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若是没有别的事,请不要与小女顽笑,请先离开,小真的女约了朋友,她马上就要来了。”
她自认为将心中不快克制的很好,但晶莹水润的嘴唇微微嘟起,脸颊也较平时要鼓,圆圆的大眼里盛了一片湖,连眉毛翘起的弧度都在昭示着主人的不高兴。
这便是在送客了。被送客的人只觉心中莫名不快,沉声淡然拒绝,“你太小了,骑马很危险。”
他若不是心情好到能溢于言表,声音便谈不上多和煦,此刻虽表情淡淡,涟歌却赫然感觉马车中的温度比刚才低了,她便知道他多半是又不高兴了。
萧元敬十分注重儿女的个人修养,礼、乐、射、御、书、数六艺涟歌都是学过的。虽不像霍璇那样精通,可简单的骑射她是没有问题的,听傅彦行这么一说,觉得他是在小看自己,心下也有些不高兴,也顾不得会不会得罪他,嘟囔道,“小女八岁就会骑马了。”
傅彦行睨她一眼,不置可否,“你现在才几岁,也没几年经验,我不放心。”
涟歌下意识想反驳说我过完年就十三了,可想到他不过是个陌生人,哪有跟他自报年龄的道理,便噘着嘴不说话。
“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的毒怎么办?”傅彦行低声道。
涟歌知道这人惜命的很,偏她又惹他不起,只好妥协,“那今日就劳烦公子好好看着我了。”
“这是自然。”傅彦行点头。
霍璇坐着马车来的时候,便见涟歌两个侍女守在车外,未及询问,就被马车旁边那匹马儿吸引了注意力。通体乌黑,毛发易碎均匀,双眼炯炯有神,四肢稳健有力,她忍不住靠近想摸一摸,那马儿喷了一个响鼻,黑亮的尾巴一甩,像一道闪电,矫健地避开了她的抚摸。
“飞翩。”听见爱马响动,傅彦行出声安抚。
霍璇愣在原地。
涟歌的马车里有男人的声音,不是萧伯父的,也不是萧洵的。她这才反应过来莳花莳萝是守在车外的,且旁边还有个面容清秀的小厮。
什么情况?
她将鹿皮鞭子握在手里,思考该怎么动作的时候,涟歌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唤她,“阿璇。”
傅彦行的身形笼在黑色的阴影里,叫人看不清表情,涟歌顾不得旁的了,直接越过他走下车来。
“阿璇,我坐你的车。”
那一瞬间,被嫌弃的人黑了半张脸。
霍璇以首示意,饶有兴致问道,“你车里是谁?”
涟歌面不改色撒谎,“我的……表哥。”
“表哥”沉着一张脸走下车来,俊脸微微绷着,双目里仿佛含着冰,不悦地看着她,涟歌仗着人多,他不会直接发作,装作没有看见,侧过身去。
霍璇神经大条,哪懂他们的眉眼官司,大方地和他打招呼,也不在意他不理人,又问,“萧表哥也是和我们一起去骑马吗?”
傅彦行这才垂下眼,唔了一声。
萧家从京城来,涟歌有几个她不认识的表哥表姐那是再正常不过的,因此霍璇并未怀疑傅彦行的身份,只是觉得这位表哥脾气似乎不太好,板着个脸,话又少,一看就不好相处。
被个陌生女子这样看着,傅彦行下意识觉得不快,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漠气息。几次接触下来,涟歌已知他不喜人近身,赶紧挡住霍璇探寻的目光,“我表哥身子不好,只是跟着我们去看看。”
傅彦行剩下的半张脸也黑了。
霍璇觉得有些可惜,不过也不在意,她是来找涟歌玩的,她表哥骑不骑马与她无关。她坐回马车上去,“天不早了,咱们出发吧。”
知道这位爷气性大,涟歌只好低声细语哄他,“刚刚无意冒犯,公子莫要生小女的气,先上车吧。”
涟歌抬起头真诚地看着他,如水的大眼睛专注地望过来,羽睫轻颤,低眉顺眼的乖巧模样看得他有些脸热,自然不忍拒绝,“嗯。”
灿烂的笑容瞬间在她精致的小脸上绽开,涟歌笑意吟吟,略提到声调唤他,“表哥请上车。”
一旁的流安被涟歌的大胆吓到了!这位萧姑娘可真是大胆,敢冒充是殿下的表妹,冒认皇亲国戚可是大罪,殿下竟也由着她去!
傅彦行从善如流,上马车的姿势如行云流水,与他往日登上宫中御阶没什么两样。
霍璇好奇心并不太重,没有再多问,可她心眼不多,说话容易说漏嘴,涟歌便叮嘱她,“我表哥是偷偷从家里人跑出来的,过两天就走,你可一定要替他保密,别叫我家里人知道了。”
霍璇一向很上道的,挤挤眼睛,左手食指在嘴上划拉一下,做出封口的动作,意思是我办事你放心。
涟歌松了口气。
若是给家里人知道她还在那位公子诊病,她一定会很麻烦的,反正他身体也快痊愈了,能不让家里人担忧就尽量不要让他们知道吧,至少那公子虽然可怕,却并未伤害过她。想到这里她也有些郁闷,怎么自己做个好人好事也能给自己招来这么大的麻烦呢,悔不当初啊!
傅彦行不知她心中所想,正好整以暇地打量她的马车。不大,也不华丽,跟他妹妹昭华公主的公主轿撵不能比,但车底铺着柔软的羊毯,也让人觉得舒服。矮桌上是一个小紫砂壶,旁边有一杯水已经凉透,角落里还放着她的医药箱。
傅彦行长手长脚,一把将医药箱拿过来,也没有非礼勿视的自觉,将箱子打开瞧了个遍。一包针灸用的银针,一碟干净的纱布,几瓶药散,一本《素问》,还有他上次给的玉露膏,碧玉做的瓶身混在青瓷瓶里显得格格不入。
傅彦行有些不悦,往常他赐东西下去,人人皆感恩戴德,恨不得将他所赐之物供奉起来,可萧家这女娃竟不拿他的东西当一回事,就这么随意的扔在医药箱里,真是恶劣之极。
因此,涟歌便发现他下马车之时又绷着个脸,阴恻恻地看着自己。
涟歌很委屈,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又得罪了这位大爷。
霍璇常来军中,守营的士兵认识她,见到他们也未多惊讶,例行公事般简单检查完,便将她们放进去。待靠近傅彦行的时候,给他冰冷的眼神一望,吓得两股打颤,也只好草草看两眼便放行。
霍璇看着这一幕,眼中光华流转,侧头过去低声问涟歌,“你这表哥,是做什么的?”
第16章 骑马
涟歌一愣,见这人慑人气势外露,也不知收敛,眼睛一眯,与霍璇咬耳朵,“他有隐疾,不能与陌生人接触的隐疾。”
声音虽小,却瞒不过傅彦行的耳朵,漆黑的瞳仁中闪过愠怒的流光,瞪得始作俑者赶紧噤声。
霍璇摸着下巴思忖这到底是什么隐疾,越想越觉得不可描述,索性放弃,拉着涟歌朝马场走。
追雾是战马,自然和营中其他战马一块养在军营里。只不过因是大宛名驹,有专业马夫饲养,此刻它的专属地盘上多了一大一小两匹骏马。
小马儿通体雪白,身体线条优美,四肢有力,隐约可见父母风姿,因有人靠近,有些不安地在圈舍里打转,马蹄踏在地上哒哒直响。
“才出生十天呢,我哥给他起了个名儿叫雾潋。”霍璇兴致勃勃地介绍,雾潋是要给她哥哥做坐骑的。
“真好。”涟歌夸道,即是指的马儿,也是在说这个名字。
负责饲养小马的马夫看见他们,上前来请示,等涟歌看够了,霍璇小手一挥,叫他把平日里她们惯骑的马牵过来。
两人俱是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虽说从小和马儿玩到大,但军营不可儿戏,行事需审慎,霍威怕她们出事,从来只让下面人安排温顺的母马给她们骑。涟歌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但霍璇却为此生了许久闷气,觉得不公平,她兄长从一开始学骑马便用的是战马,凭什么她只能骑母马呢。
马夫极有眼色,牵了两匹乌孙马和一匹红色大宛马来,他虽是第一次见傅彦行,但见他通身气质,知道不是简单人物,便将名马牵出来。
傅彦行瞥他一眼,心道还是个会做事的。
霍璇两眼放光,眼馋地看着这匹神骏,有些跃跃欲试,但想到这军营里都是父亲的人,她今日要是骑了大宛马,以后就别想进马场了,只得放弃,眼带不舍,瞧瞧马儿又瞧瞧傅彦行,意思是真可惜,你骑不到这么好的马了。
她还惦记着涟歌说他身体不好不能骑马的事呢。
傅彦行一直距她十尺开外站着,感受到她的目光也置若未见,略抬下巴指指大宛马,问涟歌,“你敢骑吗?”
涟歌和霍璇都愣了愣,半晌涟歌才道,“敢。”她骨子里也是喜好名马的,且自负骑术,自然是敢骑的。
傅彦行沉沉的目光中泛起不明显的笑意,却道,“可惜宝马配英雄,你还是去骑那两匹吧。”
涟歌:……
合着这人就是为了调侃她不能骑大宛马?
说话间霍璇翻身乌孙马背,往内校场而去,内校场里时常有士兵操练,涟歌担心她冲撞到人,顾不上傅彦行,身姿矫捷地越上马背,疾驰而出。
她今日穿的男装,鸦青色绣兰花暗纹的锦衣,头发用碧色玉环束成马尾,身姿挺拔如玉树,虽未长成,却自有一股雪雕玉琢的精致。
傅彦行略微眯眼,望着她的背影,直至看不见了,才对流安道,“走吧。”他既然“身体不适”,也不好在这全然陌生的军营里策马驰骋。
涟歌找到霍璇的时候,她正牵着马垂头丧气的跟在霍璟身后。
涟歌自马上下来跟霍璟打招呼,问他,“阿璇这是怎么了?”
霍璟剑眉微蹙,正在呵斥霍璇,“横冲直撞,目无法纪。”
他今日恰巧在营中操练士兵,她们来的时候他便得了信,只当时他正在内校场检验□□营的骑射,只得等队伍休整时才能抽空接见她们。
未曾想老远便见自家妹妹将乌孙马骑出汗血宝马的气势,不管不顾朝着内校场冲过来,眼看着就要撞进人群,惹的训练场上的士兵人侧目,他来不及出言阻止,只得一个飞身越上马背,勒紧缰绳,才避免一场骚乱。
“将军家的闺女骑着马在军营里横冲直撞,这是谁教你的?”霍璟板着脸,下颌收紧昭示怒意,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被父亲知道,仔细你的皮。”
霍璇耷拉着脑袋,她刚刚也是忽然鬼迷心窍了,知道是自己莽撞,乖乖认错,“我知错了,眠眠还在这呢,你倒是给我留点面子啊。”
霍璟看了涟歌一眼,没好气道,“你从小在人家面前闹的笑话还少吗?现在才想起来要面子,会不会太晚了?”他肯这样说,明显是气消了,霍璇赶紧识趣的下台阶,“是,我丢了我们霍家的脸,在这里给霍家公子赔不是了。”
“噗嗤。”涟歌忍不住笑出声来。
霍璟瞪霍璇一眼,才问涟歌,“你表哥呢?”他收到的消息里便是有她表哥的,来者是客,他该接待一下。虽军营不是让人做客胡闹的地方,但现在河清海晏,天下太平,便也没那么死多规矩。
涟歌刚刚就顾着追霍璇了,哪里还想得起那位公子,只好道,“我表哥……身体不适,应当在马车里歇着。”
霍璇想起涟歌交代的话,有心卖乖,“哥,眠眠那位表哥可是偷偷从京城里跑来玩的,过几天就走,你可别在萧洵面前说漏了嘴。”
霍璟哪像霍璇那般好糊弄,用探究的目光看得涟歌头皮发麻,他心中疑惑,却不动声色,点点头,“自然不会。”
陪着她们绕着马场赛了几圈马,霍璟不便多耽搁时间,叮嘱霍璇别再胡闹就走了,剩两个姑娘还在马场上玩。
其实霍璇并非无理取闹之人,只是今年开始她父亲再不允许她随意出入军营,新出生的大宛马也给了霍璟,她有些厌恶自己的女子身份,心中不快,又被傅彦行那句“宝马配英雄”刺激到了,才不管不顾横冲直撞的。
“阿璇也想要大宛马吗?”涟歌知道她的症结。
霍璇摇头,她哪里会计较一匹马,不过是觉得命运不公罢了,“或许我只是想要一个女子也能堂堂正正出将入相的机会,而不是只囿于后宅。”
涟歌在家中也是百般娇养着长大的,却也理解她的想法。
萧元敬和林氏是比较开明的父母,允许她学自己喜欢的,也从来不限制她的自由,但这种自由也是相对的。她能上学,能做自己想做的一些事,但就算是想学医,父母也只是让她自己看书学习,不同意她真的去医馆做学徒,更遑论是像个真正的大夫一样开诊治病。
霍璇八岁就出去军营,也学了一身好本事,但霍将军却并未想过让她真的上战场,哪怕现在天下太平,并不需要她上战场。
现今社会大环境说是开明,对女子要求却依旧严苛,太多条条框框限制女孩儿做不了只凭借自身便能立足社会的人,她们只能冠上“某某之女”“某某之妻”这样的名头。
日头渐浓,涟歌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联想到霍璇所说的场景,有些动容,眼中溢出淡淡光辉。
“会有这么一天的。”她说。
今日是萧元敬和萧洵归家的日子,涟歌只待了两个时辰便辞别霍璇,出了军营却不见傅彦行和流安,有些疑惑,“那位公子呢?”
她还没给他诊脉呢,怎人就走了?
虽然她也觉得就这么干坐着等她近两个时辰是一件很难为人的事,可他来找她,却又不等她,是为什么来?
莳花还有些摸不清状况,但莳萝先前敲打过她不要多问,便也很乖觉,“约一个时辰以前,那位公子见了个侍卫便走了。”
涟歌知道这样的人物多半是神神秘秘的,也不在意,唤车夫驱车回家。
萧元敬和萧洵已经回来了,知道她是和霍璇约着出门,萧元敬没说什么,偏萧洵嘴坏,装腔作势诉苦,“去了一趟颖阴,鞋都磨坏了,还以为回来就能穿上新鞋呢,谁知那位说好给做鞋的妹妹居然天天往外跑,也不知鞋样有没有描出来。”
萧洵其实是颇稳重妥帖的一个人,好读诗书,通武艺,帮着萧元敬办公事也办的漂亮,在外人面前是沉稳冷静,名声在外的少年英才,在妹妹面前却永远没个正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