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翎的手指微微捏紧了棋子,而后松开,很快应道:“学生知道了。”
第 155 章
次日, 谢翎去景云门轮值, 照之前的安排,今日午后宣和帝会召他侍讲经义,果不其然, 午时刚过, 便有宦官来宣他。
谢翎收拾了书册, 跟着那宦官一路出了大门,往谨身殿而去, 大殿门口站着两名当值太监, 见了他来,连忙上前轻手轻脚地将殿门推开,那殿门虽然厚重,但是竟然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大殿里的暖意霎时间扑面而来,谢翎脚步从容地走进殿内。
宣和帝正坐在御案后翻看奏折, 直到谢翎行礼参见之后, 才道:“起身吧。”
“多谢皇上。”
谢翎站起身来,宣和帝仍旧在看奏折,眉头微微皱起, 大殿里一片寂静,一丝声响也无。
过了许久, 不知宣和帝看到了什么, 冷哼一声,将手中的折子合上往御案上一扔, 表情看起来十分生气。
“废物!”
他狠狠骂了一句,又将目光投向大殿的门口,殿门已经被合上了,宣和帝的视线没有落在实处,仿佛在思索着什么,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看着谢翎道:“朕今日不想听那些经义了,你给朕讲讲启书。”
这有些出乎谢翎的意料,本来今日依循旧例,他是要给宣和帝讲六韬明传篇的,为此他也做了详细的准备,没想到宣和帝临时改了主意。
虽然有些猝不及防,但这时候谢翎自然不能拒绝,他的脑子急剧思索着,口中从容应答:“臣遵旨。”
启书乃是前大启朝编纂的一部史书,谢翎很快便在心里整措了言辞,开始徐徐替宣和帝讲解起来。
“念旧而弃新功者凶,用人不得正者殆,强用人者不畜,为人择官者乱,失其所强者弱,决策于不仁者险,其意思是只念及他人的旧恶,却忘记其所立的新功,日后必会遭来大凶,任用邪恶之徒,日后必然会有危险,勉强用人,一定无法将其留住……”
当谢翎讲到这一段的时候,宣和帝频频颔首,忽然道:“大启既有此书,何以后来会为魏取而代之?”
他问完,一边抬起眼来问谢翎,宣和帝已是知天命之年,又因近来政事操劳,面容上已浮现出了疲惫的皱纹,但是那双眼睛却依旧炯然,甚至是锐利的,仅仅就是这么看过来,便带着一份独属于上位者的气势,令人倍感压迫。
谢翎答道:“回皇上,臣以为书是写给愿意看的人而看,大启有此书,他们却未必愿意看,看了未必愿意懂,懂了也未必愿意去照做,上行下效,有书如无书。”
听了这番话,宣和帝琢磨了一会,笑了,似有些兴致地问道:“话到这里,那你索性给朕说说,自大启末年以后,短短数十年时间,天下称帝王者不下十姓,战乱不止,民不聊生,这又是为何?”
谢翎语气平静地答道:“以臣愚见,这是因为大启藩镇过强,而王室太弱的缘故。”
宣和帝的目光盯着他,追问道:“你觉得该如何解决?”
谢翎想了想,答道:“应适当逐渐削弱藩镇的兵权,限制军饷,将其麾下精兵收回朝廷,天下自然就平定下来了。”
宣和帝一手撑在龙椅上,过了一会,徐徐笑了,站起身来,称赞道:“说得好。”
他负手走了几步,道:“想不到你年纪不大,却能想这么多,让你在翰林院做一个区区侍讲实在是屈才了。”
他说着,顿了顿,道:“昨日恭王向朕荐你去兵部当值,朕本觉得你年纪小,恐怕不大合适,如今看来,倒是朕太过拘泥了。”
他说着便笑起来,谢翎立即垂首道:“皇上过誉了,臣见识尚浅,还需勤勉学习。”
宣和帝摆了摆手,笑道:“不必自谦了,朕虽然老了,但是看人还是很准,自明日起,你就去兵部吧,侍讲学士一职仍兼着,回头还进宫来给朕讲解经义。”
话说到这里,谢翎便知今日这一关算是过了,他立即跪下来叩谢皇恩,自此,他便算正式入了兵部,就任职方司员外郎,从五品官员。
谢宅。
窗外寒梅已经开落了,春天的气息不知不觉间,便已悄悄笼罩了京师,清晨时分,鸟儿啾啾而鸣,在枝头蹦来蹦去。
施婳坐在窗前,面前的桌案上摆开了各种各样的药材,她拿了几样,放入药杵中慢慢地捣着,直把那些干燥的药草都捣成了粉末才罢手。
她小心地将那些灰黑色的药粉倒入瓷盅,朱珠站在一旁,好奇地问道:“夫人,这些药是做什么用的?”
施婳笑笑,用小匙挑起些许,故意道:“你猜猜。”
朱珠摇摇头,她想了想,试图凑过去闻一下,却被施婳拦住了,笑道:“这可不能随便碰的。”
“哦,”朱珠眼中仍有些好奇:“是很珍贵的药么?”
“不是,”施婳将瓷盅牢牢盖紧了,口中道:“药材倒是寻常,只是闻了之后,人会变得痴痴傻傻。”
朱珠一惊,施婳见她那副小模样,不由扑哧一笑:“骗你的。”
朱珠松了一口气,拍了拍心口,嗔道:“夫人就会吓奴婢。”
两人正说着话,外间一个丫鬟进来了,向施婳道:“夫人,王府的车驾来了,就在大门口。”
施婳起身,道:“我知道了,这就过去。”
她与恭王妃有约,今日陪她去昭明寺上香,等出了大门,施婳果然见恭王府的马车在等着了,绿姝从车上下来,笑着道:“王妃在车里等着您呢,请上车。”
车帘被掀开来,恭王妃果然坐在里面,正笑吟吟地冲施婳招手,待上了车,吩咐一声,马车便行驶起来,朝街道尽头而去。
恭王妃期待地问道:“婳儿,东西带了吗?”
“带了,”施婳拿出一个小包裹来,正是她之前就准备好了的。
恭王妃放了心,又与她说起旁事来,两人一路说说笑笑,过了小半个时辰,马车便停了下来,昭明寺到了。
昭明寺香火一向鼎盛,今日天气好,有不少香客来往此处,山下车马拥挤,不少都是显贵人家,但即便如此,恭王府的马车在这里仍旧有些显眼。
恭王妃带着施婳上了山,等到了昭明寺前,她对身后跟着的随从丫鬟们道:“你们都不必进去了,我和谢夫人带着绿姝便行了。”
那些王府下人们自然没有异议,恭王妃显然不是头一次来,带着施婳熟门熟路地到了正殿,上了香,又往功德箱里捐了些香火钱,便离开了正殿。
恭王妃在正殿门口站了站,拉着施婳往右边的小径走,道:“在这边。”
昭明寺很大,一路上穿过竹林和莲池,越走越偏僻,眼看着前面都是山了,恭王妃才停下脚步,道:“我记得仿佛是在这里。”
前面有个小土坡,坡上长着一棵菩提树,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恭王妃走上前去,转了一圈,惊喜地睁大眼睛,对施婳招手道:“婳儿,在这里!”
施婳过去一看,只见那菩提树的树洞中,正窝着几只毛茸茸的小动物,发出喵喵的叫声,挤成一团,她惊讶道:“是野猫?”
恭王妃点点头,又自言自语道:“奇怪,那只大猫呢?”
这时,绿姝忽然叫道:“王妃,在那里。”
施婳两人随之看去,只见土坡下面,站着一只猫,通体灰色的毛,上面还有黑色的花纹,看上去很是威风,只是施婳一眼便看见,它的右爪似乎受了伤,略微踮起,上面还沾染着干涸的血迹,毛发乱糟糟地纠成一团。
恭王妃冲它招了招手,轻声地逗它过来,一边向施婳解释道:“我昨日来时便看见它受伤了,可惜没有带伤药,不能给它包扎。”
那灰猫似乎认得恭王妃,慢慢地走上了土坡,冲她们喵了一声,恭王妃朝绿姝使了一个眼色示意,绿姝连忙取出一样物什来,用手帕包裹着,一层层揭开,里面竟然是几块鱼干。
她将鱼干放在地上,灰猫便上前嗅了嗅,开始吃起来,任由施婳查看它受伤的爪子。
施婳看了看伤口,道:“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咬的。”
恭王妃有些担忧:“能治好么?以后不会瘸了吧?”
施婳答道:“瘸倒是不会,如猫狗这般的小动物,受了伤复原得很快,这一点反倒比人要强上许多。”
她说着,便将带来的包裹打开,替灰猫清理起伤口来,恭王妃叹了一口气,看着那猫吃东西,若有所思地道:“想来做一只猫也是很不容易的事情。”
这话听起来有些傻,施婳忍不住笑了:“活在世上哪有容易的事情?不过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她说着,将药粉洒在猫的伤口上,口中继续道:“你看这猫受了伤,便觉得它可怜,可是又怎知猫过得快不快活呢?它住在这昭明寺中,每天吃得饱饱的,还有一群儿女在侧,自由自在,不受拘束,比咱们这些碌碌凡人要轻松多了,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恭王妃听了,一时有些发怔,她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点头道:“婳儿说得有道理。”
她说着,转头看向施婳,笑道:“你总是懂得东西,有时候我总觉得你像我的长辈一般。”
施婳也跟着轻笑起来,眉眼微弯,道:“我年纪本就比你大,知道多一些也是正常。”
“好了, ”她说着将棉纱打了一个漂亮的结,拍了拍灰猫毛茸茸的头,道:“再过两日就会行走如常了。”
灰猫仿佛是听懂了,抬头看了她一眼,喵喵叫着,叼起地上的小鱼干蹿上了树洞中,里面挤挤挨挨的小猫们立即齐声叫了起来,跌跌撞撞地朝它拥过去。
第 156 章
灰猫将鱼干放在树洞里, 小猫们趴着争先恐后地去咬, 但是它们的牙还未完全长成,根本咬不动,但是即便如此, 它们还是很高兴, 一声声地喵着。
有一只小猫被挤到了树洞边上, 快要掉下去的时候,灰猫一探头, 将它颈子上的皮毛衔住, 叼回去放好。
施婳看着这一温馨的场面,不由微笑起来,她的目光掠过那几只小奶猫,忽然愣了一下,道:“这是什么?”
绿姝凑过来看了一眼,只见一只小猫背上有一点濡湿的毛粘住了, 她迟疑道:“好像是血。”
恭王妃立即紧张起来, 道:“怎么流血了?”
施婳皱起眉来,她仔细地打量着,忽然伸手将灰猫的爪子翻过来, 上面沾着血迹,还有些湿润。
她表情有些凝重, 道:“是刚刚沾上的, 血还未干。”
恭王妃松了一口气:“原来不是猫的血。”
她说着便怔住了,与施婳对视一眼, 皆是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之色,施婳慢慢地道:“不是猫的血,那是什么血?”
这里可是昭明寺,佛门清静之地,绝不可能有人在这里杀生,哪里来的血?
绿姝猜测道:“会不会是野兽争斗流了血?”
正在这时,灰猫忽然喵了一声,挣脱了施婳的手,从树洞中蹿下来,往小土坡下面跑了,施婳想起来,刚刚这猫就是从那边过来的,恭王妃提议道:“我们去看看,若是有人受伤了呢?”
施婳也点点头,三人便随着那灰猫往土坡下面走,没多久,便看见前方是一片茂密的竹林,初春的天气还有些寒冷,今日天气虽然不错,但是阳光有些弱,风吹来时,竹林发出沙沙之声,有些冷清。
这片竹林里没有路,满地都是绵软的落叶,踩上去窸窣作响,一丛一丛的荆棘杂乱地生长着,这里不像是有人迹的样子,绿姝觉得不太安全,正欲劝说恭王妃回去时,眼角忽然瞥见了个什么东西,仔细一看,却是一只人的手,那手上还沾满了血迹,乍然看见,颇有些吓人。
绿姝下意识惊叫起来,施婳连忙道:“怎么了?”
绿姝惊得眼睛都瞪大了,吞了一口口水,不利索地道:“手、有一只手!”
施婳和恭王妃都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了那只手,施婳感觉到恭王妃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臂,有些紧张地道:“婳儿,那……那是人吗?”
施婳点点头,道:“我过去看看,你在这里等我。”
恭王妃听罢,立即道:“我跟你一起去。”
绿姝也赶紧道:“奴婢也去。”
于是三人互相拉着,施婳被她们挤在中间,颇有些哭笑不得,明明都怕得不行,却还偏偏要跟着一起去看。
等绕过那丛荆棘,入目便是满地的鲜血,一个男人趴在血泊中,枯黄的竹叶都被鲜血浸透了,让人疑心他身上的血十分已经流干净了。
那人一动不动,绿姝声音发着抖道:“他、他死了吗?”
施婳松开恭王妃的手,蹲下身看了看,又抓起那人的手腕,仔细地把脉,发现还有些许跳动,只是已经非常微弱了。
她道:“还活着。”
“那就好,”恭王妃松了一口气,也不像之前那般害怕了,道:“我们得想办法救他。”
她说完,便看见施婳伸手将那人的头抬起来,恭王妃疑惑道:“婳儿,怎么了?”
“没事……”施婳皱着眉,看着男人那张苍白的脸,声音有些惊讶,还有些迟疑:“我好像认识他。”
恭王妃讶异道:“这么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