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他们赶紧先看看是怎么回事。”
“是。”
衙役应了下来, 连忙让施婳三人进去屋子里,只见地上铺了草席,几个病人躺在上面,大多数都有些年纪了,形容萎靡,半睁着眼, 看上去十分麻木似的, 虚弱无比。
施婳与陈老几人对视一眼,各自上去给病人把脉,大约怕真是瘟疫, 那衙役早早便退走了,等到几人出来的时候, 才一迭声问道:“怎么样?是不是瘟疫?”
院子里本就有不少病情稍轻的人在歇着, 一晚上折腾醒了,如今又听见这衙役说瘟疫二字, 立即骚动起来,甚至有人发出了啜泣声。
施婳忙开口道:“不是瘟疫,您放心便是。”
她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于是人群的骚动又平息了,陈老这时接言道:“年纪大的人体质弱,再加上原本各自都有些毛病在身,一时间病情加重了些,还是赶紧让人抓药来,给他们治一治。”
衙役一听说不是瘟疫,立即吐出一口气来,道:“那就好,要什么药,您给写上,咱们让人去抓来。”
夜里光线暗,陈老眼神不好,于是写方子的就是施婳了,两位大夫在旁边慢慢地念着:“淡竹叶二钱,紫苑二钱,枇杷叶二钱……”
方子写完之后,施婳便交给了差役,外面忽然传来了嘈杂声,这大半夜的,竟然还有人能吵起来,几个人面面相觑,等走出去一看,却见那闹事的人竟然是一名女子。
她模样看起来与施婳一般大,穿着白色的衣裳,腰间系着麻,竟然是穿着一身孝衣!
女子冷声道:“我要见同知大人。”
那拦着她的差役道:“这大半夜的,同知大人怎么会来这里?你找错地儿了。”
那女子敏锐地反问:“他既不在自己府上和衙门,也不在这儿,那你说说,他到底在哪里?”
差役不耐道:“我如何知道?我就是个办事儿的,哪儿还管得了同知大人的去向?”
女子冷冷地道:“那你让我进去。”
那差役无奈极了,但见施婳他们出来,连忙道:“你问问他们,他们才从里面出来,有没有见过同知大人?”
施婳一怔,她方才确实见到院子里有个人,差役们称他为老爷,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这女子口中的岑州同知。
那女子转而看向他们,张口正欲说话,却脚下一转,竟然整个人冲进了院子。
差役见了,忙唉唉唉几声,追了上去,院子里面传来喊叫声和喝止声。
施婳问另一个差役道:“方才这姑娘是谁?”
那差役显然是守值得无聊了,听她发问,便答道:“是岑州前知州的女儿。”
前知州,也就是说,现在已经不是了,施婳又想起方才那女子身上系着的麻,面上浮现几分若有所思来。
那差役又想起来一事,道:“方才同知大人说了,这几日就劳烦你们三位跑得勤快些。”
方才院子里的那个人,果然是岑州城的同知,施婳心中了然,对那差役点点头,道:“我们知道了。”
又过了两日,灾民们的病情也得到了缓解,大多数都没有什么问题了,施婳正准备回崔府时,忽然有人叫道:“施大夫。”
她近来总是给灾民治病,所以大多数人都认得她了,施婳转过头去,却见一个人小跑着过来,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
等到近前来,那人才喘了一口气,道:“施大夫,有你的信。”
施婳愣了一下,才想到月初来岑州城的时候,她给林家写了信,估摸着是他们回信了。
“多谢你。”
施婳接过信来,那人不好意思地笑笑,道:“施大夫心地仁厚,替我们治病,是我们要谢谢你才是。”
施婳与那人告别,拿着信回到崔府之后,便拆开了看,令她没有想到的是,里面竟然有两封信。
一封是林寒水写的,里面说了些悬壶堂和林家的近况,对施婳一个人去岑州表示有些担忧,让她出门在外,多多注意,再者谢翎中了状元,报录人已经来报了喜,如今他已入了翰林院做官,只可惜施婳不在,特意借着书信告知她一声,谢翎当初写了信,她不在苏阳城,这次特意附上,随信一同送来了。
施婳看过之后,又拿起了第二封信,翻到前面,果然上面写着几个清瘦俊逸的字体:阿九亲启。
施婳的手指立刻顿住了,一时间竟然没有动作,她的脑中突然闪过了一个词,近乡情怯。
这个词放在此时来说,或许不那么恰当,但确实十分贴切她此时的心境,当初她回邱县时,一路走到梧村,也从未生出过这种心情。
而此时,面对着这么一封简单的信,她竟然有些明悟了那四个字的感受。
霎时间,手中的信仿佛重若千钧一般。
施婳没有拆开,而是将它放下了,走到窗边,把窗扇推开,外面有一树芭蕉,明媚的阳光自芭蕉叶外面照进来,将它映得通透碧绿,十分漂亮,鸟儿的啾啾鸣声串串洒落。
施婳怔了片刻,这才回到桌边,将那封信拆开,一时间,淡淡的墨香也无声无息地氤氲开来,竟是十分的熟悉。
阿九,见信如晤。
少年清亮的声音,不疾不徐,仿佛就在耳边响起,甚至带着几分微不可察的笑意:阿九吾爱,东风握别,倏届朱明,忆清露别离,已逾数月,甚是想念,归心似箭,无奈殿试在即,分身乏术,唯有借鸿雁鱼书,以叙离情。
一别之后,两地相悬,心中顾念日益殷勤,偶忆往事,恍如昨日犹在,记初遇阿九,至而今竟已近十年矣,人之一生,匆匆不过六七十载尔,吾今年十岁有七,阿九今年十岁有八,惟愿往后余生数十载,与阿九携手共度,上穷碧落,下至黄泉,不敢诀绝。
……
施婳的手轻轻颤了一下,那信纸也跟着颤了颤,倒仿佛她胸口处的那一颗心一般。
窗外,鸟儿娇滴滴的鸣声仍旧一串串洒落,她抬眼望去,只见大好艳阳,晴空高照,竟如梦中画卷一般。
施婳怔了许久,心中思绪纷纷杂乱而过,最后只余得那一日夜里,少年提着灯笼,站在院子里,含笑望着她,目光中是无尽的温柔,像是天上的星子落入其中。
阿九,我喜欢你。
不知过了多久,施婳将信放下,站了起来,走到窗前磨了墨,开始给谢翎写起回信来。
见字如晤。
知届珪璋,君应奉入仕,策名金榜,得入翰林,余心悦然,当与君同贺,然此身在远,实为遗憾。
既惠音信,厚顾殷勤,余心……亦甚欣悦……
“亦甚欣悦。”
谢翎紧紧盯着那四个字,慢慢地念了一遍,又看了一遍,简直想把它嚼碎了就这么咽下去似的。
他反复地看着,仿佛要从那四个秀丽的簪花小字中咂摸出什么滋味来。
旁边,杨晔小声道:“你们看慎之那表情,要笑不笑,怎么回事?”
这回钱瑞也不禁忧心道:“不会又出什么事了吧?”
晏商枝摸了摸下巴,盯着谢翎看了好几眼,才道:“我倒觉得……他这是有些受宠若惊的样子。”
杨晔狐疑:“那这回信里写的就是好事了?”
晏商枝道:“他还没看完呢,谁知道?”
两人正说着,那边谢翎将信收好了,走过来对晏商枝道:“多谢。”
晏商枝笑了,望着他表情中带着的几分不甚明显的喜意,道:“如何?是好消息?”
“是,好消息,”谢翎说着,不再掩饰自己的情绪,笑了起来,道:“阿九准备动身来京师了。”
梁河古道,直通南北,一队车马正在缓缓前行,马蹄踏在地上,腾起细细的灰尘来,车上堆着不少货物,这是一个商队。
此时正是五月下旬间,天气渐渐热了起来,走了不知多久,前面出现了一个小镇,车马队伍便停了下来,准备休息一番。
马车末尾,一个身着青色布袍的少年正坐在车辕上,背靠着货箱,膝盖上放着一本书,“他”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不时还读出声来:“季夏,汛行,惟情志不怡,易生惊恐,与麦冬,参须,熟地,石英,龙眼,甘草三甲等药,善其后,然后……”
这时,有人过来招呼道:“施大夫,咱们停下来歇歇脚了,您也下来喝一碗茶吧。”
那少年听了,将书合上,放进随身的包裹中,点头笑道:“好,多谢你了。”
那少年正是施婳,在给谢翎写了信之后,岑州灾民的病情也都差不多都好转,她便主动辞别陈老和郑老先生,提出要前往京师,从出发之日起,至如今已七八日有余了。
第 115 章
对于施婳突如其来的辞行, 陈老和郑老都觉得有些惊讶, 但是听说她有亲人在京师,陈老立刻便明白了:“你是要去寻你的弟弟罢?他是中了进士了?”
施婳笑着点点头,两老立即向她道贺, 崔老爷得知此事, 便主动提议他可以帮忙, 原来崔老爷是丝绸大户,认识不少生意朋友, 恰好有商队要去京师, 可以捎带施婳一程。
如此提议,施婳自然不会推拒,答应下来,相处了这么长时间,陈老十分不舍,拉着施婳又说了许多话, 倒是郑老送了她几本书, 施婳当时翻看了一下,除了一本医术以外,其他的都是郑老行医数十年来编写的医案, 可以说得上是他半辈子的心血了。
这些书在当时发水灾的时候,郑老都没有舍弃, 如今一并尽数送给了她, 施婳既是惊讶,又是感激, 不敢收下,道:“这些都是您最为贵重的东西,我如何能收?”
郑老却道:“书是死的,人是活的,这些既是我编写的,东西自然在我脑子里面,留给旁人看才是它最大的价值所在,我观你天赋不错,只是经验到底少了些,若是有空,多看看医案,勤勉些的话,不出数年,于医理上定然会有所成就。”
他说着,又道:“我这回出来,并没有带多少,还有不少医案放在家中,等你日后到了京师,给我写信,留个地址与我,到时候我托人给你送过去。”
这已是郑老目前能够做到的最大善意了,施婳心中十分感动,也不再拒绝,点点头,道:“那就多谢您了。”
就这样,十天前,施婳别过郑老与陈老,跟着商队踏上了去往京师的路。
施婳下了马车,便有人招呼她去喝茶,她平日里话少,几乎没几个人知道她的女子身份,模样长得俊气,看上去十分乖巧,又是与东家有几分关系的,还是个行医治病的大夫,商队里的人不自觉都会照顾她几分。
这是一个小镇子,路边有个茶棚,摆了好几张桌子,商队许多人吃茶不愿意坐,都是站着,或是蹲在地上,一边捧着茶碗喝着,一边大声地谈笑说话。
施婳到桌边坐下,这才发现对面已经坐了一个人,是一名女子,施婳的目光扫过她衣襟上别着的麻,对她点点头:“杜姑娘。”
杜姑娘看起来不苟言笑,但是也颔首以示礼貌:“施大夫来了。”
施婳认得她,确切地说,在来商队之前,见过她一面,那一日夜里,她穿着白色的孝衣,质问着差役,说要见同知大人。
岑州前知州的女儿,到了商队之后,施婳才知道她叫杜如兰。
杜如兰性子冷淡,面上时常有郁郁之色,这是心中郁结之状,她与商队里的人也不多做交谈,施婳也没怎么与她说过话,顶多也就是知道彼此的名姓。
施婳喝着茶,这些路边的茶棚没有什么好茶,大片的茶叶在水中沉沉浮浮,但是胜在茶香悠长,杜如兰喝过茶之后,便起身离开了,她一向如此,施婳和商队里的人都见怪不怪了。
正在这时,旁边传来一阵争执声,施婳转头望去,却见是有两拨人在打架,就在茶棚最靠边的一张桌子,确切的说,不是两拨人,而是一群人打一个人。
被打的是个青年模样的人,他有些瘦,但是力气很大,一拳便能打翻一个,但是纵然如此,双拳难敌四手,很快就被人压着打了。
但是那青年越打越凶,他就跟完全不怕疼似的,那些拳脚落在他身上,他视若无睹,继续反击回去。
眼看战况越来越激烈,桌凳都被掀翻了,茶壶茶杯叮里哐当碎了一地,茶棚老板坐不住了,急忙跑出来,大喊道:“都住手!你们要打上别处打去,坏了我的生意,我这就上官府告你们去。”
一听到官府两个字,那一拨人便有所收敛,再加上也没占着便宜,那领头的人摸了摸鼻子,一手都是血,龇牙咧嘴地指着那青年,恶狠狠地道:“你给老子等着。”
说着便带了一帮子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那青年犹自站了一会,竟然没走,而是转过头对茶棚老板道:“劳驾,再给我上一壶茶来。”
那老板惊了,商队的人也都纷纷转头去看,施婳听见旁边一人道:“这人有些厉害了。”
老板生怕惹事,再加上方才他们打架还摔了不少东西,心中有气,也不给他茶,连连摆手,道:“别别,您这生意我不做了,几个茶钱还不够我买个茶壶的。”
那青年似乎有些遗憾,转身准备走,施婳忽然道:“那位大哥,我这里有没用过的茶碗,你若是不嫌弃,可以来这里喝。”
青年听了,又转过头来,施婳看清楚了他的正脸,单就相貌而言,十分普通,甚至还带着几分书生气,完全看不出来这人能和一群混混们打个平手。
他道:“多谢了。”
说完便走过来,在施婳对面坐下,伸手取了一个干净的茶碗,从容地倒起茶来,正在此时,旁边传来一声惊呼:“哎,那人,你的背上在流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