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张觅雅向法院提交申请,请求延期开庭。
申请延期理由是“需要调取新的证据”,符合《中华人民共和国民事诉讼法》第一百四十六条的规定,法庭准许了。
至此,谢青知道事情应该在陆诚的计划内,但还是被吓得够呛。
“警方都介入了,会不会弄得白琼坐牢?”她杀进陆诚的办公室,杵在他桌前,问得心惊肉跳。
陆诚抬眼一瞟她:“冷静,坐。”
谢青没有动,他就笑了:“别这么紧张,警方介入不等于是刑事案,很多民事案也会涉及警方的。”
“可是为什么会涉及警方……”谢青还是忐忑,陆诚摊手:“因为是员工曝光公司内部的聊天记录啊,按流程都要移交警方。警方会验证记录的真实性,如果是假的,那员工构成诽谤,确实可能坐牢。但如果是真的——”他止住话,轻声啧嘴。
是真的,而且行业“潜规则”又不算商业机密,白琼自然就没事了。
谢青稍稍松气:“但为什么搞得这么大?”
“因为她如果直接把证据给我,法院可能会因为我们私下接触对方证人不采信,站在正义角度直接向公众爆料比较安全。”语中一顿,他续道,“而且这样警方介入了就会对记录进行验证,张律师可以直接申请调取这个证据作为我方证据。”
警方验证过的证据,真实性要硬得多,法庭一定会采信。
谢青心里拜服,还没来得及惊叹,他又说:“再说,你就不想看绮文在圈内栽个大跟头吗?”
“……”她哑哑,“没想过。”
“好吧。”他笑一声,“那你比较大度。”
他没有她这么大度,或者说,他和她所处的位置不同。
她是个作者,而他是和绮文一样的版权方。从得知绮文如何坑蒙拐骗作者开 始,他就对这件事情无法容忍了。
他们站在一样的位置上,就应该都清楚这个圈子的根基是什么,都清楚如何才能让行业良性发展。
绮文的做法不仅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慢性自杀,也在拖无数认认真真做书、兢兢业业运营版权的同行一起死。
作者的才华被践踏、同行的辛劳被藐视。
这种所谓的出版方就不该继续存在。
没过太久,开庭通知再度送至,开庭的时间依旧是不久之后。
一来二去,天气已经慢慢冷了,法院门前的树上已经见不到几片叶子,地上反倒积攒了很多,脚踩上去,脆生生的。
开庭时间仍是下午两点半,他们到的时间也都和上次差不多。
钱智鹏也和上次一样亲自来了,但明显地瘦了很多。
不止是瘦,是整个人都很憔悴,眼窝深陷下去,没了那种红光满面的感觉。
如果不是亲耳听过他油腻的录音、亲眼看过那些把作者榨干的聊天记录,在街上看到这样一个中年人,谢青大概会心生怜悯。
现在她却只能畅快地觉得他活该。
他的律师这次也很沉闷,在张觅雅将从警方处提取的证据交给法官时,他叹息着摇了摇头。
谢青隐约听到法官随口问张觅雅:“这是前阵子网上那个事,是吧?”
张觅雅说:“对。”
庭审现场自然而然地出现了一边倒的局面,与张觅雅的步步紧逼式发问相对的,是被告律师一次又一次的“没有问题”“没有疑问”。
如果说上次的录音算是一记“实锤”的话,这次爆出的内部记录,堪称雷神之锤。
虽然法官没有当庭宣判,但在庭审结束、甚至更早的时候,在座的每一个人,就已然都猜到了结果。
走出法院的时候,钱智鹏心态崩了。谢青原本还在庆幸证人退庭早,结果一出法院主楼的大门,就看见陆诚等在前面的广场上。
钱智鹏没克制住,破口大骂:
“陆诚,你他妈有病吧!”
“我跟你没完!”
“绮文的合同关你屁事!”
走在前头的谢青加快脚步避开他,陆诚闻声转过来,遥望一眼钱智鹏,颔首问她:“情况不错?”
“嗯。”谢青道,“张律师说肯定能赢。”
陆诚点点头,忽地伸手,把她向后挡去。谢青一愕,定睛看到原是钱智鹏向这边冲来。
钱智鹏其实是冲陆诚来的,还有几步远时被一道出来的代理律师拦住。
律师比他年轻,也比他力气大,钱智鹏挣扎不开,只能继续骂:“陆诚你等着!”
“你……你阳奉阴违!”
“搞死绮文对你有什么好处!”
张牙舞爪,谢青从陆诚背后看去,毫不怀疑律师一旦松手,钱智鹏就会冲过来打人。
她拽了下陆诚的胳膊,想把他拉走。但陆诚没动,双手插着口袋,纹丝不动地立在她面前。
等到钱智鹏骂累,不得不停下喘气,陆诚转过身,继续向外走去,胳膊揽过去护着谢青,但并没有碰到她。
车子向熟悉的建外大街使去,没开多久,谢青就发现了陆诚的好心情。
她坐他的车很多回了,他在开车时通常会顺手放一些钢琴曲或者提琴曲来听,混合浅淡的车载熏香的味道,车里永远是宁静平和的氛围。
但今天,他接连按掉了几首钢琴曲提琴曲,调出了一手《鹿 be free》来听。
而且不是尚雯婕的原版,是声入人心男团在踢馆《歌手》时翻唱的那一版。
几位美声歌手的声音极具穿透力,听来仿佛整个心扉都被打开,无比畅快。
“每一声心跳每呼吸一秒
去找寻自己的骄傲
看得到花开的美好”
扣动心弦,一切郁气都被撞散。
“萤火在燃烧
往前飞穿过云霄
看满天星光在闪耀
多渺小也要去奔跑”
豪情万丈。
谢青觉得连呼吸都变得更加舒畅,脸上笑容扬起,问他:“你是找了首符合心境的歌来听吗?”
“是。”后视镜里,他的笑眼温暖有力,“真痛快啊……”他吁着气,轻声啧嘴,“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哈哈,绮文自作自受去吧。”
“to be free and unafraid”
他的话与动人心弦的合唱一起划过耳际,谢青一阵怔忪。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她以为只有她在异想天开地想这句话。
“to be free and unafraid”
奇妙的力量撞击心房。
她怔怔地从后视镜看他,忽而觉得,他好像在发光,那种心怀世界的超级英雄的光。
很多女孩子幼年时都做过要嫁给王子的天真的梦,但在她儿时,她希望的就一直是自己身边能有一个超级英雄。
一个能在凶恶世界中力挽狂澜,让人在黑暗中也能看到一点希望的超级英雄。
谢青滞住了,呼吸凝固,心跳漏拍。
她一度放弃了幻想这样的人。
世上大多数人都利己。诚然这大多数也不是坏人,也会做好事,但举手之劳的小事和“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胸襟,是不同的。
电视新闻里倒是常有伟大人物的消息播送,但不在她身边,看起来总觉得虚幻,也给不了她力量。
现在,这样的人,活生生地出现在她面前了。
用一种戏谑的口吻跟她说:“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哈哈,绮文自作自受去吧。”
视线再度划过后视镜,她的情绪突然变得不一样,说不清的慌张让她匆匆躲开,双颊一阵阵发烫。
意乱神迷的感觉,来的猝不及防。
好在陆诚没有单曲循环的习惯,《鹿 be free》之后,播放器又播起了舒缓的钢琴曲,他也没有再把它按掉。
谢青得以借此强行抚平情绪,在下车的时候,已经神色如常。
上楼,坐到床边,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着魔了,或者疯了。
大脑放空了很长时间,她吞下两片褪黑素,用强行早睡来抑制突如其来的春心萌动,却又做了一场关于他的梦。
她梦见她在漆黑的森林里,老树发黑的枝叶遮天蔽日,荆棘丛在地上形如大网。
恶龙的洞穴已近在眼前,火光不时溢出,高温一阵阵地向她逼近,又消散无形。
这样的梦她做过很多次,在解决一件大事的时候,她总会梦到自己又了结了一条恶龙。
梦到的次数太多导致这种梦已经没什么意思,她都能清晰地意识到这是梦境了。
迈入洞穴,恶龙展开巨翼,横冲直撞地向她扑来。
这条龙好像力量很大,她下意识里紧张,拔剑,紧握,准备给它致命一击。
无数次了,龙向她冲过来无数次,大多时候她都能赢。也有些时候,混沌的梦境会陷入混乱,或者她处于下风,大不了就是醒过来。
“轰——”地动山摇,她紧张得口干舌燥。
恶龙发出刺耳的嘶鸣,风驰电掣地向她袭来。她举剑挥去,未中,恶龙从她身畔划过。
她慌忙转身,几是同时,一只手截至身前,把她拦到身后。
还没有抬头,她已意识到了是谁。
恶龙在不远处调转方向,扒在洞口边缘,猩红的双目看着他们。
她被他遮在背后,依旧紧张,不由自主地拽他的胳膊,但他没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