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小秋已经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并小姨宋秀菊一起,连忙上前宽慰,好一会儿,才哄得钟玉琴和宋秀莲都破涕为笑了。
宋秀莲一直惦记着老爹的腿,这回见着钟玉琴,问明了情况,也略略放了心。宋胜书虽然伤了腿,却已经接驳好养着了。从钟玉琴和宋秀菊口中还得知,公社主任曲明强出了事,又赶上过年,公社里没人想起再批斗啥的了,小秋姥爷得以安然在家里养伤,没人再上门闹事了。
问了问大闺女和小外甥的情况,又亲眼看见小秋把里里外外打理的妥妥当当的,钟玉琴也就放了心:“让你小姨留下来,给你娘伺候几天,我就先回去,你姥爷还在家里等信儿呢,我得赶紧回去给你姥爷说一说,免得他惦记着急。”
小秋虽然不舍,却不好留姥姥,心思一动,转身出来。
姥姥和小姨带了二十个鸡蛋、二斤小米、二十个大馒头、两只母鸡,还有给小兄弟做的一身新衣裳,包括一双精致的小鞋子和一个虎头帽子。
姥姥家日子过得也并不宽裕,前几天还遭了事,却还能拿这些东西来,实在是不容易。这些东西,都是家里正用上的,小秋也没打算跟姥姥客气,只是想着,给姥姥也带点儿啥回去。
她走到那边乱糟糟的一堆杂粮那里,装作从缸里拎出大小两个口袋来。大点儿的口袋里是差不多十斤大米,小点儿的口袋则是五六斤黄豆。手心里攥着那张自行车票看了看,还是一翻手收了起来。这东西暂时还见不得光,再过些时候吧。
钟玉琴还不肯要呢,小秋却已经手脚麻利地装到篮子里,拎着篮子挽了姥姥的手往外走:“姥姥啊,这大米是武装部吴叔叔给的,我留了一大半呢,够给我娘吃的了。我姥爷爱吃白米饭,你带回去给我姥爷做碗白米饭吃……”
听她说起武装部的吴叔叔,钟玉琴又一次红了眼,攥着小秋的手,却将声音压得低低地问道:“听说你给吴家的孩子输血了?你这么个小人儿……唉,我知道,你都是为了你娘,可姥娘还是要说你,以后再遇上事儿,别死心眼儿一个人硬抗,你爷爷奶奶不管事,还有你爹,你爹不在跟前,还有我和你姥爷你舅舅你姨……”
小秋笑嘻嘻地答应着:“姥娘教育的对,我记下啦,再不犯傻了……还有这一小袋黄豆,在家里也是搁着,我记得您打的豆腐最好吃了,您就受累打成豆腐,我也跟着解解馋。”
被她这么一说,钟玉琴也只能笑着接了篮子过去,摸摸小秋毛茸茸的辫子:“行啦,姥娘回去就动手打豆腐,明儿你舅舅回来,就让他给你送来。”
小秋送姥姥往大门走,钟玉琴又低声问道:“怎么你那大姑突然转了性子,那么好心把你妹妹接了去?”
小秋心里一颤,却努力撑着一张笑脸:“姥姥放心,我大姑就是接妹妹去住几天,我爹回来,我就让他接妹妹回来。”
钟玉琴心下狐疑,但看小秋脸色平静,笑容灿烂,看不出什么异样,这才将怀疑压下去,点点头,匆匆去了。
目送着姥姥的身影走远,小秋脸上的笑也散了去,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拳头,暗暗道:姥姥放心,我一定不会让奶奶和大姑得逞,一定会把妹妹接回来的。
一回身功夫,就见一直没露面的三婶子胡卫红抱着她家的两岁的小子成贵,站在奶奶家门口,笑眯眯地看着这边呢。
怎么评价这位三婶呢?说起来,小秋只能给一句评价: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并不想理会,只碍于身份礼数叫了一声:“三婶。”
却不想,一向话不算多,与小秋家也没甚往来的胡卫红竟顺势搭了话:“小秋啊,我回成贵姥娘家住了几天,昨儿天黑了才回来,听说你娘给你添了个小弟弟啊?”
“是的。”小秋停住脚步应了一声,“三婶没别的事,我就先回家了。”
胡卫红却有些异常地赶上来,塞了一块蓝色的布在小秋手里,笑着道:“你娘日子浅,我带着成贵就不进去闹腾了,这是一块布头,你拿回去,让你娘给你小兄弟做双鞋子穿吧。”
说着,竟转身回去了,倒是让小秋站在大门口愣了一回。
要说亲婶子给新出生的小侄子送点儿啥礼物也正常,可一来胡卫红之前与小秋家并不亲近,几乎没什么往来的,一块布的礼有些‘重’了;再来,胡卫红的态度表情都有些不自然,让小秋觉得不太对劲,却又实在想不出缘由,只能暂时撇开,以后再说。
小秋转回来,小姨宋秀菊已经把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正在灶台前洗夜里小兄弟换下来的尿片子。
“小姨,锅里热着水呢,你别用冷水啊!”小秋一看小姨发红的手,就连忙掀了锅盖给小姨加热水。她没有阻拦小姨做活,一来是跟小姨亲近,不用客气,二来,临近过年了,家里真是有好些活计要做,小姨能够做这些,她就能做些别的,比如:蒸馍馍、枣糕、年糕,比如糊墙纸,清理房间……
第十二章
首先要做的当然是蒸馍馍,昨儿是大娘送来的干粮,今儿有小姨帮忙了,怎么也不能再指着大娘送干粮了。再说这个时候,过完年到元宵是不兴蒸干粮的,年前就要把年后半个月的馍馍都蒸下,储存在瓮里,一直吃过正月十五去。这可是个巨大的任务。
走到储存白面的瓮子跟前,小秋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咋就忘了给家里添点儿白面呢!相对于大米,属于华北平原的s省主食还是面食呀!
不过,这会儿发现还不晚,小秋瞅着小姨没抬头的空档,就把盛芝麻的桶拿出来,把桶里的芝麻换成了小半桶白面,又重新收了起来。
因为时间短,半斤芝麻也就翻了一倍,变成了一斤多点的样子,小秋仍旧装在小口袋里放着。然后,她就拿出家里发面的黑瓷缸盆来,挖了半盆白面,足有四五斤的样子,然后端到炕上去。
宋秀莲看着女儿瘦瘦小小的人儿搬着偌大一个面盆,因为用力憋得小脸通红的样子,真是心疼的不行,连忙出声道:“小秋哇,先将就两天,我很快就能下地了,到时候我来蒸干粮就行了。”
小秋用手背撩一下垂下的头发,仰脸笑道:“娘,你是怕我不会蒸,给你祸害了这白面吧?嘿嘿,我就在炕上和面,你给我说着点,我就不会糟践面粉了!”
宋秀菊也洗完了尿片子,洗干净了手进来:“姐别担心了,我和小秋一起干,今年咱家的馍馍也是我发面蒸的呢,放心吧,糟践不了你的白面。”
被她们俩这么一说,宋秀莲即便心疼孩子,也忍不住笑了。
接下来,小秋和小姨分工合作,小秋用小盆子兑了温水,将发面用的面引子在温水中化开,小姨就已经脱了棉袄,系了围裙,挽好袖子,跪坐在炕上,开始和面。和好面,还不能立刻蒸,拿干净的盖帘盖住面盆,又拿一床干净褥子把面盆盖住,放在炕头的角落里,静静等候面发起来。
弄完这些,宋秀菊就询问小秋:“墙纸买了么?”
小秋就嘿嘿笑起来:“我就想着发上面糊墙,结果小姨就跟我想一块去了!”
见她两个嘿嘿地笑,宋秀莲都不由地跟着笑起来。
因为宋秀莲坐月子,还有小兄弟不能惊动,小秋也没打算大动干戈,就打了一点点浆糊,和宋秀菊配合着,把炕围子糊了糊,用的是堂大伯王利群给的报纸——大队里订的报纸,也没人看,都被大伯锁着,年底大队部成员分一分糊墙。小秋家因为与王利群家走的比较近,每年也能沾沾光得一点儿。
糊完墙还不到晌午,小秋就去放杂粮的地方,收拾了好几种杂粮出来:红豆、趴豆、红枣。红豆趴豆用来蒸豆包,需要泡一泡煮熟用。红枣用来蒸枣糕和年糕,需要挑一挑,再过一遍热水,去去苦味儿。
见小秋收拾这些,宋秀菊就提醒道:“你姥娘准备了年糕,你先不用蒸了,等你姥娘蒸好了就送来了。”
小秋也就笑嘻嘻应了,把刚刚正要拿出来的黍子面,解开口袋,一翻手收了起来。黍子面儿蒸出来的年糕是黄色的,不如糯米面粘度大,却自有一股特有的清香气,小秋就喜欢这个味儿,只不过黍子产量低,老百姓种的都不多,只是习惯地种一点儿,过年应景罢了。小秋如今有了条件,自然要给自己谋点儿福利。
泡上豆子红枣,小秋就毫不犹豫地抓了一只母鸡出来,在一只瓷碗里放了一撮盐,然后,一手捏着鸡头,一手抓着菜刀……手起刀落,那母鸡只略略挣扎了一两下子,就交待了。
一个八岁的孩子,如此冷静、如此利落地杀鸡……实在是……诡异!
连站在屋门里的宋秀菊,都捂着嘴发不出声音来。她心里隐隐有些怪异感,院子里杀鸡的这个人,真的是那个懂事却娇弱的小外甥女么?她怎么觉得自己看见一个历经世事、万事不慌张的成年人呢?真的,小秋那份淡定、冷静、不慌不忙,简直让她一度怀疑,是不是看见了自己母亲,宋家老太太钟玉琴!
小秋专注杀鸡,宋秀菊则专注在对小外甥女的惊叹、崇拜上,谁也没注意到,篱笆门被人从外头推开了,王爱巧横冲直撞地走进来,踏进院子,就开口呼喝道:“小秋个死妮子出来,你把我做鞋的布藏到哪里了?……啊……你……”
小秋闻声起身,一手握着菜刀垂在身侧,刀刃上尚有一线腥红的血缓缓淌下来,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她的目光那么冷,那么黑,就像无底的深渊、寒潭,没有半点儿温度,也没有半点儿波澜,那么定定地对上你……瞬间夺去你的心魄!
王爱巧就是那种浮躁飘忽的心性,半点儿根没有的,一对上这么一双眸子,瞬间忘了恼火愤怒,只觉得仿佛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来,让她浑身冰冷,牙关发紧,不可控制地打起了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