一次……不对!
    “又怎么了?”寒千岭转过头来了然一笑,“今日你一直神思不属,果然还是洛先生昨日训练得太过,把你累病了?”
    “二哥半年前才回来过一次,如今怎么又归家来了?”不比刚刚回忆时的艰难滞涩,这段记忆在洛九江脑海里分明又清晰,疑点大得如筛子般,掩也掩不住。
    寒千岭似乎不懂他为何会有此问,对此无可奈何地摇头笑了笑,声音却仍然从容:“你真不记得了?何止二哥,大哥也回来了。”
    “……大哥也?”
    “嗯,你爹娘都在,老太君身体更硬朗了。大哥二哥早归了家,洛先生的腿也被治好了,正摆着一副浑不在意的表情满悲雪园里溜达——至于我,当然就更会永远在你身边。”
    寒千岭给洛九江细数着他最挂怀的那些人的近状,语气轻松,表情惬意,唇角也高高扬起。
    他笑得那样好看,一向如凛冰寒玉的面孔全然舒展开来,像一幅春意盎然的画卷,像一首行云流水的诗歌,美丽纯然到了极致,竟然显出三分妖异。
    “来吧,九江,跟我走。”寒千岭柔声道,“我们一起去见被你深爱的所有人,大家永远在一起,永远都高兴,永远也不用面对任何分离。”
    金色的阳光毫不吝惜地抛洒在七岛上,它翻过洛九江飘着深雪花香的小院,分出一缕缠绕住寒千岭的手臂——在他向洛九江伸出的左腕之上,一条被绕了三绕的木磨佛珠正映着淡淡的微光。
    美满的像是最初。
    ————————
    “回石洞去。”封雪简短又严厉地说道。
    她从未用这种语气同小刃说过话,然而更难得的,小刃竟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她身后,嘴唇紧抿,权当封雪的命令是耳旁风。
    封雪双眼发红,一滴冷汗缓缓顺着额角滚下。她无暇再对倔强的小刃喝上一句,胸口上下起伏了好一阵后,才缓缓从齿缝中挤出话来:“花碧流,你现在带着你这堆杂碎滚回去,还能为你那畜生爹省下给龟儿子收尸的工夫。”
    花碧流顶着头上总角,手腕上的鸽血红银镯子换成了镶着绿松石的赤金环,依旧笑眯眯偏头站着,形貌说不出的玉雪可爱,只是眼中的阴狠之色和一身打扮殊不相称,强烈的反差感直看得人从骨头缝里发寒。
    “大姐姐真是太没礼貌了,枉我怕大姐姐饿着,给你来送点吃的。”花碧流脆生生道。他一边说着一边抬起脚来,把脚下血肉模糊的一个人形向封雪的方向踢了踢。
    那人身上被故意割开了几道长长的口子,鲜血早染红了身下大片雪地,铁锈气特有的腥气在空中隐隐浮动,给人嗅觉带来不适之感。然而这味道落在封雪鼻翼之间,却不亚于世上最强大的刺激。
    场中一时寂静到雪落有声,片刻之后,一声古怪的闷响从封雪身上传来,小刃低头一瞧,瞳孔便霎时缩成两粒:封雪紧握在背后的一双拳头之中,有一根手指形态怪异扭曲,显然已被主人活活捏断。
    封雪的后背在颤抖,那颤抖一点点地扩散开来,幅度越来越大,最后竟整个人都抖若筛糠般。
    “原来那个传言竟是真的。”花碧流悠悠地说,他声音清甜,落在封雪耳中却只是一把抹了鸩毒的尖刀,“大姐姐饿极了连自己都啃,可偏偏就不吃人呢。”
    “大姐姐?大姐姐?”花碧流故意唤了两声,每念一句,脚就重重跺在那人背上,让对方稍微凝结的伤口绽裂,流出更多血来,令空气中的铁锈气更浓。
    眼见封雪几乎站也要站不稳了,花碧流才甜蜜地笑道:“姐姐真是太挑食了,只因为在爹爹那里吃了点人,就耍了一通脾气来到死地,爹爹三请四请也不肯回去。不知我今天请姐姐饱餐一顿后,你会不会生我的气,直气到一头撞死在这里呀?”
    小刃紧张按剑的手已经青筋暴起,浑身绷紧如欲发的劲弓。而封雪正好相反,她脸色苍白如纸,血丝却一根根缠绕上眼球,整个人都在无力摇晃,仿佛下一刻就要软成一滩委顿于地一般。
    花碧流微笑地看着两人,那笑容中几乎能拧出毒汁来。
    “大姐姐要注意仪态啊,”花碧流假意责备道,“你可是要让我知道什么叫天堑之别的成长期呢。”
    空气中的血腥气越来越浓重,已经跨越了某个危险的临界值。
    封雪的眼睛缓缓变作了危险的竖瞳。
    而她自己仍无觉察一样,只是抬手捂着嘴剧烈干呕起来。常人做出这个动作时总要低头,她偏偏抬起了双眼,血红的眼中扑食的冲动已经不加掩饰。
    呕吐和饥饿,这两种全然对立的欲望,竟然能同时出现在封雪脸上。以颧骨处作为分界线,上半张脸和下半张脸的渴求截然相反,使她的脸竟仿佛是两张面孔粗劣拼接成的般,有种说不出的可怖。
    花碧流身后的属下都眼神微颤,一时竟无人敢再直视封雪的面容。
    只有花碧流仍翘着唇角,双眼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封雪。他观赏着封雪的痛苦,眼中涌出大量兴奋的恶毒,“大姐姐怎么还不吃?哦,我知道了,大姐姐是嫌我带来的肉老了。”
    花碧流的神色一时堪比秃鹫,他吝惜地分给小刃半丝余光,甜腻腻地吩咐道:“姐姐养的这个正到鲜甜的好时候呢。你们,烧起锅子来,大姐姐是个文明人,不爱生冷,我需得请她尝烹熟的。”
    第61章 破阵
    封雪原本紧紧盯着被花碧流踩在脚底的那人,鼻翼近乎贪婪地扇动着, 嗅闻着每一分鲜血流淌的铁锈气。
    任她嘴里怎样干呕作吐, 眼中的渴望之意却也遮掩不了——她平日恨不得跟花碧流不沾分毫关系, 然而事到如今,他们在血缘上的相似之处, 单凭一双眼睛就能让人看个分明。
    一模一样的形状,毫无二致的扭曲,同出一辙的疯狂。
    然而在花碧流说出那句话后, 封雪整个人都被按了静止键般僵住了。
    小刃已经唰地一声抽出剑来, 毫不畏惧地回视向四周每一双恶意满满的眼睛。她身子微偏, 半个后背就直接露给封雪,似乎完全不知道封雪正处于一种几乎要丧失理智的饥饿之中, 不知道自己仿佛一块可食用的大型鲜肉。
    “你们, 要动小刃?”封雪冷冷地质问道, 她的声音中混着一种野兽般的嘶嗥, 猩红的竖瞳在这一刻分外可怖,每一个与她双眼相对的人, 都有种自己正处于一张吞天巨口之中的错觉。
    人群被封雪那恐怖的血脉威压所迫, 竟然同时齐齐向后退了一步。
    只有花碧流屹然不动, 见到此情此景也不训斥自己属下胆小, 反而笑了一笑, 露出满口森白牙齿:“怎么敢和大姐姐抢人呢,这女孩当然全让大姐姐吃,从皮到骨, 从筋到肉……小弟连她一口香甜的血都绝不染指。”
    话音未落,花碧流就满意看到封雪因为自己再三诱引的语言咽了口口水。
    他脸上笑意更盛,仿佛嫌现在的景况还不够将封雪逼死一般,他弯下腰去,嫌弃地用两根手指捻起脚下之人的一缕头发,生生将对方的脑袋拉起来,让他的面孔展现在封雪的视线之中。
    “或者大姐姐还是喜欢最开始开荤的口味?这也不妨,我为大姐姐特意找来的,可是那块甜点的同胞弟弟……”
    随着花碧流提起对方脑袋的这一动作,此人苍白的面孔完全映入封雪的眼帘。他相貌平平无奇,让人过目即忘,却偏偏在封雪心中瞬间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这张脸……这张脸……
    过去被强压在记忆深处的绝望和混乱被人粗暴地翻找出来,毫不遮掩地被摊开在天光之下,死灰般的过往重燃,几乎要焚尽封雪的灵魂。
    死地本就冰封霜砌,如今就更是冷得刺骨,寒气暴灌一般钻入封雪的每一处骨节,冻得她从头到脚都颤抖起来,连胃都绞在了一起。
    仿佛有甜腥鲜红的海水涌上来,劈头盖脸地捂住了封雪的口鼻,让她几近窒息。她一时感觉身体沉重无比,自己正如铅块般下坠,苦痛和麻木都再没有尽头,只有温热的液流如刀子一般,覆盖住她的头,她的脚。
    无数残破的片段电影闪回一样在封雪眼前飞快闪过,饥饿,软弱,哭泣,自己被咬得凹凸不平的胳膊,那个人唇角冰冷的弧度,一具遍身鲜红的肉体……惨叫,粘稠,挥之不去的腥气,和迸入眼中让人角膜灼痛的一滴血。
    眼前就是鲜血,她正体味饥饿,花碧流的唇形和那人如出一辙,也弯弯地上翘着,挤出一个十分“异类”的微笑。
    此时此刻,万籁俱寂,无声无息。
    而某种碎裂之声,却悄然在封雪耳畔响起。
    理智的最后一道丝弦终于崩断,封雪扬天长啸一声,面孔彻底扭曲变形,长长的獠牙从她口中探出,眨眼间便从虚软站立的姿态变为蹲踞于地,四肢渐短渐粗,爪子锋利。
    花碧流像是嗅到了尸臭的秃鹫一般,双眼兴奋地睁大,他终于纡尊降贵又勉为其难地将目光放到小刃身上,似是不想错过她被吞食的每个瞬间。
    就在同一时刻,他听到了自己身后的一声惊叫。
    这群没出息的东西,花碧月吃个人也能把他们吓成这样。花碧流漫不经心地想:到底还是见不得世面,等自己到了成长期,就能把他们当点心吃了,再换一批更有用的来。
    也就在他刚产生这想法的时分,阴影伴随着庞大身躯破空之声笼罩住了他单薄的身体。
    骨裂的闷声和尖锐的疼痛在同时传入了他的大脑。花碧流慢板拍一样地轻轻侧头,只见异种的牙齿正深深扎进他的肩头,而他还未能从刚刚那高昂地期盼之中拔出身来。
    ——————————
    寒千岭微笑地看着洛九江,在他的左腕上,那串洛九江亲手磨出的佛珠正映着温润的光芒。
    这串珠子伏贴地缠在寒千岭腕上,纹丝不动,然而落在洛九江眼中,却好像断线般轱辘辘地在他脑海中撞了个来回,使他心中涌起许多特殊的感觉。
    洛九江说不好这感觉的具体含义,也不解自己心头一瞬间涌起的复杂情绪究竟缘何而起。他辨认着那一刹的酸楚和喜悦,思念与疼痛,一时竟顾不得搭住寒千岭的手。
    寒千岭的手悬在半空,脸上却殊无愠色,他仍然柔和地笑着,仿佛可以永远保持着这个姿势,静等洛九江直到地老天荒。
    也不奇怪,对着洛九江,他总有这样无穷无尽的耐心,尽管洛九江从来舍不得要他多等。
    “和我来,九江。”寒千岭和缓地说道,“只要你握住我的手。”
    他的神色那样专注而温柔,他的气息如此清新而深远,他的容貌这般秀美又精致。看着他的眼睛,世上就少有人能拒绝他。
    洛九江果然抬起手来,可他却没有去牵寒千岭的手,反而轻轻触了对方的面庞一下:“千岭,你今天一直在笑,往日你不常笑的。”
    “我不该笑吗?”寒千岭有点讶异地挑起一边眉头,“那些外人,我是不爱在他们面前流露情绪,不过九江,我何时对你吝惜过笑容?”
    “何止笑容,千岭对我连命也不吝惜。”洛九江紧盯着寒千岭慢慢道,“可惜我偏偏知道,千岭心中一直有种难过,从我见他第一面时就有。哪怕是笑起来的时候,伴随着他的痛苦也只是减轻,而没有消失。”
    “老兄,你的笑容太浮夸了,连他的半分神韵也及不上。若是真想得手,我诚心建议你还是骗鬼去吧。”
    “啊……从这点来说,我确实不是你的那个‘寒千岭’。”顶着寒千岭容貌的这蓝衣人闻言就笑起来,笑容放松又坦荡,其中不见半分惊慌,“不过我其实也是‘寒千岭’。”
    他停顿了一下,待见到洛九江写满了“你真是一派胡言”的气笑表情时笑意更深:“你敢说你不曾有过半点想让寒千岭不要活得那样累的想法?我就是这样应运而生——你还不明白吗?我便你心中那个负累尽去的寒千岭。”
    “我是你心中那个更完美的他。”[寒千岭]定定地看着洛九江说道,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几乎让人升不起半点质疑之心。
    “好了,和我来吧。”片刻之后,[寒千岭]又放软了语调,“寒千岭对你从来坦率无遮掩,所以我也不会瞒你。这里确实是幻境,然而幻境又有哪里不好呢,起码你所深爱的人始终都是你最想见到的模样。我们永远不会悲伤,永远不会痛苦,也永远不用面对衰老和别离。”
    两人四目相对,身边有大朵大朵的深雪纷飞。在香气馥郁的花树之下,气氛一时沉静得让人心慌。
    “先前我只以为你伪装得不好,未曾想你的问题是出在脑子上。”洛九江突然笑出声来,“兄弟,还是好好理一理你这逻辑。就算你是我所期盼、我自己构造出来的千岭,可我想象你出来也只是想日后可以一清千岭胸中块垒,难道还能是为了换个新的?”
    说到这里,不知想到了什么,洛九江面上已经布满笑意:“千岭这样珍贵的瑰宝,也能是说换就换的?拿他一声口哨换一坛窖藏美酒我尚得考虑下呢,要是倒搭你这么个添头,那就给我整个三千界也打死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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