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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算碰上一个正常人了,陈星拿了文书出来,那侠客便当着春日暖阳,摘了斗笠。
    霎时春风吹过,云霾退散,厚重云层卷开,久违的太阳从罅隙中投出数道温暖天光,只见侠客眉眼明亮,鼻梁高耸,朱唇如点丹一般,皮肤白皙,虽青衫落拓,却隐有王公贵气。抱着胳膊立于官府门前,立于光线中,顿时让陈星感觉心里暖洋洋的,颇有“如沐春风”的感觉。
    那侠客又随手摸摸脸上不明显的络腮,说:“相逢就是缘分,这一路上,烦请小兄弟多照顾了,走,不急着上路,先打点酒路上喝,不知江湖里怎么称呼?”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陈星,今年十六岁,七尺九寸,一百三十斤……”
    “那愚兄也自我介绍一下,我今年二十二,九尺一寸,多少斤不清楚,已好久没上秤了……”
    冯千钧长相文雅,言语间却带着一股侠气,打了两斤酒,放在马鞍里,陈星则在市集上买了匹马,抱了那摇尾巴的狗儿,也给塞在马鞍里,露出个脑袋,与这临时结识的朋友一同出城往隆中山去。冯千钧为人随和,谈吐风趣,乃是淮南人士,背一把大刀,带一个酒碗,少年习武,身手了得。
    陈星心想,怎么护法就不是他呢?
    “这狗叫什么名字?”冯千钧问。
    陈星本想说路上捡的尚无名姓,忽然转念道:“叫项述。”
    “还有姓。”冯千钧说。
    陈星:“嗯啊。”
    “天驰你……做什么营生?”冯千钧看来看去,总觉陈星不似平常人,如今逃难百姓俱显得蓬头垢面,陈星一身却收拾得甚齐整,连只狗也穿着貂皮袄子。可按理说若是公子哥儿,在这乱世里又不该没人跟着,否则随时被人谋财害命了去。
    “别问了,”陈星说,“都是伤心事,不提也罢。你呐?”
    冯千钧拐上小路,正儿八经地答道:“愚兄是个杀手。”
    陈星:“……”
    怎么一路碰上的家伙,全都喜欢杀人。陈星不由得紧张起来,别又碰上项述这等疯狗。
    “你杀过几个人?”陈星惴惴问。
    “还没杀过人呢。”冯千钧说,“今年是我当杀手的第一年,正要赶赴目的地,干这人生中的第一票。”
    “哦——”陈星放下了心,冯千钧又说:“长安,杀苻坚。”
    陈星:“祝冯兄马到成功!等等,杀苻坚,这得付多少钱的酬金?”
    陈星心想若不贵的话,是不是也可以拿钱请冯千钧去捉拿项述,不用杀掉,绑起来总是可以的,难怪晋人要拷打他,现在陈星自己都想揍他,早已翻来覆去,在心里把项述捆着抽了无数鞭。
    “一篮子馒头。”冯千钧答道。
    “很好。”陈星说,“我付两篮子馒头,帮我把项述抓回来行么?”
    “你抓自己的狗做什么?”冯千钧莫名其妙,“不是在这儿么?”
    陈星解释了一番就是抢钱庄之人,冯千钧马上道:“那可不行。”
    陈星:“三篮子馒头。”
    冯千钧说:“不是馒头的问题,我打不过他,去了也是给你丢人。”
    陈星:“……”
    冯千钧开始给陈星解释,光靠抖包袱就能让三十几枚金锭全部飞到它们该去的地方,还能把敌人全部打昏是什么个概念,这功夫至少冯千钧自己看了,评价自愧不如。而且接下最后飞向陈星的那一两金子时,冯千钧几乎是竭尽全力,还是仗着手中有玄铁酒碗。
    而项述显然游刃有余,明显与冯千钧不在一个段数上。
    陈星对武力毫无概念,寻思道:“哦,这么强吗?”
    冯千钧沉吟道:“此人名唤项述?究竟是何来头?”
    两骑进入隆中山内,倒春寒后,山下溪涧已破冰,漫山遍野的白雪于树梢枝头融化,万物苏晟,草木渐醒。陈星在这数百年前的古栈道前牵着马,与冯千钧一路前行,索性也不瞒他了,便将自己这一路上之事和盘托出。
    听到襄阳城中事时,冯千钧忽有感慨,说:“朱序啊。”
    “他是个好人,”陈星说,“可惜最后也没帮上他的忙。”
    陈星不是不想帮朱序守城,只是驱魔师的使命对他而言更重要,孰料冯千钧却说:“朱序,唔,他投敌了。”
    “啊?”陈星顿时无言以对,朱序这下要被晋廷骂死了,不过自古以来投敌的多了,也不差他这一个。
    “驱魔师。”冯千钧寻思良久,点了点头,“所以项述,就是被你选定的护法。”
    “你信?”陈星诧异道。
    “信啊,为什么不信?”冯千钧说,“一个人若是说谎,眼神骗不了人。现在护法跑了,你一个人往长安去做什么?”
    陈星答道:“我得去找到大汉留下的驱魔司总署,还得使点钱,招几个保镖。路上既然有你陪着,这笔钱便可省了。”
    汉时长安驱魔师鼎盛之时,曾设立过一个衙门,既然有署可查,便一定留下了什么资料。这原本是陈星计划中,在找到护法以后的下一步。看看三百年前万法归寂一事,是否有迹可循。
    “顺便规劝下苻坚别再杀人。”陈星说,“但你既然要杀他,我就不去费口舌劝一个死人了。”
    冯千钧倒是心如明镜,随口道:“苻坚纵然死了,北方战乱也决计不会停息,除非有人一统天下。”
    聊了片刻,又开始猜测项述的来历,陈星对中原江湖一无所知,冯千钧也毫无头绪,倒是十分好奇,询问了许多有关驱魔师之事,陈星在华山中修习时,学过书上不少法术,当然仅限于纸上谈兵。人间充盈着无处不在的天地灵气,驱魔师不过是腾挪借用,才有了法术。如今万法归寂,自然是什么都使不出来的。
    “只能发发光了。”陈星朝冯千钧演示了一下发光,又说,“走夜路的时候可以给你照照,不用打灯笼,但用多了也气喘,累得不行。”
    冯千钧倒不如何惊讶,说:“我曾在淮南见过,有人能将胳膊砍下来以后再接上去……还能将脑袋拧到背后,你能不能……”
    “快住手!那是江湖术士!”陈星赶紧制止了冯千钧尝试着把他的头扭到背后的举动,说:“可以是可以,但是一拧过来我脖子就断了!”
    “你为什么要背个这么重的包袱呢?”冯千钧说,“做这事儿为了谁?”
    “瞧你说的。”陈星答道,“天魔降世,神州就毁灭了,这么好的美景、这样的世间就都没了,你不会觉得很遗憾么?”
    就像冯千钧去杀苻坚,不过为的是一篮子馒头,陈星在师父死后,也没怎么认真想便决定了背上这责任,理由也很简单,至少让天下的这些花花草草、鸟兽虫鱼、活着的百姓们不会死于非命吧,美好的东西,人总有爱惜之意,看着它们无故毁灭,心里就不难受么?
    两人牵着马途经栈道,过一线天时十分狭隘,岩石上挂着晋兵勾破的一角衣服。冯千钧忽然道:“等等。”继而停下,检查那衣服。不久前,麦城官府派出来打探消息的那队士兵同样也从此处经过。
    日落西山,山谷内一片静谧,不闻鸟雀声,陈星抬头望去,忽见一线天顶端人影一闪。
    “冯兄?”陈星忽然感觉到大事不好。
    紧接着,冯千钧陡然抓住陈星衣领,将他朝后直拖出三尺地,一线天顶端,两个人的身体直坠下来!随之一声巨响,第一个人直直砸在了木质栈道最薄弱之处,顿时将栈道砸断,带着碎木落下万丈高崖!
    另一个人则砸在了陈星与冯千钧面前,马匹高声嘶鸣受惊就要逃跑,冯千钧马上收卷缰绳,将坐骑稳住。陈星差点大喊,冯千钧却捂住他的嘴,低声说:“别怕!已经死了!”
    陈星喘息片刻,定睛一看,只见面前那“人”却已是一具七窍流血的尸体,显然是被人从一线天顶上扔下来的。
    陈星:“……”
    两人同时抬头,陈星要呵斥,冯千钧却抬手示意别说话。
    “有人在上头。”陈星想起方才所见那一闪而过的身形。
    冯千钧说:“先过了栈道再说。”
    第6章 魃乱┃你不是杀手,冯兄,你骗人
    被砸断的栈道仍能勉强通行,离开一线天后,冯千钧在一块高地上,让陈星暂时栖息,回身将那具尸体拖了过来,进行检查。
    那是一名晋军士兵,撞得全身软绵绵的,早已通体僵硬冰凉,冯千钧说:“这人死后才被扔下来的。你看得出死因?”
    两人翻来覆去地检查,没发现那晋兵身上有刀伤箭创,脖颈上也找不到紫黑色的瘀青。
    “兴许是中毒。”陈星说,“死亡时间太久,我看不出来了,得找仵作。对方想毁尸灭迹吗?”
    晋兵尸体面部上停留着扭曲恐怖的表情,显然在死前受到了惊吓,但一般来说人在死于非命时都会有恐惧狰狞感,实在不好判断。唯一可以确认的,就是已经死了至少两天,脸上结满白霜,只因气候寒冷才未腐烂。恰好与城中那书令所言对上。
    冯千钧:“我去顶上找找,看能否发现踪迹,你在这儿待一会儿,有人来了就喊,我看得见你。”
    陈星答道:“不碍事,我运气向来很好,这一时半会儿不会出事,刚刚尸体掉下来都没砸中我呢。”
    冯千钧带上一把铁弩,腰间挎了把细长钢刀,徒步上一线天山壁查看,回头道:“我猜抛尸那人知道咱俩在下面,没打算砸中你。”
    陈星:“???”
    冯千钧身手矫健,只见他先是跃上一块山石,再转身拔高,反纵向一丈高的山石凸起处,便这么节节上升,往一线天处山顶跳跃上去。
    陈星还在回想冯千钧所言——知道下面有人,又没打算砸我?是什么意思?忽然脑海中灵光一闪,抛尸者在警告我们,不要通过此地?
    不知为何,陈星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暗中注视着自己。
    冯千钧在高处朝他挥手,陈星也朝他挥手示意。
    “找到什么了?”陈星喊道。
    冯千钧没有回答,消失了,陈星忐忑不安起来,不多时,冯千钧从高崖上另找了一条路下来,牵着匹军马。
    陈星松了口气,冯千钧看他脸色,知道是担心自己,却笑了起来,说:“怎么?天驰你担心我出事?”
    陈星道:“当然啊!荒郊野岭的,独自行动有点危险。”
    冯千钧忽然来了一句:“萍水相逢,刚认识不到十二个时辰,你这小子。”
    陈星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有点不好意思,只见冯千钧单手扛起那尸体,放到马背上去。捆扎实,随手拍了下马股,说:“走!带他回麦城去,麦城!驾!”
    马儿载着尸体,就这么跑了。
    两人在山下背风处升起火,决定于野外露宿一晚,明日出山后再作计较。
    陈星朝着篝火,一时两人无话,都在出神。
    “冯兄,你在想什么?”陈星朝冯千钧问。
    篝火映在冯千钧脸上,冯千钧淡淡说:“在想那人怎么死的,你呢?”
    “我也是。”陈星答道。方才时间有限,总不好去扒一个牺牲的将士的衣服细细检查。
    “也许是很细小的暗器,”陈星说,“有些剧毒,能达到这种效果。”
    冯千钧眉头深锁,说:“罢了,睡罢,贤弟,愚兄武功虽不及你那护法,多少还是有一点的。晚上你贴着我睡,不必惧怕。”
    陈星倒不怎么怕,他的运气向来屡试不爽,有什么敌人,自己也不用动手,老天爷先帮他收拾了。之前南下进襄阳时,襄阳被围成铁桶,陈星左等右等,实在进不了城去,索性铤而走险,大半夜的提着盏捡来的灯,直接跑到城外平地上,打算徒步强行征服这座荆州第一重城。
    这个愚蠢又荒唐的举动,果然引起了敌方二十万大军的注意,秦军马上分出一个百人队来追他,结果箭矢不是射歪就是被风吹跑。陈星跑着跑着还迷路了,一路辨不清方向,带着上百名骑兵,跑上了襄阳城外的河面,天寒地冻,河水结冰,陈星脚下一滑,潇洒滑过了河。背后追来的骑兵却太重,纷纷踏破冰面,全部掉进了水里。
    刚到河对岸,陈星又发现一个不知道谁搭的梯子,想来是准备攻城秘密安排的木梯,便顺着梯子爬了上去,到得城墙顶上一个襄阳守军也没有,秦军则追到城楼下,陈星把梯子推下去,又把不少敌人砸进了冰河里。最后整理了头发衣袍,没事人一般从城墙上下来,是以顺利入城。
    每次只要碰上麻烦,陈星的人生总是一路喊着“咦?这里有个梯子!太好了!这里有匹马,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在无数“太好了”的真情赞美声中,沿途敢于与他作对的敌人都免不了落得个人仰马翻、屁滚尿流的下场。
    陈星想着想着,转过身,冯千钧背对陈星而睡,陈星便从身后伸出一手,在冯千钧胳膊上摸来摸去,捏来捏去。
    冯千钧:“……”
    陈星:“冯兄,你胳膊挺硬啊,要给你扎针多半还得费点力气。”
    冯千钧反而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说:“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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