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庞大的整个世界意志之前,霸下渺小得好像一直真正的乌龟。
因为这场战斗的胜利实在太无异议,于是早在结束之前,对方的生死便已经不被洛九江放在心里。
随澄雪刀锋寸寸落下,那原本比钢铁,山峰甚至世界本身都坚实的龟甲也被生生斩裂,露出其中柔软的内里。
霸下的丹田处渐渐显出一种细碎的裂纹,由乾坤合并的阴阳在这一刻只有俯首称臣的份。和当年他不容分说灌了洛九江满经脉的阴阳之力一样,如今洛九江的灵气侵入,同样粉碎了他的经脉和血肉。
这一刻,霸下口角溢血,发出一声垂死的哀鸣。
胜负已分。
霸下从空中如断线风筝般跌落,在这过程中重新化为人形。当他摔在地上的时候,洛九江眼睁睁地看着,一块尖锐的石头突然从三丈以外移来,恰好出现在霸下跌落的地方。
洛九江:“……”
上天可鉴,这事不是他干的,也不是千岭干的。
真是没想到啊,云端大世界性格这么活泼的?
石头锐利的尖角穿透了霸下的左肩,他下意识地蜷缩起来,又无力地放松了躯体。霸下往日英俊而冷酷的面容上,如今只容得下苍白和汗水。
他不呼痛,不认输,只是看向洛九江时,目光里仍有着鲜明的不甘。
他服死,服输,却不服自己的弱小。
“为什么?”霸下喃喃道,“我九族之身,天生异种,灭杀玄武,合并阴阳,足称三千世界第一神……为什么,何以你庞大,我弱小?”
“我强大是因为众生和世界对我报之以信,愿意给予我最真挚的友谊。你弱小则源于你除了自己之外,就一无所有。”
洛九江也从空中降落下来,所站之地距离霸下不到三尺。
他朝着霸下的方向垂下目光:“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仅此而已。”
霸下脸上犹然带着几分不能信之色,他表情似哭似笑,声音已经细若蚊吟:“仅此……而已?”
“没错。”
“不,我……”霸下看起来还想说说些什么,然而浑浊的颜色已经爬上他的眼睛。
突然之间,他的颈部软软地垂落下去,一代霸主,就此气绝。
他死得比饕餮干脆,飘出的魂魄也毫无逃逸之意。
霸下的魂魄钻出躯体,只抬头看了洛九江一眼,就决绝无比地摇了摇头,自行在天地间分解得四分五裂。
这一场调动了整个三千世界的大战,终于走到了终局。
而来自朋友的力量和祝福,却永远地留在了洛九江的身上心头。
与此同时,那个三千世界共同对他提出的请求,也同样地被洛九江铭记于心。
“我想让三千世界重合为一,然后接公仪先生回来,再看看董道友还有没有救,最后欢宴七天,挨个谢谢我的朋友们。”
寒千岭无声无息地在洛九江背后落下,摇身化为人形。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洛九江的背影,轻声问道:“然后呢?”
洛九江回身朝他一笑,伸手在空中碾了碾,故意避开那个话题:“霸下不愧是之前最强的生灵,或许距离龙神真的只有一步之遥。你看他魂魄虽然自行裂解,然而其中蕴含的自我道还是有部分飘散开,可以三千世界都沾上了一点……一会儿把世界合并时,我得顺便把这个力量抹了。”
寒千岭不上他的当,不动声色地笑道:“还有呢?”
洛九江终于再绷不住。
他笑得眉目弯弯,冲寒千岭伸出了一只手,掌心向上,载满了如许深情:“往后所有的时光岁月,唯愿明月伴我。”
透过明亮的水镜,众人只见,那两只手最终紧紧交握。
第307章 大结局(上)方昭
洛九江的判断没有错误,霸下魂魄自绝之际, 其中浸染多年的自我道确实碎裂成无数小块, 顺风灌入三千世界。
对于洛九江来说, 这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小问题,一会儿他将三千世界重合为一的时候, 顺便就能将其解决。
不过有些人显然动作比洛九江更快,在发现霸下遗留的大道碎片时,他们当即就选择将其清除干净。
那点属于霸下最后遗迹的“自我道”一路飘摇, 顺着世界结膜的流动, 从三千世界径直而下。
以大多数修士妖修的修为强度, 还不够察觉这种纯粹的大道痕迹。
灵蛇殿里的枕霜流突然之间就黑了脸,七彩的灵蛇缓缓贴着他的后背蜿蜒至脖颈, 露出眉间顶着一个黑色标记的小脑袋。它蛇信吞吐不停, 显然也对这种气息相当厌恶。
于是枕霜流卷起袍袖, 不等洛九江动手呢, 他就已经给灵蛇殿里亲自来了一场扫除拆迁。
却沧江站在他身后三步远的地方,亦步亦趋, 摇着头看着他背影发笑。
在洛九江的朋友之中, 谢春残警惕地左右看看, 感觉有什么东西才从自己的身边潜过;封雪打了个喷嚏, 显然对此很不敏感。阴半死突然甩出一根银针, 从空中钉散了什么东西,而楚腰则微微一笑,姿态曼妙地在空中捏住那缕破碎的道意, 指似兰花,宛如扑蝶。
至于沉渊……他很认真地在看着方昭,关切地用手语问道:【你在吃什么东西?】
方昭一侧脸颊鼓鼓,正在大嚼特嚼。然而他上下两排牙齿碰撞的声音俨然,好像只是在嘴里搅拌一团虚无的空气。
听到沉渊的问题,方昭咕噜一声把那团气体咽了下去,然后很无辜地抬头看着他。
“是吃的。”方昭简短地回答道。
这孩子从小就生长在幽冥尽头的泥沼之中,生了一副钢喉铁胃,连恶意都照着一天三顿食用无误,吃一点自我道的大道碎片也只如同嚼个点心。
沉渊还没感觉到自我道的痕迹,大道碎片就先进了方昭的肚子。
他怀疑地看了方昭一眼,心想这是好久没有投食,所以把人饿蒙了吧?
一边这么想着,沉渊一边熟练地从袖袋中掏出了一把金黄焦脆的新炸小鱼干。
此时沉渊正在娴熟地投喂方昭,一口一个,却俨然不知已经有人透过界膜在观察自己这个角落的动静。
云端大世界里,寒千岭随手收起原本立在四角的水镜,在刚刚把最后一面传递场景的水镜纳入储物袋中时,他猛地站停了脚步。
“九江。”寒千岭呼唤洛九江的名字,声音里稍微带着一点迟疑,“沉渊道友身边的那个……吃了自我道碎片的那个……他是什么?”
他秀美的两弯眉头此时紧紧蹙起,显然很拿不准用什么方式来称呼方昭。
洛九江已经很熟悉寒千岭的表达方式。尽管对方问的问题足以让人云里雾里,然而洛九江只是偏头想了想,就明白了寒千岭的意思。
“你是说方昭?我和你提过的,我在幽冥遇到的朋友,也是和我师公相处了多年的小友。”
“他……”
寒千岭只发出了一个字,就抬手扶住了自己的额头,他紧皱着眉,偏头痛一般低低地呻吟了一声,突然回身握住了洛九江的手。
“九江,你和我一起过去。”
说完这话,甚至等不到洛九江回答,寒千岭就抓着他一扯,连七曲八折的跨界通道也不走,直接就近从界膜处透过幽冥直穿过去!
除了涉及到关于自己的事外,洛九江从没见过寒千岭这样着急。
他们两个一连抄近道穿过四层界膜,几次踏入幽冥,最终跨过最后一层世界界限,猛地现身于沉渊和方昭面前时,不要说是沉渊,就连洛九江都有点发蒙。
寒千岭大步走向方昭,而沉渊则抬起头来,和洛九江面面相觑。
洛九江和沉渊二人本来就长得有些相似。一样是墨发黑衫配上腰间银刀,也同样有着偏于俊朗的眉眼。于是他们四目相对时,简直如同一对齐齐懵逼的同胞兄弟。
沉渊用眼神询问洛九江:【怎么回事?】
洛九江亦同样用眼神回答道:【我也很想知道。】
比起这完全在两个状况之外,还没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的黑衣人,寒千岭和方昭的见面明显就有戏多了。
几乎只在感受到寒千岭存在的瞬间,方昭叼着的那半条小黄鱼就“啪嗒”一声,从自己的嘴角摔了下去。
方昭微微地张开嘴唇,呆呆地仰头看向寒千岭。
此前他们两人从未相见过,只是彼此从洛九江那里,得知过对方的名字。
他们一个长得极美,深雪宫主素有“醉花阴”的别名,当年身处朱雀界时,不知多要妖族半是调侃,半是倾慕地暗称其为“月里嫦娥”;而另一个则生得极丑,皮肤是黑褐里添着一道道血管似的红纹,看起来仿佛一块被烤得三分熟的生肉。
当这两人面对面站着时,那对比简直堪称惨烈,简直足以屠杀一部分人的眼睛。
然而这两人都对此全不在乎。
这还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然而当那目光从茫然过度到恍然之时,他们看起来仿佛已经相识数年。
方昭下意识地把手按向自己的胸口,仿佛要在里面掏摸出什么东西,而寒千岭用一种轻飘飘地、做梦似的语气喃喃道:“你是……你是我的兄弟。”
当年龙神分裂世界时,把自己的恶念投向圣山,结合山精水灵孕育出了寒千岭。寒千岭身上系载着他全部的灭世之欲。
然而在幽冥之中,也是龙神对一切魂魄设下截杀困局的终焉之地,他仅剩的最后一点宽容和善良,却在此孵化出了方昭。
方昭以恶念为食,从出生起就挣扎在泥沼,时时被万鬼环绕。然而当洛九江看到他的那一刻起,方昭小心翼翼地放下抱头的双臂,目光中居然还存在着清澈的好奇。
幽冥之中,怎么会有这么干净的生命?
因为他本是神的善啊。
方昭呆呆地坐在岩石上,手上还沾着炸小鱼的油渍。他眼睁睁地看着寒千岭在自己面前蹲下来,平生第一次,感觉到来自血脉中的疯狂悸动。
他们两人处处如同对照,简直好像命运故意开出的天大玩笑。
心怀恶念的那个,生活在文明的人类世界,拥有一张举世罕有的清艳面孔。他身怀道源之力,具有化形之能,力量满得几乎要溢出来,可纵观他的前半生,几乎所有的不幸际遇,都与这力量相关。
而心怀善念那个,从记事起就漂泊在幽冥之中,身边的人只会讲鬼话,不能说人言。他手无缚鸡之力,又弱小又丑陋,仿佛随时会被掼在地上摔成一滩……可从始到终,他没经历过痛彻心扉的别离,生活对他始终平定安宁,毫无惊险。
要说他们中有谁是过得更好的那一个吗?事情好像也不能这么比较。
寒千岭伸出手去,缓缓握住了方昭干扁而畸形的五指,丝毫不嫌弃对方手上还沾着炸鱼的油污。
当他修长白皙,骨节分明,宛如新烧白瓷一样的手指碰到方昭的手指时,方昭的手轻轻活动了一下,仿佛自惭形秽想要抽走,却被寒千岭加重了力道握住。
皮肤相触的瞬间,相同的血脉在他们的血管中齐齐涌动,让两人心头都被血亲之间特殊的感应所充满。
寒千岭缓缓闭上自己的双眼,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嘴唇微颤,那一瞬,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生命中某一块拼图被恰到好处的填满。
一直以来,洛九江是他的挚爱,是他忠诚的友人,也是他从小到大一直陪在身边的亲人。
其他生灵是他需要尽力克制自己杀意的对象,其中倪魁稍微例外,是能让略微感受到共情的朋友。
然而今日,他如此直观地感受到了亲情究竟为何物。
他们一美一丑,一黑一白,一强一弱,一者天真而另一人练达。然而当两只手紧紧相握的时刻,来自血缘纽带的联系超过一切世俗评估的眼光。
寒千岭低声道:“……我的兄弟。”
方昭歪过头,目光里稍稍流露出茫然之意。他小声试探性道:“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