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阴半死脸色郁沉,没被刘海遮住的那只眼睛里凝结着欲来的风雨。他鬼气森森道:“……谁把她带来的?站出来!”
游苏扯他的袖子,替那几个噤若寒蝉的弟子说情,又跟阴半死打圆场:“阴师兄息怒,阴师兄别生气。囡囡也是书院里长大的,满书院的三千学兄学姐哪个不是她亲哥哥亲姐姐。何况当初阴师兄你自己一个人带着孩子回来,我们看着也心疼……”
原本阴半死脸色发青,现在听游苏说了这话,他颧骨几乎都要泛绿了。
……什么叫他一个人带着孩子回来?这孩子又不是他背着人偷生的!
阴半死阴沉道:“你别说话……你和洛九江一样,一张嘴我就手痒。”
现在他们已经不在书院,筹峰峰主另有他人代任,游公子目前不再负责给阴半死批账,阴半死就非常现实地,对他一点客气也没有了。
……不过从前仗着有男科药物这笔大头进账,阴半死游苏一直以来的态度,也始终是一视同仁地半死不活。
所以游苏只是好脾气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尖,无奈地递给了对面挨训的几个药峰弟子一个没办法的眼色。
敢在药王阴半死大发雷霆时自发上前担火力,药峰弟子已经很感激他了。
面对阴半死一脸黑云压城城欲摧的阴云,结着两条发辫的俏丽姑娘勇敢地往前了一步。
“是我自己要来的,峰主,和哥哥姐姐们没有关系。”
阴半死牙疼似地“啧”了一声:“小……女孩。”
这个当年由他和洛九江一起从人间抱回来的女孩,已经不再是从前那副又黑又瘦的干巴模样,称呼她为“小崽子”已经不合适了。
“我和后勤的哥哥姐姐们一起来的,因为峰主往日一直不太见我,可现在打起来了,我有一句话一定想和峰主说。”
阴半死冷淡高傲地冲着她一点头,示意她有话快说,说完赶紧撤。
这孩子自从被他带回书院后,一直是托游苏那边照顾的,但是所有份例都由阴半死坚持出,每年药峰会有女弟子专程上门,一个月至少探视她四次。
至于阴半死自己……出于那个给小姑娘惹下大麻烦的初见,他私心里便觉得两边不见面,或许会对这孩子更好些。
谁知道多年不见,女孩不但容貌出落的亭亭玉立,一颗熊孩子之心也是迎风就长,一不留心已经有三丈长了!
阴半死书院里没见她的面,她竟然追到战场上来了!
要不是她还没及笄,孩子小,不懂事,凭阴峰主这个满山女弟子当男弟子用的狠心肠,能当场把她塞在砂锅里炖了!
被游苏亲切称作“囡囡”的小姑娘勇敢地上前一步,她抬了抬手,仿佛还想拉阴半死的袖子。
但在对方堪比死亡射线的目光之下,她老老实实地背过了手。
“我一直记得第一次见峰主面的时候,我也始终都想当面感谢峰主,也告诉峰主,您对我的意义,和公仪先生对您的意义一样……您就是我的‘公仪先生’。”
阴半死的胳膊仿佛不舒适一般抖动了一下,在他右袖之上,还缠着一道醒目的黑纱。
“所以请您一定要多多保重,”女孩睁大了她清澈的眼睛,“我和书院里的哥哥姐姐们都一样爱戴着……”
没等她把话说完,阴半死就冷酷道:“好了,一句已经到了。”
小姑娘:“呜……”
“听完了,带出去。”阴半死丝毫不留情面,他对药峰弟子比了个手势,训练有素的弟子们就熟练地捂嘴按肩,剪手抬腿,一套流程直接把人强行带走了。
小姑娘:“唔唔唔!”
阴半死目送他们穿过长长的峡谷,一直到达跨界通道的边缘。
游苏则叹为观止地看着药峰的动作,非常不解道:“阴师兄,你这是怎么训练出来的?”
阴半死冷冷答道:“处理医闹多了,熟能生巧耳。”
游苏:“……”
他和阴半死并肩走了两步,游苏突然想到什么一样笑起来:“阴师兄有时候或许很严肃,但书院里的大家都是执着皮相的人——我也一直觉得阴师兄是个好人呢?”
阴半死郁郁地反问他:“我很想知道,谁在你那儿不是好人?”
游苏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玄武!”
阴半死恹恹道:“三生有幸,竟能和大魔头分列对侧,游小公子抬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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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前的准备是一回事,等玄武的日月兵打进来时,便又是另一种气氛。
上一次古木界破界之时,游苏阴半死都在前线,亲眼见着日月族受人调动,三千妖族分作两股,一攻一守,一进一退,张弛有度地攻上前垒,即使对战之时也依旧带着一种冷静自持之气。
古木界破,三千联盟的修士匆匆撤退。偏偏古木界界如其名,其上坠着七八个零碎的小世界,几个小世界又和其他大世界相连,简直如同挂了一串沉甸甸的果子。
像是如今阴半死所在的峡关小世界,就正是一个易守难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咽喉要害。
阴半死布下防卫,自己有亲自去峡谷里巡视一圈,赶跑了几个逗留没走的后勤,想了想又送走几个药峰的弟子。
“走振钢界东侧,直转紫苏小世界。有个背弓的修士,姓谢,杀白虎那个,你们听他调遣。”
那几个药峰弟子显然有些犹豫:“峰主,若是大夫不够?”
阴半死阴恻恻道:“不错,紫苏小世界大夫不够,正是因为其他大夫手脚不够快。”
“……”
药峰弟子灰溜溜地跑了。
阴半死巡视过一圈,从峡谷里转回来,转头看看左边的游苏,其实心里也有点想把这个小公子也打发走。
倒不是他不信任游苏的能力,之前在古木界的时候,两人已经短暂合作过一遍。游苏的画魂比起从前来俨然精进了许多,在这样的战场上是一种非常得当的群杀之技。
可当初阴半死带人出使白虎界的时候,公仪先生曾经让他多照顾游苏。
之后便是生离死别,那句“照顾好阿苏”,竟然是公仪先生留给阴半死的最后一句话。
几乎堪比遗嘱了。
阴半死稍稍出神的一瞬,峡关世这头强行切断的跨界通道已经被对面重新修补好。
听到动静,阴半死和所有学子都神情一凛,下一刻,便见通道撕裂洞开,成千上百的日月妖族目露凶相,手持法器巨骨,将那道亡羊补牢般的通道封印踏在脚底,直冲阴半死等人滚滚而来!
作为道源的持有者,这一千个妖族尚未逼近,阴半死已经感受到对面传来的些微道源力量。
这力气在他这里或许还不足称道,可对于普通修士来说,已经拉开了天堑之隔。
游苏手腕一抖,长达丈许的画轴便自发铺散开来。而阴半死双袖一扬,那画轴中如细雨般飞射而出的银针便被他的力道包裹,挟道源之气,直逼日月妖族的暗伤与要害。
大多数妖族都不把这种细如牛毛的银针放在眼里,既然针上无毒,那就权当挠痒痒。只要少数几个在古木界与阴半死对战过的妖族开口提醒,却已经太迟了。
银针刺破皮肤,游进经脉,携灵气逆冲泥丸,在体内好一阵翻江倒海。阴半死操纵能力岂同一般,不过一个回合,照眼之间,但凡中针者,无不是有旧伤的引旧伤,没旧伤的造新伤!
而反观峡谷的另一端,游公子绷着脸,神情仿佛非常紧张——可他紧张归紧张,手上动作却是非常利落。
他左丢一个画轴,落地化为一条黑蛟,右丢一个画轴,从里面摔出一对神色冷淡的姐妹。最后一个王牌画轴被他唰拉展开,却是蓝龙一条,正环着一个黑衣刀客!
游苏拼命拦住了这几个他画魂出来的人物:“不要上去杀不要上去杀,帮我挡一挡啊……”
张嘴说话也没耽误他提笔,就在嘴皮子上下翻飞的功夫,游苏挥毫泼墨,已经在一张空白画卷上勾勒出了一个刀客的影子。
那影子被他两笔勾勒出一把长刀后,就自发地走下画卷,留下一张空白如新的画纸,能让游苏继续往上画。
游苏一边画一遍喃喃细念。有不知情的妖族以为他在说什么独门法诀,拼着身受重创逼近游苏身侧,想要打断他的念诵。
然而这妖族凝神一听,原来这个人类小子竟然在说:“黑袍上色好费功夫,洛兄你下回穿白衣服好不好?”
接着只闻背后长刀咔嚓一声,妖族吐血三丈,死不瞑目。
第300章 黑纱
玄武上一次出兵时,一万日月妖族被他分两路, 每支队伍恍若破堤而下, 如虎如吞, 似聚似怒。
而这一次,鉴于小世界本身的空间大小, 和小世界自身的承受能力,玄武将队伍分股如平铺纸扇,兵力岔开分界而行, 也可以算得上是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了。
这两次出兵的情况, 在玄武界内部为人津津乐道。其中最引人瞩目的, 无疑便是两场战争中的建议者和指挥者——有趣的是,这两个身份的所有者, 竟然是同一个人。
他就是近来玄武座前最得宠爱的九族鸱吻, 董双玉。
玄武有件法宝名为“琼楼玉宇”, 物如其名, 是个可以随身携带,放大缩小的空间灵器。
如今这座宝珠流光的飞檐宫殿, 就坐落在古木界的中央, 充作是中军议情的主帐。
董双玉回身从架子上取下一个沙盘, 摆在自己和玄武的中央。
这东西是玄武之前强行从椒图手里征集过来的, 椒图再见着它, 显然回忆起了当时的怨怼,手中一柄才三四斤的小银锤被他抡得咣当咣当震天响。
董双玉装作听不着身后的背景音,指点沙盘的情况给玄武解说道:“大人请看, 如今涌泉,春归,西池,御华四界已现败像,最迟一个时辰后便能分出结果。”
玄武盯着沙盘盘面琢磨了一会儿,自己弄清楚了这个东西大概是怎么看的。
他指了指剩下几个浑圆无波,表面既无火光也无洪水的界珠,问董双玉道:“这几个怎么回事?”
董双玉的睫毛微垂,如实解答道:“若想拿下这几个世界,恐怕至少也需要七天。”
他伸出自己玉白的手指转动其中一枚界珠,就隐隐有人影在里头浮现。那枚界珠最重央飘着一抹腥红,需要仔细定睛看了,才能发现那并不是飞溅的血迹,而是某种异兽的皮毛颜色。
“拥国界,三千联盟派出的把守者化名封雪,据说她本名花碧月,乃是饕餮长女,也是如今世上唯一的饕餮。”
下一枚界珠里映出星矢般的鎏金灿光,董双玉的手指来回在上面抚摸了两下,温声道:“紫苏界,把守者谢春残……大人或许还对他有些印象,当初在白虎界的时候,我和这位弓手合作过一回。”
玄武饶有兴致地笑了一声:“我记得。”
就算他一直看不上白虎,也能琢磨出来,白虎死时究竟该有多么憋屈。
白鹤州是被董双玉的嘴炮和谢春残的箭矢一起,双双加持而死的。
玄武主动伸出手去,缓缓地拨弄了一下架在沙盘上的第三颗界珠,一条盘旋的黑影令他加深了自己玩味的笑容。
“又是一个道源的持有者,让我看看——一条黑龙?”
在他们背后不满地来回锤凿出磅铛背景音的椒图,终于停下了动作。
他猛然收手后产生的那刻寂静,甚至比他刚刚的一通乱锤还要引人注意。
玄武了然一笑:“原来你的道源是传给他。”
椒图咣啷一声把银锤掷在地上,小锤子头重柄轻,被椒图甩下后锤柄还在白玉的地板上跳了一下,叩出一声清脆的余响。
“你干什么?”
可能是因为受到的刺激太大,椒图竟然当着玄武的面一次说出了一整句话。
玄武笑了一声,把手伸向了第四枚界珠。那枚界珠刚刚被拨亮,他就意味深长地唔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