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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孤给你的恩赐。”他说,淡然而笃定地觑她。
    泪倏忽盈于眶,她终究是屈服了。只是含恨咬了他一口,大约他一直记恨着,后来折腾她已成了一种乐事。即便后来她再顺从,也无济于事。
    慢慢的,她便也麻木了。
    她记得,在姑母那封家书里,她感受到的是何等万箭穿心的苦痛。唯一后悔之事,便是嫁于傅弋作妇,有那样的瞬间,她竟负气地想,当初不若择李偃而从之,那位传说里的霸王枭雄,至少是位脊梁铁硬之辈。
    李偃攻下王都的那夜里,她在栖兰殿的檐下,曾也闪过那样荒谬的念头,继而戚戚然,只觉这辈子,怕是仓皇到头了,虽则她是贪生怕死之辈,可到头来,有时也觉得活着没什么了。结局也颇为潦草。
    前世
    那夜的风雪交加里,她亦再一次感到了天命的召唤。
    她咳嗽着回了寝殿,抱月侍奉她躺下的时候,她忽地握住了抱月的手,面上挂了些浅淡的笑意,“你当我不知,其实我都知道,你既不是刘郅的人,也不是前朝的人,你是江东王李偃的人。”
    抱月替她掖了被角,“殿下又在胡说些什么。”
    谨姝只顾握她手,抓得极紧,身子微微拱抬着,形状其实有些可怖,但字字恳切:“只盼汝主公念在我之襄助,留我阿宁性命。她年纪尚幼,委实可怜。”
    抱月又愣了一愣,最后终是没有再否认,拍了拍谨姝的手,“殿下聪颖,实不必再相瞒。主公非知恩不报之辈,他日若殿下去,你之功劳,当记于阿宁之下。况我主公并非屠杀妇女幼儿之辈,殿下当可放心。”
    谨姝松下气来,倒于寝塌之上,喃喃,“如此谢过。”
    谨姝其实至死都没有想明白,江东王李偃是如何做到大周江山既定之时,越过中州固若磐石的坚城铁壁,举兵不动声色地直逼王都的。
    倏忽间火光憧憧,军阵威严。
    周兵从城外百里才发现李偃军队行踪,极速流星马上报,然李偃的先行军于月前便潜入密城至王都的官道,截断消息传播的渠道。其余兵马取道密、鄢,分两路急行,密城和鄢城太守见兵符持节,均不敢挡,极速放行,两路军马皆顺利通行。
    王都的守卫军终于反应过来起兵抵抗之时,李偃已越过拱卫中州的密城,强渡护城河,派了四支轻骑兵从四方城门突围。周兵大骇,以乱阵心,溃不可挡。
    西北门防守薄弱,不时城破。
    而大周新帝刘郅得到消息之时,正行在前往栖兰殿的宫道之上,王宫内灯火通明,风雪掩盖了城外的流血漂橹,那些杀伐和呼喊似在遥远的天边,隐没在这一年的岁末的热闹欢腾里。
    他似乎倏忽间明白了什么,这一切并非毫无征兆,只是直到这一刻,他才深切地感受到,何谓功亏一篑。
    那个传闻里霸道暴虐的江东枭雄,似乎并非表面那样蛮横无道,至少此等谋略和严丝合缝的计划,非心思异常缜密之将帅不可为之。
    但无论如何,城破之时,周兵不战而降之时,谨姝在幽暗的后宫冷殿里,感受到的却是如释重负的解脱之感。
    她在和抱月说完那些话之后瘫倒在床上,唯一的感觉就是自己快要死了,在花信之年便失去宝贵的生命,或许多年之后会有人扼腕叹息不已,在史书上或许会添几笔骂名——因着她曾作为刘郅寝妇,私通李偃,助其大业。但对她来说,都已经不甚重要了。在她死之前,能看到刘郅得此报应,已是快意。
    是的,无错,如今的局面,她是有几分功劳的。这是她这辈子,做出的唯一的反抗。
    或许有可能她其实想再多活些许日子,为自己尚且年幼的女儿留存些许温暖,但有时候人生便是如此,总是不能尽如人意。她只盼她为女儿铺足的后路不要横生枝节,如此便可护佑她这一世——至少是成年之前——的安稳。
    只是活着成了奢求,此刻便是刘郅不杀她,而李偃也念在她助力他问鼎中原之功予以厚待,她也已经无福去享了——她缠绵病榻已久,而今已到了药石罔顾的地步。
    在这短暂的一生当中,她如浮萍漂泊无依的这短短二十余载,她从前总是得过且过,渴求苟安,只近年才幡然醒悟,这乱世之中,寄求他人怜悯抑或是庇佑,便如同追求那镜中花水中之月,只能得一时美梦罢了。
    然后是长久的不可得的痛苦以及梦醒时的悲凉。久之甚至还要生出些自怜自哀之感,怨天命之不公。
    如此倒不若放手一博,去求所愿,得之,我之幸,不得,我之命,纵最后是同样的结局,也是后者更酣畅淋漓些。
    然而她醒悟太晚。
    悔之晚矣。
    刘郅还是来了栖兰殿。
    谨姝目光平淡地望着眼前这位曾以悍勇多谋闻于世的帝王。
    她为在这最后一刻,他们能面对面相峙而感到一种天意如此的畅快。
    刘郅望着她时那失望、震惊、乃至哀痛的眼神,让她生出几分报复般的快感来。
    她挥退了抱月,拖着病体起身一步一步行到身着青色织金便服的刘郅面前,缓缓跪伏下去,面上却不见了往日的低眉顺从,那唇角甚则挂了几分极浅的笑意,缓慢述道:“刘郅,这便是你的报应。全是你应得的。”
    她的笑容里夹杂了几分怜悯,还有细微的讥讽。她不紧不慢地说着,仿似故意要叫他不痛快似的,“我等这一刻,已许久了。想必君上也猜到了些什么。新安六年的那个正月,你失了兵符,确是我窃的。你曾怀疑于我,只是大约觉得我并无胆略去做这等事,故而最终放下了怀疑。”
    他心高气傲,轻视女子,此为一大过。
    刘郅原本尚且内敛的怒气忽得迸发出来,一脚踹在她的胸前,怒目而视,“孤未曾想,你竟是如此贱妇,竟私通叛军,谋我大周江山。”他说罢又欺身过来,一把攥住她胸前的衣襟,目眦欲裂,“孤何曾亏待过你,你就是这样回报孤的?”
    栖兰殿里头灯光晦暗中又夹杂着几分腐朽衰败的气息,大约是她病体到了药石罔顾的地步,给这殿里也添了几分死气沉沉的味道,但彼时却分外合乎情境。
    这辉煌的宫殿,霎时也变得灰败起来。
    刘郅忽地发现,他眼前的这个女人,已经到了形销骨立的地步。
    是以她忽然绽放的笑容,显出几分狰狞和厉色。
    她曾是江北玉沧一颗璀璨的明珠,尚在闺阁之时便有美名广传,故而有“有凤衔珠降于玉沧,得之可得天下”之说。
    他尤记得他初次见她的情状,彼时谨姝已嫁作傅弋续弦,是夏日,她着了件水红的轻罗软袍,腰间束湖色大带,下坠浅翠玉穗子,婀娜站在厅堂下,带着些微的拘谨躬身朝他行礼,“见过王上。”
    那眼神,纯净异常,观之忘忧。
    恍惚,竟已七年过去了,那时她尚年少,体态纤弱了些,于床帏之事,更是生疏异常。
    但他其实贪恋那滋味,是以这么多年,总留在身边,并未嫌弃过她曾是他人之妇。甚至还将她为傅弋孕育的女儿接到这皇宫里头好生养着。
    而她竟是如此回报于他。
    蛮愚蠢妇,祸乱至此。
    桌上的跪地铜人枝灯上头的油脂已将燃尽了,刘郅就站在那架铜灯前,谨姝跌坐在一旁,面庞显得愈发晦暗,几欲大笑出声,“奈何你渴盼一个豢养的雀儿,我却不是。你的不曾亏待,我亦消受不起。”
    她恨傅弋,恨刘郅,恨这乱世。
    恨自己一步错步步错。
    只是最后这口气,倒因他此时形状而舒了半口。
    城门大破,王宫被兵甲团团围住,刘郅本欲举剑刺死谨姝,被抱月领的暗卫阻挠。
    李偃当晚便控住了王都。
    打着中兴汉中的名头辅佐汉中后裔叶昶即位。
    那位叶昶正是昏阳王府灭门后被李偃私藏的叶邱平长子。叶昶自幼体弱多病,曾有一游方大夫下过谶言,说他活不过弱冠。
    抱月嘱人好生相待谨姝,也让阿宁去陪了她。
    叶昶来看过谨姝一次,谨姝只觉不可置信,握住原本以为早已亡故的阿兄的手,痛哭出声。叶昶柔声安慰她,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嘱她无需再挂心旁次种种,安心养病即可。
    但谨姝隐约猜到,李偃辅佐叶昶登基,绝非出于对汉中的忠心,他需要一个名正言顺一统天下的明目,而身体孱弱根本无力承担一君之位的叶昶不过是个引子。
    不若说李偃在培养一个名正言顺的傀儡。
    所谓帝王之术,权谋之事,从没有谁是干干净净的。
    只是即便如此,谨姝也放了心,至少她为阿宁谋算的后路,现下看来尚算可靠。
    谨姝只撑了两日,于次次日的清晨,握着女儿的手,不甘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于模糊之中,她好似记得李偃来过,左右皆伏地战战栗栗跪称王上,他立于屏外,沉声问了句,“如何?”
    不知道太医回复了什么。
    李偃顿了顿,语调冰冷似寒铁刀刃,“也罢,终究是咎由自取。”
    第4章
    大约那是谨姝离李偃最近的一次,她病入膏肓,并不能起身见礼。
    隔着屏障只瞧见一个模糊的轮廓,身形异常高大,莫名透着股冷硬的气息,映在屏上的剪影也像是铁印拓上去的,只三言两语,冷寒迫人的感觉便悉数传来。
    又或者她根本无力去瞧,只是潜意识里幻想出来的罢了。
    但无论如何,因着那一幕。
    其实谨姝内心是有些怵李偃的。
    此人绝对非传言那样暴虐荒蛮不通人性。但也确实非良善之辈。
    而如若他性情暴虐脾气急躁狠厉果决种种传闻为假,那其城府恐更可怖。
    谨姝重新回到十三岁这年,眼看着李偃派使臣提亲,父亲踯躅未定,一切按照前世的轨迹行进之时,她一边感觉到迫切,一边依旧还是陷入了挣扎。
    这几日她日日思虑,以致近旁都觉得她好似换了一个人。
    ——她随祖母前去寺里上香,因着半道被突然窜出来的惊马吓了一下,大师留她诵经招魂,回来后还是生了一场小病,虽无大碍,却昏睡数日,醒来更是日日仿佛魂不守舍,更叫人担心。
    早上母亲方来看过她,知如今她前途渺茫,终身大事身不由己,作为妇人,且乱世中夫家无权的望门后宅妇人,她内心对女儿的担忧,除了隐忍下来,不知该做何疏解。见了她的面,只柔声安慰她,仔细问了身体,又嘱左右仆妇侍女好生伺候,只字不敢提江东王李偃来提亲之事。
    谨姝已非前世豆蔻年华里那般烂漫无忧,这些细微之处,她如今能敏锐地觉察出来,个中缘由亦心知肚明。
    故而看得清楚。
    不由心下叹气。
    她忽然想起了阿宁,那个前世里她与傅弋孕育的一女,生得柔弱美丽,又秉性纯良,不知后来如何了。她的阿宁,可有安然长大?
    在这一刻,她忽然才明白了母亲那满心的疼惜和无可奈何。
    她抚了抚母亲温氏的手背以示安慰,微微笑了笑说,“娘亲莫担心,阿狸已好多了。”
    屋里弥漫着药汤残留的余味,侍女稚栎点了香薰祛味,只是混合在一起越发叫人透不过气来,一瞬间她恍惚又忆起了前世病倒在栖兰殿的那些日子,陡然觉得憋闷异常,嘱稚栎把香揿灭了,窗子开了通风。
    她拉母亲坐在院子里的藤下晒太阳,头拱到母亲怀里撒娇,“阿狸舍不得离开爹爹和娘亲,但我知如今爹爹和娘亲亦是身不由己,能为家中分担忧难,阿狸亦无怨言。那江东王虽则声名可怖,然年纪亦不大,家中更无妻妾,即便怀有二心,只为以结盟约而来,但结盟之法何其多,江东王具兵攻打玉沧也不是拿不下,何必非得联姻以求盟好?”
    婚姻绝非儿戏,谨姝道,“料想他应有些许诚意。我即便不了解于他,也该知他非池中之辈。虽则前途渺茫,阿狸也愿一试,并无怨言。至于傅弋此人,阿狸听说他实非将才,不过尸位素餐之辈,虽则手握重兵,可也难成大器,阿狸不喜。阿狸喜英雄。”谨姝抬头看了眼母亲,眸光熠熠,眉眼之间生动而俏皮,美丽不可方物。
    这几日还是第一次见女儿如此开怀。
    只是这样认真地讲着自己的见解,倒叫人觉得好笑。
    温氏指尖点她额头,小声笑说:“可知羞乎?”
    谨姝蹭着母亲柔软馨香的怀,咯咯笑,“不知不知。”她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母亲,只觉这是天下最柔软温暖的地方,一瞬间几乎热泪盈眶。
    母女笑闹了片刻,最后温氏倏忽眼中含泪,一把抱住了女儿,叹道,“委屈我儿了,你能如此作想,娘亲亦感宽慰。此事还需你父亲再定夺,你爹爹与我都盼你嫁一良人,只是乱世之中,何来良人之说,只盼你莫怪父母。”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谨姝应了句,以宽慰母亲,“道理女儿明白的,娘亲莫自责,只是我嫁人,也是结一时之好,还望娘亲督促父亲多加警醒,当另置退路,如此才不至于任人摆布宰割。女儿日后也有依仗,娘亲觉得……?”
    温氏只觉得女儿好似一瞬间长大了许多,这让她既感觉到欣慰,又感觉到一阵难言的心酸,抱着女儿好生说了些会儿体己话,方才作罢。
    母亲走后,谨姝又思量许久。
    终是下定决心,择定李偃,虽则伴虎而行,但至少短期里,李偃应当不会对她怎么样,也可免去叶家因触怒李偃后所遭受的灭顶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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