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暮色四合时,两人在楼下用饭,空余的桌椅没了,只得与人拼个桌。
同桌的两人一看便是习武之人,一个执扇的公子,一个使刀的汉子。
那公子大概有些眼力劲,从周梨坐下时,便不住地打量她的剑,周梨也不藏着掖着,任他去看,有时两人目光相遇,她还甚是礼貌地笑一笑。
那公子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总算撇开了眼睛,与同伴说话。
这两人的对话和周围的谈话声大同小异,皆是在说这次会盟上发生的事。
周梨一直在凝神细听,很快知道了原来有不少武林人士还滞留在山脚未走,正在探明事情的真相,有些人甚至和六大派一起去追楚墨白了。
现在的谣言是这样:六大派内讧,故起纷争,楚墨白得罪了陆奇风,青城派联合其余四大派构陷楚墨白,至于怎么构陷的,犹是未知。
陈妖听后,讥讽地扯了扯嘴角,去看周梨。周梨夹了块鲜鱼慢慢咀嚼。消息传得虽快,但是真实性太差。
这也难免,六大派一定为此议论过,严禁门下弟子透露实情。
但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周梨抬头望了望楼外霞光四起的苍穹。不急,她想再过不多久,那些和六大派一起追去的人,便会传来确切的消息。
让周梨意外的是,追去的人还没有回来,倒是楚墨白构陷自己师父,后被证实自己才是梅影掌教这一震惊全江湖的消息先传遍了整个金陵。
这不啻为几十年来最为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了,这传言一起,金陵城的风里都仿佛带上了诡异的味道。
如果正派之首是魔教掌教,岂不让人觉得无比可怕。
不少人痛斥这等妄言,但信的人也不再少数。
“是慕秋华。”陈妖靠在窗边,捋了下鬓边的碎发。
周梨同意。想都不用想,这一定是慕秋华让人散布出来的。周梨走上前,和陈妖在窗前并肩瞭望。
消息不可能传得这么快,看来金陵城中,蛰伏了梅影的人,在散布这消息。
第二日晚上,陈妖偷偷一人离开了客店,去往小楼。她放心不下柳长烟,传来的消息都不靠谱,她想自己夜探一回。
周梨是在半炷香后发现异常的,她想此刻去找陈妖反而不好,也不知她在何处,万一她回来了看到她不在,一个找一个,更加麻烦。于是便等,等到三更天,窗格一响,陈妖从窗户跳了进来,桌上的烛火一摇,周梨起身,看到她安然无恙,轻轻吐出一口气。
陈妖坐下来,先灌了几口茶,才说:“他们在城外三十里处。”
周梨问:“楚墨白逃到那里了吗?”
陈妖摇头,“六大派正在找他,他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楚墨白现在受了伤,断了臂,又没了朔月,的确是不能正面和六大派硬抗,春风渡虽无敌,但那些掌门也不容小觑,光是一个陆奇风,在湘西时,周梨就见识过他的厉害了。
周梨看她说话的语气十分确信:“这些是柳长烟告诉你的?你遇到他了?”
“是,遇到了,他也在找楚墨白,怕我添乱,让我回来,”陈妖把杯子放下,忍不住抱怨几句,“我怎么会给他添乱呢,真是的。”
陈妖比划了几下,把看到的情形告诉她:“你是没看到多少人在找楚墨白,六大派便不说了,那些不关他们事的江湖人也在找,好像一时间,所有人都在找楚墨白。”
“不,现在关他们事了。”周梨轻声,“你想想外面的流言,楚墨白现在和梅影联系到了一起,那就关整个江湖武林的事了。要知道,在湘西一战中,不止是五大派折损了人马,还有许多武林同道都死在了那里。这流言再传上几天,就会传出金陵城,整个江湖都会知道了,只要说的人多了,说的时间长了,到时候,就没人在意这件事是不是真的了,所有人都会认为,楚墨白就是梅影的人。”
陈妖赞同,湘西一战,众人都憋足了一口怒气,但又无处宣泄,现在,楚墨白就是这宣泄的途径。众怒一旦引起,便如滔天大火,极难扑灭。
“不过,他到底在哪里呢?”陈妖抬头思考,“要说金陵是小楼的地盘,却也没有找到他。他不会已经离开金陵了吧。”
“应该不会,”周梨否决了这个想法,“金陵的几个出口不是都被六大派守住了么。”
陈妖道:“那就奇怪了,他能藏哪儿呢。”
周梨慢慢摇头。
不知道。谁都不知道。
现在谁都在想,楚墨白在哪儿?
谁都在想,谁会第一个找到楚墨白?
一个人躲在何处,总会留下一点痕迹,只是,有没有被人发现罢了。
楚墨白隐藏得很好,但他还是露出了破绽。他落下了一样东西,让人找到了线索。
是血。一滴不慎落在地上的血。
一个小楼弟子正好看到了这滴血,低下头,用指腹沾了一点,放到鼻下轻嗅。他在周围寻觅摸索一阵,原想去通知其他人,但走了没几步,又折回来,最后还是打算一个人单独寻找。
发现血迹的地方不在火把盈辉的城外三十里处,而是在小楼里。
弟子歪头沉吟,看着面前掌门所住的别致小院,慢慢抽剑出鞘,在小院中搜寻了一阵,并未发现什么。
正在徘徊,背后一双眼睛隐秘地盯着他,他察觉到了,呼吸一沉,剑尖毫不犹豫地刺去。
谁知听到的却是喵地一声大叫,他诧异地收手了,“是你?”
竟然是那只滚圆的黑猫。这猫不是被送下山了吗。
猫儿一声叫唤之后,噌地窜走了。
他叹了口气,哪有心情去追猫,随它去了。但顿生一念,发现不对。
这猫是掌门养的,除了掌门外,谁都不亲近。
他回过头,仔细打量这座精巧的院子。里里外外他都找过了,并没有人在。低下头时,他眼睛微亮了下,迅速走进小院的卧房。
掌门所住之地本就静雅,卧房的陈设也是恰到好处的端严。桌子上摆了徽州产的文房四宝,花几上一只青花釉色花瓶,瓶内兰花垂枝,不多,只一株而已,以供悦目。
他推开十二扇屏风,搬开木板,下面露出一个黑漆漆的入口。
这密室就是他们查出摆了震天雷和杀人石花的密室。其实这间密室不是秘密,小楼是武林门派,有几间密室是极正常之事,但他们没想到,里面摆的东西,会如此不正常。
他犹豫了一下,轻轻跳了下去。
密室里没有火光。
周围漆黑一片,眼睛刹那堕入黑暗尚未习惯,谁知他脚才着地,悄无声息地伸过来一双手,扣住了他的肩膀。
他浑身汗毛竖起,大惊之下挥剑反击,将偷袭的人略略逼退,但紧接着就有掌风贴着他面颊拂过。
这一掌极快,表明来人的武功在他之上,甚至高于他好几倍,但奇怪的是掌力并不刚劲,对方不想伤他性命。
但听得一声闷哼,他知道是自己的剑方才划了对方一下。
他紧紧握着剑不敢松手,过了一会儿,并未再有攻击袭来。
这次,他放慢了语速,低声说:“是你吗?掌门?”
楚墨白在这黑暗里已待了许久,双眼已经习惯黑暗,所以从他的位置,是能看到对方隐约的轮廓的。
他捂住新添的伤口,如往常那样叫他:“景西。”
景西深吸了一口气,不可置信地盯着黑暗中声音的来源。
掌门竟然真的在这里。
他不是被陆奇风一行人逼下了山,就此纵逃而去了么。
他竟然会冒险回到这里。
沉默半天,景西道:“掌门,你随我上去吧。”
楚墨白没有说话。
景西咬住了唇角,他声音充满苦涩,“躲在这里没有用的,难道你能躲一辈子么,随我上去,和他们说清楚。如果你是被冤枉的,真相一定会大白,如果你……”
他欲言又止。
如果真凶的确是掌门,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自处。
何曾想到有一天,他会在满地血腥中抱住南山的尸体,无论怎么叫他,南山也无法回应。更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刻,他的剑会对准掌门。那是他一生中最敬重的人,他在他心里,无人可比,无人可及。
南山,掌门。这两个对他而言至关重要的人,怎么短短几天之内,一个阴阳相隔,一个面目全非了呢。
这几天,他活得就像做梦一样,恍然不知身边发生的,到底是真实还是虚幻。
可是现在,这黑暗中满溢的血味是真实的。景西想到自己刺了他一剑,张了张口,左右为难。
楚墨白了解他此刻身不由己,不想叫他为难,“你走。”
景西一怔,和他相处这么多年,转念一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这一走,无论是不是去叫人来拿他,再回来时,掌门一定已不在这里了。
一股从未有过的怒气忽然冲上他心田,让他握剑的手不断地发抖,“为什么你不肯面对六大派和天下武林,为什么你情愿躲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你是不是真的是梅影的人,你怕他们查出真相,是不是?!”
楚墨白没有吭声,甚至姿势都没有变过。
眼睛习惯黑暗之后,景西已能约莫看出他在哪儿,他挺剑上前,步步朝他逼近,楚墨白没有动,景西一剑朝他眉心直刺过去,楚墨白手往前一探,不用看,只用两指便夹住了薄薄的剑刃。
这是他下意识使惯了的动作,这动作无论怎么看,都是极漂亮的,且带着一股子天生的自信。能用两指去应对兵刃,这本就需要深厚的内功。能在对战时还有这种自信的,天下本就没有几人。
他甚至都不想记起来,这一招,是从慕秋华那里继承而来的。
但是现在楚墨白夹住景西的剑,只因他无朔月在手,他也不想和景西动手,故只得如此做。
喉头一腥,楚墨白的头更低了。
内伤已太重,一运内息,便抵不住要吐血。
“是不是你,到底是不是你?”景西看他的目光冷而热,一边烧着火,一边冷成冰,“是你杀南山的吗?”
楚墨白摇头,“不是。”
“既然不是,你怕什么,为什么不敢跟我去和他们对质?”
“不,”楚墨白终于抬头,轻轻看他,“你不明白。”
景西不放弃地逼问他:“那你就说到我明白,你说呀。”
楚墨白道:“你不该掺和进此事,他们眼线极广,若知道你与我有关,或会对你不利。你走,不要向任何人提起我。”
景西皱眉,“你所言‘他们’,是梅影吗?”
楚墨白低声:“是小楼。”
景西没听明白,“什么。”
“如果可以的话,你该走,”楚墨白目光缥缈,轻得像一片纸,落在他身上,“小楼已是是非之地,你该走,离开小楼。”
这是最不可能发生的事了,他和南山两人蒙小楼收留,这里相当于是他们的家。
他发愣地问:“走?往哪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