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城,沈家虽算不得显赫,但世代耕读,颇有一些文人底蕴。接连两年科举,沈家族学里都出了好几个举人和极个别进士,倒是小有名气。
张轩德当下就读于沈家族学,早上来的早,就跟沈家的哥儿一起去上学,下了学不想回家的时候,也会到沈家来玩。
沈清月便是昨日早晨,趁着张轩德来找沈家郎君的时候,引他去的僻静处,把荷包送给了他。
若非经丫鬟提醒,现在的沈清月,都快忘记这件事了。
沈清月到了园子里通向族学的那扇门前,门房并没不在值,但是锁已经开了,她正想去寻了门房问一问,张轩德推开了门,跨过门槛,跟她迎面撞上。
甬道上,二人见了面,沈清月细细地打量着尚且十六岁的张轩德,少年郎面如美玉,眼泛精光,唇薄而红,身量稍显瘦弱,带着一股浓浓的书生气。
这样清秀文雅的美男子,即便是放在沈家众多小郎君里,也是出挑的,难怪前一世的沈清月会心动,当年二人新婚燕尔时,也曾比肩携手,乱花飞絮里,缓步香茵的甜蜜过。
稍稍移开目光,沈清月抛开脑子里模糊的回忆,还不等她开口,张轩德便冷着脸,皱眉问她:“怎么又来了?你每天都很闲吗?”
沈清月已经记不得“昨天”发生了什么,她退开两步距离,点头示意,声音轻缓的很,道:“那荷包……”
冷笑一声,张轩德负起手,高抬下巴,眼尾上扬,声量变大了许多,道:“你今日倒是觉出行为不妥,想把荷包要回去了?”
沈清月还真有此意,但是依张轩德这语气看来,即便要回去了,恐怕也会落人口舌,她爱慕他的名声,怕是摘不掉了。
正了神色,沈清月摇头,对上张轩德的眼睛,道:“昨日匆忙,把东西塞给了张公子,重要的话却忘了说。”
张轩德眉头皱起,沈清月从前都是表哥长表哥短地叫,今日却唤他“张公子”。
讶异地瞧了沈清月一眼,张轩德不禁张大了嘴巴,平日里总是打扮得鲜艳红绿的小娘子,今日只穿了一身淡淡的碧青色裙子,乌黑的长发梳了一个圆髻,仅仅插着一只木簪,素净的不像她。
张轩德忍不住仔细地看了沈清月的脸,她本是略带英气的长相,标准的三庭五眼,长眉不粗不细,眉尾微微上扬,眼皮内勾外翘,眼睛大而有神,挺鼻朱唇。十四岁大的小娘子,不施粉黛,英气里带着稚嫩纯粹,干净美好。
他从来没发现,沈清月本来的容颜有这么好看。
看得失了神,张轩德嘴角抿成一条直线,胸口跳动的有些厉害。
沈清月不明所以,只好又道:“昨日还有话未对张公子说完。”
回过神,张轩德抬了抬眉,想到沈清月要说的话,便唇角翘起,压着笑意,道:“你说,我听着呢。”
沈清月问他:“荷包张公子可随身带了?”
张轩德把荷包拿了出来,鬼使神差道:“我一直贴身带着呢。”
沈清月夺回荷包,淡声道:“麻烦张公子,帮我把香囊交给你的老师,顾先生。”说着,她不动声色地将荷包换掉了。
甬道鸦雀无声,张轩德果然惊讶万分。
他脸上的笑意凝固了,丝毫没察觉到沈清月的小动作,张轩德弯起的嘴角一瞬间拉平,眉头紧锁,带着浓浓的疑惑,沉声问道:“……我的老师,顾先生?”
笃定地点点头,沈清月道:“是的。”
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张轩德藏在后面的双手捏成拳头,骨节泛着白,脱口而出:“那个死穷鬼?”
沈清月一时未语,顾淮虽出身不高,但再过不久,他就是大业唯一连中三元的新科状元。日后他不仅是张轩德的老师,还是他的上峰,是他一辈子都难以企及的权臣。
面带不悦,沈清月蹙眉斥道:“张公子便是这般尊师重道?”
羞愧得红了脸,张轩德视线闪躲,掩下慌张,磕磕巴巴道:“是、是我失言,我、我知道了。不过清月妹妹,私相授受这种事,我可不敢替你做。”他又赶紧解释道:“昨日若不是你跑的太快,那荷包我根本不会收下。”
沈清月强塞给张轩德,请求他:“张公子可千万要替我送到顾先生手里。”
目的达成,沈清月也就不再纠缠,她态度疏离地告了辞,便领着春叶快步地回去。
张轩德呆呆地看着沈清月纤秾合度的背影,喉结耸动,胡乱地把红色的鸳鸯荷包装了起来。
失魂落魄地出了角门,张轩德捂着胸口里的荷包,脑子里仍然记得精美的绣面上,蓝尾红喙鸳鸯活灵活现,生动的叫人挪不开眼,同荷包的主人一样灵气逼人。
荷包的主人沈清月,步子轻快地回到了雁归轩。
回到院子里,丫鬟春叶才敢开口问话,她殷勤地给沈清月倒了杯热茶,笑眯眯问道:“姑娘何时爱慕上顾先生了?”
沈清月眼皮低垂,若只是要回荷包,依张轩德的性子,仍然会对人炫耀,说她曾经爱慕于他。唯有让张轩德吃个教训,他才不敢胡言乱语。
呷一口茶汤灿黄的女儿茶,沈清月细嗅清香,淡笑道:“顾先生才名远播,爱慕他的人多了。”
顾淮其人,清冷孤傲,还是张轩德的老师,拉他下水,张轩德倘或有些畏惧,便不敢拿荷包的事编排什么。若他无所畏惧,担上欺师的名声那就更好了。
沈清月如何能不“爱慕”顾先生?
搁下茶杯,沈清月问春叶:“我的荷包送给张公子你便多有阻扰,怎么送给顾先生就可以,这是什么道理?”
春叶轻哼道:“张公子待咱们又不亲厚,姑娘送谁都比送他好。”
沈清月怔怔出神,丫鬟都明白的道理,她当年怎么不明白呢?
抓紧了帕子,沈清月眸光渐渐暗淡,倘或有生母在世,悉心教养她,亦或父亲疼爱,她前世当不至于那般凄惨。
☆、第 3 章
第三章
沈家世代耕读,男子启蒙至七岁,就要去族学里上学,女子在内宅也要读书识字,习女德女红与修身养性之艺。
姑娘家的读书写字自有年长有功名在身的学者授课,女德多为嫡母或是母亲身边资历老的妈妈教导,女红与技艺则请了专门的师傅教授。
沈家最大的姑娘已经出嫁好几年,年纪最小的便是沈清月的继妹沈清妍,也已经过了十二岁。
沈家待字闺中的四个姑娘年纪都不小了,沈家四房家世较低的亲戚里,同龄的小娘子也不少。府里主中馈的大夫人柳氏请了几个女先生,在园子的花厅里,隔了一间大房,专门给小娘子们学习之用。
沈清月早上去找了张轩德说荷包的事,耽误了一会儿工夫。匆匆吃过早膳,就往园子去了,她来不及吩咐其他,便让春叶带上笸箩,荷包也还装在袖子里,忘了拿出来。
通往花厅的石子路上,沈清妍正跟丫鬟说笑,隐隐约约似有提及沈清月的名字。
沈清月循声走近,沈清妍跟丫鬟们立刻住了嘴。
沈清妍一身桃红褙子,里着浅色挑线裙,她有一双泛着水光的圆眼睛,鬓边几朵棠梨,花白蔓青黄,活泼可爱。她小跑到沈清月身边,勾着嫡姐的手臂,亲亲热热道:“二姐,你来了!”
沈清月愣了片刻,她完全不记得,尚未出嫁的时候,跟沈清妍的关系有这么亲密。
毕竟前世最后的记忆里,沈清妍所作所为,着实恶心人!
前一世,沈清月和离之前的半年里,守寡的沈清妍回娘家小住,与张轩德有了见面的机会。
沈清妍明知长姐因为多年无子和婚后的各种琐碎事情,对张轩德心灰意冷,明知沈清月独自打理着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张家,更要应付刁蛮的婆母和夫家难缠的老仆,仍然趁着长姐焦头烂额、无暇分身之际,在姐姐的眼皮子底下跟姐夫暗通款曲!
直至沈清月在张家捉奸在床,沈清妍没事儿人一样回了沈家,躲在母亲吴氏院里不出门,拒不端茶下跪致歉,还着人去威逼利诱沈清月息事宁人,说和离的女人,哪里有依仗,恐将受人欺辱,不如捏着张轩德的错处,受他厚待,膝下抱养个孩子,将来颐养天年。
等到沈清妍发现自己怀有身孕,便放弃游说沈清月,立刻派人去张家传信,又寻死觅活,逼迫张家休妻!
这些事沈清月早就看在眼里,她心里不是不恨的。
沈清月不着痕迹地把手抽了回来,态度冷淡道:“走吧,陶姑姑应该要到了。”
沈清妍眨了眨眼,似是不觉,跟上沈清月的步伐,二人比肩去了花厅。
花厅里隔出来的一间绣房通透宽敞,三面开窗,窗外便是幽雅的景致,室内摆着好几张绣架、琴和棋盘等物,四房的嫡女沈清慧和好几个小娘子都坐在绣架前。
沈家一共四房,第四房是唯一庶出的一房。沈清慧今年十四,比沈清月晚几个月出生,家中姊妹,她行三。
沈清慧和其他的小娘子一同起身迎人,她热络地牵过沈清妍的手,唤了声“妍姐儿”,随即朝沈清月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笑容,便坐下。
沈清月扫视一眼,旁人也都是众星拱月般的围着沈清妍,独独她的身边冷冷清清。
从前沈清月不爱同人来往,倒还没察觉出来,沈家的这些亲戚,没有一个把她放在眼里。
沈清月自顾坐在绣架前,挑出了一张流云百福的花样子。
旁边的小娘子们,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最近绣好的作品。
沈清慧扭头直直地盯着沈清月问:“二姐,你绣的荷包呢?听说绣的是一对鸳鸯,活灵活现,给我们瞧瞧呀!”
沈清月一脸镇定,不动声色地摸了摸袖管里的荷包。她记的很清楚,就是从这个时刻开始,她送荷包给张轩德的事被人取笑,最后闹的人尽皆知。
可是她明明已经跟张轩德说了,那荷包不是送给他的,但今日之事,还是发生了。
前世沈清月听信张轩德的话,以为他是酒后一时失言才有这事,如今看来,他分明就是故意作为谈资炫耀才说出去的。
沈清月抬起头,淡声问:“听说?你听谁说?”她眼神严肃,长眉显得凌厉。
沈清慧“嘁”了一声,高声道:“谁不知道呀……红色的鸳鸯荷包,你昨儿向张家表哥表明心意的时候,送给他了!”
她这么一说,大家都朝沈清月看过去,几道目光,颇有些逼人。
沈清月冷笑一声,缓缓站起来。她年纪最大,个子也是最高挑的,微微低头扫了众人一眼,微微转头问沈清慧:“你可知道诋毁自家姐妹,坏沈家的名声和家风,闹到老夫人跟前,要受什么惩罚?”
沈清慧秀气的眉毛扬起,咄咄逼人:“这话该是我问你吧!和外男私相授受,闹到老夫人那儿,你可知道要受什么罚吗!”
沈清妍连忙笑眯眯道:“你们都别恼了。二姐你把荷包拿出来给大家看看不就是了。”
登时有人附和说:“是啊是啊,把荷包拿出来不就是了!”
沈清慧嘲笑道:“二姐就是送给张家表哥示好了,怎么还不承认呢!”
扯了一下沈清慧的袖子,沈清妍眉眼弯弯道:“都是自家兄妹,送就送了,你胡嚷嚷什么?”随后笑望沈清月,一脸天真道:“二姐,是不是真送给张家表哥了呀?”
沈清月没有回答,反道:“我与张公子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你们把张公子当自己的亲表哥,觉得可以随意赠送礼物,我可不这么认为!张公子毕竟是大伯母的外甥,与你们并非亲表兄,不要拎不清关系还搬弄口舌!你们两都该罚抄女戒一百遍,好好学一学女子为人处世之道,学一学何为端庄贤淑!”
沈清慧抢着接话:“少装贞洁,你敢说你没送荷包?!”
沈清月沉声道:“若我送了,我用蝇头小楷抄写《女戒》一百遍,自去老夫人跟前领罚。”
众人哗然,蝇头小楷抄写一百遍的《女戒》,手若不残,眼睛也该瞎了。
沈清慧说话不过脑子,笑嘻嘻道:“那我跟你一样!把荷包拿出来吧!”
沈清月顺势把荷包拿了出来,狠狠地朝沈清慧脸上扔过去,道:“红色的,鸳鸯荷包。”
沈清慧盯着荷包震惊地说不出话,两只鸳鸯果然生动,米粒大的圆眼睛十分灵动,分明是顾绣,可不就是张轩德说的荷包……可是,荷包怎么会在沈清月手上呢!
“哎呀”一声,沈清妍道:“也不知道是哪个下人乱嚼舌根污了姐姐名声,我真不该听信下人谗言,这样的奴仆合该拉出去乱棍打死!”
沈清月大义凛然道:“你年纪小,旁的事可以因你愚蠢无知轻拿轻放,德性修身之事,我不能就此揭过。你是乖乖认错,还是跟我一起去老夫人面前走一趟?”
沈清妍敛起笑容,圆圆的眼睛湿漉漉的,噘着嘴道:“好姐姐,我就随便一说,不过无心之言,你这般斤斤计较做什么?”
沈清月瞪了她一眼,厉声道:“看来你还是不知道德行的重要,我便让春叶去老夫人面前……”
“姐姐,我错了!我不该随口一说。”沈清妍紧紧地拉住沈清月的手,当即红着眼眶道了歉。
嫡出的三房里,最不受老夫人宠爱的就是三房,她老人家平常待三房的孙子孙女分外冷淡,沈清妍还没胆子大到,像沈清月一样不怕死地去撞这块冷硬的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