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父亲是正一品的骠骑大将军魏尧,手握西南十万重军,是稳稳的燕王嫡系,便隐隐以未来燕王妃自居,听见有人这么直截了当地夸赞傅彦彻,自然心有不快。
周栩沛性子直接,被她挤兑也冷着脸回她,“这架势,知道的以为你是王爷的表妹,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已经是燕王妃了呢。”
她对燕王没多少男女之情,不过是觉得他好看罢了,少女慕艾之心是人之常情,却见不得魏漓将英俊燕王视为所有隐隐宣示主权的行为。
魏漓身为重臣之女,先前又是魏贵妃的外甥女,多少是被旁人捧着长大的,她喜欢表哥的事其实人人皆知,却是第一次被这样明晃晃的戳破,她在家中是跋扈惯了的,一下柳眉倒竖,手一挥便欲给周栩沛一巴掌。
这时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何窈来了。”
人群自动散开一条道,果见何窈盈盈走过来,一派清毓端华,秾纤得衷。
众人纷纷笑着向何窈打招呼,魏漓收回手,周栩沛已经迎上去了,问她,“何大姑娘觉得燕王怎样?”
何窈在京中闺秀里算比较有名望的存在,为人温和恬淡,又素有才名,最重要是她出生高贵,却待人和善,虽不爱与人亲近,却也从不会为难谁。
周栩沛很喜欢她,便想让她说句话打击一下魏漓。
何窈盈睫微颤,淡淡地看了她和魏漓一眼,无甚表情,周栩沛以为她是不会接话的,也不觉失望,想带她去自己那桌坐自己旁边,却听她柔柔说道,“甚好。”
也就没有别的话了。
周栩沛喜出望外,冲魏漓扬了扬下巴,挑衅道,“看见没,同样是外戚之女,何窈可比你公正多了。”
她这话意有所指,在当今陛下还是大皇子之时,她们这些女孩儿们经常私底下讨论大皇子和二皇子谁更英俊,可魏漓每次都是捧自家表哥而不夸赞大皇子,私心可见一斑。
魏漓也想起往事来,但顾及如今傅彦行已经是皇帝,她便忍着没有发作。
一旁一个小姑娘手里拿着糕点在吃,一下点了好几位公子的名,道,“我觉得都挺好的啊,长得好看的人那么多,若是将来能嫁给他们中的谁,那我真的是做梦都要笑醒了。”
京城里但凡家世的能力排的上号的未婚公子几乎都快被她提到了,包括萧洺。涟歌恰好过来,没听见自家兄长的名字,便问道,“新科探花郎呢,不俊吗?”
“俊啊,”那姑娘又往嘴里喂了一口糕点,却道,“可我嫁不了他,便不用提嘛。”
这话说的,似想嫁谁就能嫁谁似的,可在场众人竟无一人不快。原因见单,概因她便是华昭公主那位伴读,天策将军家的次女王湾湾,会些拳脚功夫,脾气却有些火爆,小时候揍过不少同伴,她性子简单且直,没什么坏心,时间久了大家便不愿意同她计较那么多。
更何况她才成为华昭公主的伴读两个月,却出奇地和公主投缘,目下是能在长乐宫里常住的红人了。
她转过身来,瞧见萧家姐妹,眼里放光笑道,“这两位姐姐也生得俊呢。”
涟歌任她打量,见她旁边还有两个位置,便和萧涟漪过去坐下,同其他几人点头打招呼后,又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的哥哥允文允武,玉树临风,为何这姑娘不夸?
王湾湾捂了嘴,警惕道,“不能说,反正不能说。”
萧涟漪怕她不高兴,拉拉涟歌的衣袖,低声道,“眠眠,冷静些。”
涟歌却道,“我哥哥那么优秀,你为何不喜欢他?”
她说的喜欢倒不是指男女之情,却十分在意方才王湾湾的话。
王湾湾听了她说萧洵是哥哥,一把拉过她的手,十分热情,“你是探花郎的妹妹?”
上次曲江宴赠花之事她是知道的,但人不在曲江河畔,没能亲眼见到,此刻见了,又问道,“你能给我个探花郎的签名吗?”
这意思便是喜欢了,涟歌脸色稍霁,“你要来做什么?”
王湾湾笑嘻嘻不说实话,她才不会说是帮公主要的呢,“收藏嘛。”
何窈听着她们的谈话,并不参与,端起茶杯用茶盖轻轻拨动水面上的茶梗,掩袖着面,静静望着连接着外院的月门,眼底有水波流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今日虽是洪恩侯世子的婚宴,但傅彦彻是身份最高之人,自然是一众官员眼里话里的中心,给他敬酒的人过了一波又一波,让他难以招架,便随便寻了个由头,到院外的池塘边去吹风。
一个青衣侍女走过来,向他行了一礼,道,“王爷,我家姑娘请见王爷一面。”
傅彦彻看清来人,眉头一皱,冷声道,“不见。”
那侍女依旧矮着身子,“我家姑娘让奴婢问王爷,当初您许的那个帮她做一件事的承诺,还做不做数。”
他微微思忖片刻,问道,“她在何处?”
傅彦彻得了地址,差人去和主家打了声招呼便离开了薛府,他知邀约之人未必能这么快到她定的那个地点,便先去了趟宁王府见了傅毓。
自和傅彦行达成共识以来,傅毓果真收敛许多,每日里按时去宏文馆听学,虽说是在课堂上打瞌睡得多,到底不再和大儒们吵架了。
傅彦彻以为是自己那天骂他起了作用,心中觉得他还不算无可救药,也存了点亲自上门检查的心思,便未让人通传,径自去了先前让他大发雷霆的百韵园。
这回倒没听见靡靡之音,可进了院门,却见傅毓正给个姑娘在画像,那姑娘长得颇美,穿的齐胸襦裙躺在海棠林里,外衫似掉未掉地挂在身上,露出莹白的香肩,面露春色。
分明是他在月半弯见过的的琴伎听袖,可此前他还赞过她出淤泥而不染,虽身在烟花之地,却不沾尘世非。
可她现在这幅柔情绰态,真的是打他的脸。
见他神色,听袖吓得赶紧起身回了屋,傅彦彻骂道,“傅毓,你父亲如此重情,怎会生出你这样的儿子来?”
他是真的不明白,似乎他们萧家人都不重欲,怎地晋王叔这个儿子却如此放浪形骸。
傅毓却像是听得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笑的眼泪都出来了,“王爷,您看,这百韵园里的女子我可都遣散出去了,至于听袖嘛,”他便听袖方才进的那间屋子望了一眼,道,“她不过是我的红颜知己,闲时为我抚琴一曲,让我作画一幅而已。”
傅彦彻见四周确实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面色好了些,拂袖而行,道,“随本王去书房。”
“南阳太长公主找回孙女儿的事你知道了吧,过些日子她便要认祖归宗了,老宣宁侯府有一股势力尚且不知去了哪儿,本王和你父亲皆猜测在太长公主手里,”傅彦彻道,“你不是喜欢美人?那便去亲近那位认回来的女子,最好让她为你所用。”
傅毓却拧了眉,极为嫌弃道,“流落在外多年的孙女,也不知是怎么粗鄙丑陋的性子,我才不要去亲近她。”
“不过是让你做戏……”傅彦彻一拍桌案,觉得此事大可为之。
他的舅舅本是让他假意取得那女子的好感,赢得宣宁侯府这一助力,他不愿委屈自己,那他就傅毓去替他做此事也是一样的。
傅毓露出一个有些滑稽的悲伤表情,十分沉痛,道,“是,王爷。”
出了宁王府,他才又去了约定好的地方。
何窈已经先在房间内等着了,他推门而入的时候先注意到的便是她那双沉静温和的眼。
屋内烛光轻摇,何窈起身行礼。傅彦彻瞥一眼案几上的帷帽,再看何窈通身素白无饰的衣裳,眼底慢慢浮现一抹讥诮,“何大姑娘倒是谨慎,生怕被人瞧见与本王在私底下单独相见。”
何窈知道他是在讽刺她明明主动相邀,却又如此防备。她其实是不怕他借机做文章的,因知他不会,却不得不防备他身后的人。
他们的身份毕竟对立。
但她不欲多说,而是直入正题,“王爷,臣女是想问王爷讨回当初的恩情。”
傅彦彻坐到另一半的软凳上正色道,“你说。”
自他懂事起,便被母亲教育着要好好表现,做最得父皇喜欢的皇子,做人上人。久而久之他就生了争天下的心,虽然现在是傅彦行当了皇帝,可前半生的努力,魏氏一族的荣耀,让他更加难以放弃。
可幼时的傅彦彻,尚不知权利滋味,也没被母族逼迫着成长,只是个上有兄长下有弟妹的软萌团子。
小团子傅彦彻那时候的梦想是成为有绝世神功的盖世大侠,便跟着保护他的暗卫学了些功夫,又不知天高地厚,小小年纪便想偷溜出宫——自然是还没翻过三道宫墙被宫人带回来,还被魏贵妃罚了跪,让他再不敢鲁莽。
只是年幼时的梦想到底在心间生了根,三年前离京二百里的出云山上起了窝谋财害命的劫匪,他一下又想起那个梦想来,便自告奋勇领了三百人去剿匪。
最后匪是剿灭了,他却受了点伤,与下属失散,被大雨困在一间破庙里。
便是在那里,他碰见了何窈。那时他何其狼狈,何窈没认出他来,而他对女子一向也不上心,更没认出她来。只是皇子的尊严不容许他示弱,况且他已发出暗号,很快便会有人来接。
但何窈却主动让侍女给了他药,帮他止了血——也没有更多交集了,可他却不想欠人恩情,便道多谢她相救,日后再会,他愿帮他做件事以偿恩情。
那时候的何窈才十一岁,一双眼古井无波,听见他的话甚至未再看他一眼,半晌之后才答了一声,“好。”
后来自然是认出双方身份了,但何窈一直没提起当初的事,想来也对,身为定国公之女,大皇子的表妹,她还有什么事需他来办?
却不想,过了三年,在他以为这个恩情永远偿还不了的时候,她却找上他来了。
何窈直入话题,道,“我父亲想让我入主中宫,但我志不在此,想请王爷帮我,哪怕后半生青灯古佛,我也愿意。”
傅彦彻十分惊讶,“你为何不愿?”
何窈摇摇头,双眼如同深水,道,“陛下非我良人。”
傅彦彻神色古怪,不很懂她的这种想法。尽管他和傅彦行注定是敌对的,却也不得不承认傅彦行此人的身份定位甚至面貌都是会令人往上扑的好,而何窈身为他嫡亲的表妹,却为何道他“非我良人”?
他笑了,想到一个可能,“你有心上人了?”
何窈摇头,他又问,“那你为何不去跟陛下直说?”
何窈道,“此等小事,不敢劳烦陛下。”
傅彦彻却一下明白她的意思,想来此事是定国公单方面的意思,还未与傅彦行通过气,而骄傲如何窈,是不肯以这等还未发生的事便求到皇帝身上的。
且让一个女孩对皇帝说“我不愿嫁你”,多少是个挑战。
他便道,“此事本王会尽力。”
他不敢保证,但愿一试耳。
何窈盈盈再拜,目送他离开。
自薛府出来,天还未黑,涟歌想到兄长不久就要离京了,便想着替他置办些冬衣,路过成衣铺子时叫停了马车,对萧涟漪道,“大姐姐,我去铺子里瞧瞧近日时兴的花样,你去吗?”
萧洵要外放之事除了涟歌和萧元敬,其他人还不知道,她便不好直说。
府里每月都有衣裳铺过来为府中人量身做衣的,萧涟漪摇头,“今日有些累了,眠眠自己去吧,记得早些回府。”
她体贴地将马车留着涟歌,自己下车去和王氏共乘。
涟歌望着她的背影,又想到今日情形,暗自思忖到底是什么样的男子才配得上大姐姐。
想来想去又想到自己身上,脑中却下意识浮现傅彦行的脸。
她蓦地脸色一红,伸手拍拍,暗自唾弃自己——
那是陛下啊!高岭之花一般存在,谁敢肖想?
因还不知萧洵到底要去哪里,她便定了三套厚厚的冬衣,和三套略薄些的冬衣,想着无论是去哪都能有得穿。
付完定金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女声从雅室传来——这些,这些,我全都要了。
涟歌蹙起眉,有些疑惑,这声音怎么这么像阮明玉的?
但想到这里是金陵,而阮明玉人在濮阳,便又释然了,安慰自己,人有相近,声音自然也有。
须臾,那雅间被打开,走出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娇俏女子,做妇人打扮,眉眼含笑,贴着位身形高大威猛的男子,在他耳畔娇娇地说话。
不是阮明玉又是谁?
涟歌愣在原地,直勾勾地盯着她,从没听过阮明玉嫁人,这是什么情况?
“阮明玉?”她忍不住唤道。
她的目光太直接,女子却是一脸陌生的神情,“你叫我吗?”
“你不认识我了?”涟歌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