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在中正殿里他才会毫不犹豫的答应陛下愿往晋地去。
酉时正,陛下亲临,天子宴开。
丝竹管弦乐起,觥筹交错,推杯换盏,萧洵身为今日主角,少不得被灌了些酒。御酒醇香,饶是他平日里酒量不差,也有些晕晕乎乎。
傅彦行怕底下人喝的不够尽兴,一早便退席换了常服出了菡萏苑,剩下的便以傅彦彻为尊。他看中的陈宣勤是榜眼,他心中欢喜,便也随着众人喝,一时之间,中华殿内喧声鼎沸,热闹非常。
萧洵静坐片刻,起身往外走。外头天色暗下来,悠悠的晚风吹过,萧洵觉得清明些许,便往外头的菡萏池走去。
虽是九月,但菡萏苑内的荷花得专人看顾,仍旧是碧叶如盖,花开似锦,回廊处上挂着的灯笼倒映在水里,更显得叶底的水清波盈盈,流光荡漾。
他在廊边静站一会,方觉通体舒畅,欲回殿中请辞,转身却踩到个滚圆的物什,脚下一个趔趄,直直往外摔去,附到外侧的栏杆上。
两个鬼鬼祟祟的矮小身影从一下从廊外蹿出来,萧洵定神看过去,却是两个小太监躲在池内的小船上,手里各抓着一大把莲蓬一脸惊悚地望着他。
想来是哪处伺候的小太监,偷懒来此处,借着天黑被菏叶掩了身影,悄悄在剥莲蓬吃——而他方才踩到的,必定是他们遗落下的莲子无疑。
那两个小太监确实是听到声音躲起来的,又怕他真的摔到了,紧张之下才露了身形,稍矮些的那个借着灯光看清他的脸,惊讶到,“探花郎?!”
说话间他将手中莲蓬往水里一扔,大步跨上岸来,焦急地望着他道,“你没事吧。”
萧洵觉得这两人有些眼熟,待另个小太监去戳先前说话那位时忽然想起,这是上午他摘荷花时遇到的两位,他便沉着脸道,“你二人上午不让人摘花,怎自己做的却是摧花的勾当?”
小的那位一下脸色涨红,说不出话来,大的那个抢先道,“请探花郎不要告发我们!告辞!”说完便拉着那个还在脸红的人走了。
萧洵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拉拉扯扯的背影消失在回廊深处,方勾起个笑——
他是何等精明的人,自然一眼便看出这两人不是真正伺候人的小内侍,应当是今日来与宴的高官家的小孩,偷偷换了衣裳跑出来玩的。
这样的事涟歌小时候也做过,套路他都懂。
傅彦行出了菡萏苑,本是隐了身份在街上闲逛的,霍青却问道,“陛下可是要去萧府吗?”
“霍青,你现在已经开始揣度圣意了吗?”他冷着脸道。
他私底下不会刻意在云卫面前显露天子威仪,霍青却给他这话慑得一声冷汗,低头道,“是属下僭越了。”
傅彦行已迈开长腿,从他身侧走过去了。
霍青连忙起身,却发现,陛下脚步朝着的方向,分明是武昌街。
涟歌知道兄长今日会饮酒,便差了莳萝去厨上备下醒酒汤,又命莳花去景止堂外守着,只待萧洵回府,便过来通知她。
今日去曲江河畔一游,她才深刻感受到京中这些闺阁小姐们有多能聊天,自她得了兄长那枝花开始,直到回府,各府的姑娘们都围着她和另外两个一直在说话,弄得她疲惫不堪。
趴到软塌上,娇娇地唤来望舒,“你帮我捏捏。”
望舒一身武艺了得,连按摩推拿之术也十分厉害,自她到了身边,涟歌很是享受。被她温柔地按着,渐渐便有了困意,在软塌上睡了过去。
望舒望着她恬静的睡颜,嘴唇愉悦地勾起。她是刀剑乱舞下一路过来的云卫,从未想过此生还能过上这样安静的日子。一开始她是不满自己被派来保护个贵女的,但相处下来,她发现涟歌性格温和,待她们三个侍女亲如姊妹,早已真心将她当做主人小心侍奉。
蓦地,她听见窗外传来云卫们特有的联络之音,知道是陛下来了。她缓缓停下动作,去一旁的屏风上拿了薄毯将涟歌裸露在外的肌肤全数盖住,方才轻轻走到窗边,将紧锁的窗户打开。
第46章 调戏
傅彦行一点登徒子的自觉也没有,怡然自得进了屋, 瞧见内室里小姑娘躺在软塌上睡得正香。
他掀了帘子进去坐到榻边, 望舒小心翼翼退到一边去, 却忍不住悄悄往他们那个方向张望。
他一眼便知她正在享受什么, 竟也好整以暇地伸出手, 隔着薄毯在她精致的肩胛处轻轻按着。
望舒看得心惊胆战,又不敢阻止,只在心里盼着姑娘能快些醒过来。
那可是陛下啊。
许是听到她内心的期盼,又或者因傅彦行的手到底和女孩儿不同, 没多久涟歌便悠悠转醒,迷迷糊糊间瞧见个人在旁边, 又嗅到淡淡酒味,以为是萧洵回来了,喃喃道,“哥哥又喝酒了。”
傅彦行皱眉,怎地萧洵经常这样晚了还出现在妹妹房里吗, 成何体统?
“你且看看, 朕是谁?”他沉声问道, 不觉得自己这么晚了出现在人姑娘房里有什么不妥, 倒开始计较起别人兄妹间关系过于亲密来。
听清是谁,涟歌一个翻身从软塌上坐起,傅彦行顺势起身,便见小姑娘因激动和紧张涨红了脸,连身上的薄毯掉了也未发觉, 露出颈部大片春光。
“陛下?”涟歌十分恭谨,却也觉得奇怪,她明明让莳萝关好窗户的,陛下是怎么进来的?
待看见在外间的望舒,又明白过来。
给她一双秋水似也的大眼盈盈一望,傅彦行轻咳了声,道,“朕是有话交代你。”
这个时节里还不很凉,她身上的是沐浴后才换的衣裳,露出精致细腻的锁骨和莹白如玉的手腕,一头黑瀑般的秀发尽数披着,脚上罗袜也未穿一双。这样的打扮虽说不至于失礼,但在天子面前也算得上是衣衫不整了。
涟歌意识到不妥,可傅彦行却似完全没发现到,若让她主动提及,又有些说不出口,便只能希望内间未点灯,在昏暗处他发现不了。
外间忽传来轻巧的脚步声,是莳花回来了,还未进门便道,“姑娘,公子回府了。”
等她回过神来,已看不见傅彦行的身影,这才放下心来。
她之前的想法是亲自把醒酒汤送去给萧洵,可现在的情况也没有把陛下撂在这里等她的道理,便打了帘子到外间吩咐道,“你去厨上看看醒酒汤可做好了,若已做好,便给我哥哥送过去。”
莳萝不疑有他,转身又出了房门。
望舒知晓主子们有正事要谈,便搬了凳子到廊下去坐着,若莳花等再回来,她也可说自己是出来乘凉。
室内静悄悄的,涟歌掀了帘子左看右看,没找到傅彦行的身影,而室内唯一还能藏人的地方,便只有她那张大漆描金嵌百宝山水人物图床,此刻床帘落下,里头黑漆漆的。
涟歌眉间紧紧蹙起,心中忐忑不已,不、会、吧???
她莫名有些紧张,啰嗦着手想去掀床帘,傅彦行却从床尾处层叠挂着的锦幔后出来,瞧见她的动作,心里头一笑。
若不是怕她会急哭,他倒是真想藏她床上。
十八九岁的少年,头一回陷进这样的感情里,又一时得不到回应,自然会想在暗地里谋些福利。
更何况他向来对于想要得到的东西都是势在必得的,而对自己瞧上的姑娘,自然也视为自己所有。知她现在对他无意,可幸好她对旁人也无意,他便愿意耐着性子将小姑娘哄得高兴些,哄得她心甘情愿,同他两情相悦才好。
他没错过她眼底的失望,却故意曲解他的意思,甚至开了个不符合他身份的玩笑,“朕没在里面,你很失望?”
涟歌瞪大了眼睛,不敢确信这话是自天子口中所出。
傅彦行欣赏够了佳人脸上红红紫紫的精彩表情,见好就收,到一排的书桌旁站定。
涟歌跟过去,待看清桌案上的东西,有一瞬间的羞赧——她前几日想画画,又懒得很,一幅人像画了几天才只有半个身影。
她自负画技,分明是不愿让旁人看见这样的半成品的,更何况这人还是皇帝。
她红着脸想去将画收了,被傅彦行拦住,他静静端详画中人良久,却从笔架上挑了一支狼毫,对涟歌道,“磨墨。”
只是很随意的举动,落在他身上也显现出理当然的掌控者气度,涟歌见他这样子竟是起了作画的兴致,忙道,“陛下不是说有事要吩咐臣女吗?”
傅彦行蹙起眉淡淡看了她一眼,涟歌顿时老实了,往砚台里加了点清水,从墨匣子里取了一小块松烟墨握着,一点儿一点儿地在砚台里垂直了慢慢打圈儿,又慢慢地调出浓重淡清焦五色来。
傅彦行向她投去一个赞许的眼色,往浓的那里蘸了点墨,将画上佳人的乌发勾勒出来,再行云流水的几笔,便是一幅海棠春睡图。
观他画的环境,分明是宸阳宫宫中偏殿里的陈设,可他又坏心地将画中美人的五官空出来,反将笔递给了涟歌,“你的画,你说了算。”
她又气又羞,原本她是打算画自己的,可经过一国之君的添彩,又画的是这样的内容,她哪里还敢画,便道,“臣女不敢。”
傅彦行也不强迫她,在一旁的椅子坐下,一手支颐,另一肘搁在檀椅扶手上。那椅子是涟歌平日里放松用的躺椅,底下是有弧度的,他依势斜靠在上,高大颀长的身形放松下来,竟也不显突兀。
涟歌知他是愿意说正事了,乖觉地过去低眉颔首站在不远处。
傅彦行觉得这样的距离有些远了,想叫她再靠近些,可他今日确实做了好些“过分”的事,若再提要求,恐她会恼羞成怒。
他沉声道,“年底先帝忌辰,你抄几本经书给朕。”
他是鬼使神差到萧府来的,先前的“有事要交代”不过是随口一说,现在却是真的想让她抄抄经书。萧洵很快要启程去晋阳,她没有亲兄长在身旁,他还是有些不放心。拘在府中有事做也好。
涟歌没反应过来,傅彦行却表情凝重,半真半假地吓唬她,“你兄长下个月要离京,你一个人在府中无聊,不妨做些积福的事。省得出门被有心人惦记上,坏了朕的事。”
“哥哥要离京?”涟歌一头雾水,“去哪儿?”
傅彦行拧眉,“他如今中了探花,自然要为朝廷效力,至于去了哪儿,你不要过问。”
涟歌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天真性子,明白他的意思,便道,“是,陛下。”
待傅彦行走后,她左思右想心中仍是忐忑,最后还是忍不住去了景止堂。
萧洵刚沐浴完出来,还未睡,见到她倒很惊讶,“怎这么晚了还过来?”以为她是来查岗的,笑道,“我今日未喝多,伯父可为我作证。”
涟歌往榻上一坐,问道,“哥哥要去地方上?”
日期未定之前,他本不算跟家中透露此事,但妹妹既来问,他只能点头,又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自然不能将陛下来见过她之事捅出来,“望舒告诉我的。”
萧洵想起下午傅彦行问的那几句话,颇为意味深长的问,“眠眠和陛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涟歌想了一会儿,十分坦诚,“陛下待我极好。”
见她说话的时候眼神清澈,不带半点不该有的情愫,萧洵才放心下来,陛下太过优秀,他怕她起了别的心思。
“等我离开金陵,请人送你回濮阳去?”留她一个人在金陵,他放心不下。
“爹爹和娘亲过年肯定会回来了,我在金陵里等着他们便是。”涟歌摇头拒绝,她如今领了抄写经书的差事,怎能回濮阳去?
萧洵转念一想,回濮阳去路途遥远,真让她一个人走,他也放心不下,便由她去了,只叮嘱她定要好好待在府里,陪着祖母,莫要随意出门。
涟歌俱都答应下来,这才回去歇息。
莳萝先前准备清洗砚台,但见那画中人的面容还未画完,又担心涟歌回来还要用笔墨,便等着问过再收拾,“姑娘,今日还要用笔墨吗?”
涟歌摇摇头,“不用,洗干净吧,把那画收起来。”
莳花觉得这画画的挺好的,如此半途而废着实可惜,便道,“姑娘何不先画完了再收?”
“不画了,这幅画就是这样子。”
说完也不再看那幅画,进内间去睡了。
却也睡不着,脑中一直响起兄长问的那个问题。
这个问题她先前一直忽略掉了,但细细想来,自她回京,和陛下的几次相处,除了端午那日她没反应过来被吓到之外,其他时候他都是极好说话的,偶尔还会和她顽笑两句。两人就像朋友一样平等的相处,就算那日不小心被她亲薄,他也没有生气。
甚至,他几乎未在她面前显露过天子威严,还派人护着她。
除了他的身份令人胆寒,涟歌甚至觉得他比霍璟还要可亲。
只是,他近来说话做事总爱逗她,令她总也分不清他当时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她哪里知道这正是某位陛下的“攻心计”。目的便是借着报恩的名义按逐步渗透的步骤一点点瓦解她的心房,千方百计投其所好,让她欢心,让她自在,等她习惯和他以这样轻松的方式相处,他想得到的,自然水到渠成,何愁她芳心不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