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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约十一点,已经熄灯,寝室里还亮着几盏应急灯。刘小悠约会回来,带了热腾腾的小馄饨。她就是典型北方女孩的性格,没心没肺,大方好客。一进来她就招呼大家吃小馄饨,赵芹睡得早,文秀娟也在床帐里没有声响,其他人都被香气引得爬下了床。看见装馄饨的长方形半透明塑料盒,柳絮就一激灵。她想起来了,自己也有这样一个盒子。
    她草草吃了几个,没心思和刘小悠她们闲扯,爬回自己的铺子,拉严床帐。
    明天必须找个机会,好好和文秀娟谈谈。她想。
    柳絮把自己的应急灯关了,床帐外人影晃动,低语浅笑声切切。她心里冰到极点,比起白天的将信将疑,她此时已经有六七分的把握,那个下毒者真的存在。
    过了一会儿,声音淡下去,应急灯一盏一盏熄灭,黑暗从未如此黏厚,吞没了整个屋子。今夜没有星光,玻璃窗上响起哒哒声,下雨了。
    3
    组织胚胎学的实验室有许多陈列品,一律浸在广口瓶里。那是各种器官,以及二十三个胎儿——柳絮数过。最大的七个月,和正常的初生儿大小仿佛,最小的六周,长不到十厘米,有五官。柳絮每一次进实验室,总感觉置身于包围中。第一节 课的时候,老师说,看见吧,他们在审视着你们。这大约算是个笑话,但说完后台下一片寂静。医生需要这种被审视感,柳絮想,死者还在。
    在显微镜下观察肾脏切片的时候,柳絮约文秀娟去逛四川路,下午没课。她用了最漫不经心的口吻,但还是意识到自己技巧拙劣。
    文秀娟答应了。
    尖叫声响起之前,柳絮正在认真地看显微镜。
    肾脏切片经染色后,在显微镜下呈红紫相间。柳絮仔细地观察那一小团一小团的肾小球,其中扁扁的细胞是血管壁,中间还裹了极少量的红血球。那是曾经的血液,如今枯竭得只剩几个细胞。想想它们的主人,那些血管也曾富有弹性,在一个健康的肾脏中,位于某人脊柱的一侧。是啊,它们竟组成过一个人。
    这时,一声歇斯底里的叫喊刺进耳膜,短促,锐利,惊恐。柳絮背上炸起了一片小疙瘩,她骇然转头去看文秀娟。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文秀娟露出这么恐惧的表情,五官纠结在一起,脖子上的青筋鼓出来,手里握着的矿泉水瓶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捏爆。显微镜是一种能让人全神贯注的器具,所以柳絮不知道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她隐约觉得文秀娟才回到座位上,可能刚去过厕所。
    这叫声显然把所有人都吓到了,但在任何人做出反应之前,文秀娟就急步跑出了实验室。
    “她怎么了?”教授问道。
    没人知道。
    柳絮站起来说去看一下,走出门,就瞧见文秀娟正从走廊远处走回来。那是厕所的方向。柳絮着紧地问她,她头动了动,分不清是摇头还是点头。柳絮注意到她双手空空,往她的桌上看,水不在那儿。她确信自己没记错,文秀娟刚才是带着那瓶矿泉水冲出去的。
    文秀娟向教授道歉,说自己昨天没睡好,刚才迷糊过去,做了个恍惚的噩梦,现在洗了把冷水脸,好多了。
    先前所有人都盯着自己的显微镜,教授则在看书,竟没人怀疑文秀娟的说辞,一片大笑。柳絮看了文秀娟一眼,站起来,走出实验室。
    那瓶水在女厕所门口的垃圾筒里。柳絮把它捡出来,表面有点湿,她本以为沾到了脏水,可垃圾简里几平是干的。这是瓶没喝过的水,瓶盖只被旋松了一点点,还未完全起封。那么,瓶身的水是从哪里来的?
    水是从瓶子里来的。在矿泉水瓶靠近瓶嘴的地方,有一个小孔。针孔。
    柳絮想,如果是自己,大概不会发觉。孔太小了,而且在这个位置,如果不是很用力地捏瓶子,不会有水渗出来。等打开喝上几口,水位降到针孔下方,就更难被发现。但文秀娟不是自己,她是一个日夜担心被下毒的人,怀疑一切。她是对的。
    柳絮捏着瓶子发抖。
    这个新的证明,把她昨夜还存有的一丝侥幸彻底击溃。
    她怕得牙齿都在打战,牙根都松了。
    4
    自行车停在鲁迅公园门口,两人沿路往南逛去。柳絮初中时,四川路还挣扎着要和南京路齐名,如今已遮掩不住颓势。但在杨浦虹口一片,这依然是首屈一指的商业街。
    柳絮一直在想,该如何开始。可她要谈论的事情过于巨大,以至于每一次都噎在喉咙口。
    永安电影院门口贴着几个月前的《有话好好说》电影海报。柳絮在这里看了第一部 电影《画皮》,一个半小时里有一小时藏在指缝后面哭。还记得姜文那句话不,文秀娟问。安红我爱你,两个人一同回答一同笑。《有话好好说》旁边喷着《甲方乙方》的预告,冠着新鲜的贺岁片头衔,其实也不新鲜,这概念是从香港电影学来的,文秀娟语气里没多少期待,因为导演没名气。冯小刚,柳絮也是头一回听说这个名字。
    过两天美国要放《泰坦尼克号》,两亿美元的大制作呵,如果能引进就好了,文秀娟说。柳絮连连点头,实际上她对此一无所知,并且没有了解的欲望,她一直在琢磨,该怎么把话题自然地转过去。
    四川路上多的是布店、鞋店或服装店,往常柳絮总是乐于在每一家店里兜兜转转,今天她哪家都没进去,只是愣愣地往前走。文秀娟就这么陪着她,在工人俱乐部前停住。前面是横滨桥,过了桥,就开始进入四川路最繁华的路段了。
    柳絮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可笑,居然指望话题能够自然地过渡,自然过渡到——谋杀?
    “我们回去吧,我有点累了。”文秀娟说。
    柳絮涌起极度的挫败感,再一次痛恨自己的性格。可她又不禁愕然,毕竟才走了这么点路。随即悲伤把她攫住,文秀娟的身体,已经衰弱到这种程度了。
    她们搭上21路电车,两站后抵达终点站鲁迅公园。
    柳絮觉得自己必须开口了。
    “你捡走了那瓶水?”文秀娟突然问。
    柳絮话到嘴边,被这个问题活生生顶了回去,表情古怪极了。
    “我知道是你捡的。”文秀娟说,“我下课后去厕所时,水已经不见了,中间只有你离开过教室。”
    柳絮点头。她本就不打算否认,只是对话没以她想象的方式展开。永远的被动者,她想。
    文秀娟忽然笑了笑,说:“其实最想要这瓶水消失的,应该是那个人才对。”
    柳絮愣住,随后反应过来“那个人”指的是谁,急着分辩:“不是我,你别误会呀,不是我。”
    文秀娟的笑容变得温和,“当然不是你,唯一没有嫌疑的,就是你啦。”
    柳絮心头一暖,然后“哎呀”叫起来:“我不知道你是要引那个人出来的。真糟糕,否则……”
    文秀娟摇摇头,“我可没想那么多,当时发现的时候吓得我,你也听见我那一声了,脑子里一点主意都没有,只想把它扔掉。逃过一劫就是万幸,我运气好。”
    水是早晨上课前在学校超市买的,除了上厕所那一小会儿,从没离开过文秀娟的视线。但柳絮当时的注意力都在显微镜下的肾脏切片上,完全记不起那几分钟里谁曾在文秀娟的座位前逗留过。显而易见的是,只有在实验室里的人,才有这个机会。去掉教授,一共十个。
    “她的胆子越来越大了。”文秀娟叹息。她的表情镇定得不像个被谋害的人,正是这样的文秀娟让柳絮钦佩不已。总是有些人,令你只能仰望。
    当然,柳絮能觉察出文秀娟隐藏着的恐惧。她就像个有裂纹的瓷人儿,表面坚硬,虚弱却一丝一缕从缝隙里渗出来,难以遮盖。
    “我起先还不相信。昨天解剖课上你对我说的时候,我一直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你是疑心我疯了吧?深更半夜爬起来擦杯子,忍不住地要去看那些脸,每一张都像是要杀我的。”
    “你没疯,真的是有人要害你!报警吧,秀娟,我们报警吧。你看看你自己,虚弱得走这点路都累了,上次你去医院,真的没查出什么吗?但最最紧要的,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逃过了这一次,那个人会罢手吗?下一次呢?一定要报警了!”
    柳絮说得越来越急,越来越大声,文秀娟却忽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用力一摇。
    “不,不。”文秀娟说,“别报警。柳絮,这件事情,你当作不知道行不行?或者,我们再等等,等一等。”
    “什么!”柳絮瞪着她。
    “你听我说,这段时间,我的身体的确是一天不如一天,我也的确疑神疑鬼,觉得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被下了毒。但上次我进医院,做了全面的检查,身体没事,只是有点虚。如果被下了毒,那次就应该能查出来的。有些事情,在心里想想没关系,真的要说出来,一定要有证据。”
    “那瓶水不就是证据?”
    “这是第一次,我第一次真的发现喝的东西被做了手脚。但也可能是个误会,也许那个瓶子在超市里就被弄破了,我买来就那样呢?”
    “买来就那样?有谁没事会给一瓶矿泉水扎针?”柳絮发现原来文秀娟也有这么软弱犹豫的时候。但发生了这种事情,必须要说服她捅出去。
    “也许不是扎针呢。”文秀娟的声音低下去,她大约也觉得难以说服自己。
    沉默了一会儿,她问道:“那瓶水,你后来怎么处理的?”
    “拜托了一位师兄,送去毒理实验室了。”
    文秀娟一惊,问:“就这么拿过去了?”
    “我把水倒在另一个瓶子里拿过去的。你放心,我说自己有一个被迫害妄想症的长辈,逼着我拿去做检查。”
    “这就好,那结果很快就会出来的。如果……确定了,是真的,我就报警。我只是担心,万一是我搞错了,会弄得很难看。”
    柳絮点点头,她看着文秀娟,唉了一声,说:“这个委培班啊,人人都想挤进来,进来以后还要面临甄别,竞争太厉害。我进班的时候就发觉了,这儿的气氛,和普通的临床班不太一样,大家都待你客客气气的,但总觉得隔着一层,心里想什么,不会真的对你讲。只有你是不一样的。我就想不通,什么人会对你下这样的毒手。”
    文秀娟叹了口气,说:“我也不知道,我也想不通。还是等检验结果出来再说吧。”
    “也行。但其实,不用等结果,我就已经能确定了今天上午这瓶水,并不是我知道的第一次。”
    这是完全在意料之外的一句话,文秀娟的脸孔板结起来,她盯着柳絮,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柳絮的寻呼机在此刻响起。她看了眼号码,心头一沉,是柳志勇。她本该在更早的时候主动打过去,汇报半周来的生活学习情况。这是不成文的定规,她就像是柳志勇带的兵,唯一的兵,永远的兵。
    从昨天到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让柳絮忘了打这个电话。入学以来,第一次。
    总有第一次,柳絮想。她一点都没有急奔电话亭回电的冲动,对此,她自己都有些惊讶。
    “记得前天我给你的银耳红枣羹吗?”柳絮问。
    文秀娟点头。
    “那是我在家熬好了,特意带给你的,装在塑料盒子里。我午饭前把羹给你,你是午饭后喝的,对不对?”
    文秀娟看着柳絮,又慢慢点了点头。这是两天前的事情,她还记得相当清楚。
    “很好喝的羹。那里面……有问题?”
    其实文秀娟原本不想喝这羹汤的,柳絮回想起来,意识到了这点。文秀娟先是随手把汤盒放在自己床铺上,午饭后在自己献宝般的催促下,却不过情面才喝了汤。
    她认为自己不会是那个下毒者,才会把汤喝掉的呀。柳絮懊恼地想。
    “装汤的塑料盒是用绳子绑好的。我记得,你一下子就把绳结解开了。”柳絮说。
    “那不就是个普通的……”文秀娟回忆了一下,“蝴蝶结吗?”
    “那不该是个蝴蝶结。我原本打的,是我爸教我的绳结,他当兵时学的。那种绳结不常见,一般头回碰到的人,会研究一会儿怎么解。你一下把绳结拉开的时候,我就有种感觉,好像那盒子上不是我原本打的结了。可是我没往深里想,直到昨天晚上重新把这个细节记起来,才……”
    文秀娟沉默不语。她的脸上褪了血色,显出一种没有生机的白,像是假的。
    任她百样小心千般提防,那毒却早已经下了肚。而且不知多少回了。
    再坚强的人,也会有深深的挫折感吧。柳絮想。她不堪面对此刻的文秀娟,逃开去回电话了。
    拨柳志勇号码的时候,柳絮觉得自己是一只牵线木偶。她听见了父亲那严厉的声音。
    她假装自己正在宿舍楼下打电话,说前晚没睡好,中午在寝室里补了一觉。然后,她把这几天的课程情况说了,着重讲了解剖课上的进展。
    下周一定要把进展赶上去,柳志勇命令。你真不像是我的女儿,他又一次这样说,我可是从谅山的尸山血海里活下来的。
    柳絮终究还是没有把下毒事件告诉柳志勇。
    尽管谋杀不是针对自己的,但这依然是柳絮人生中曾遭遇过的最严重事件。从通话的第一秒钟起,她就在犹豫怎么说,要不要说,直至她意识到,当第一秒没说,时机就已过去,除非坦承说谎。
    那么,就隐瞒下来!如此决定的那刻,她觉得人生回到了自己的手上,心脏的鼓点隆隆响起。
    那个属于自己的沙漏,仿佛从这一刻才开始流出时之沙,意识到这点的柳絮深感荒诞,好友的生命正被严重威胁,而这竟成为自己的一个契机。
    一个契机,让自己成为自己。但不管那意味着天堂还是地狱,文秀娟绝对一定必须要没事。
    她忍不住想,如果是柳志勇会怎么做。他会报警的,毫不拖延,把问题交给值得信赖的专业人士解决。他喜欢警察,作为一个对部队有深厚情结的人,这再自然不过了。
    也许的确应该报警,但正如文秀娟所说的,未尝不能稍等一等。
    电话的最后,柳志勇告诉她,郭慨周末会从学校回来,星期六一起吃午饭。你们有阵子没见着了吧,柳志勇说,这是个有志气的小子,像我。他看不见女儿在电话那头的表情。
    或许应该想个理由,这星期不回家。柳絮想。打完电话,文秀娟已经回过神来。她询问关于塑料食盒的细节,确认了食盒真的被动过之后,两个人根据记忆,开始排查谁有接近食盒的机会。
    她们很快明白这是无谓的努力。文秀娟吃饭慢条斯理,每一口都要咀嚼透了才咽下去,这导致她和柳絮吃饭的速度落后于所有人,谁都有作案时间。更棘手的是,司灵总喜欢拉其他室友一起吃饭,像是要建立一道针对文秀娟的壁垒。前天中午就是这样,寝室里的其他五个人,并未和文秀娟柳絮在同一个食堂吃饭。她们何时吃完,其中有谁缺席或提早离开,无从得知。
    关键在于,文秀娟无法询问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如果那人真的就是寝室中人,意味着文秀娟有五分之一的机会向凶手打听凶手。
    “也许我有一个办法”文秀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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