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蔓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她倚上了身旁厚实的肩膀,闻到淡淡的烟草味,心里莫名得踏实。
第三天清晨,火车开出了定山关。
火车的两侧,再没有半点村庄人烟。绿茵罕见,目光所及之处,尽是一望无际的原野。
当到下午,火车驶进了江城。
“各位旅客,列车即将到达江城站……江城是我国著名重工业发展基地,位于龙潭山脚下,自然环境优越,物产丰饶,一条桃花江将城市南北分割……请下车的旅客整理好行李,祝大家旅途愉快……”
“如果这站再等不到人,我就把他带回局里,再让人沿途贴寻亲启事,看能不能找到他父母。”秦峰单手抱着左小军,公文包被他夹在了腋下,腾出了一只手帮林蔓拎行李袋。
林蔓跟着秦峰下车,站在月台上,不住地向两边张望,找寻可能是来接左小军的人。
“他父母不会不要他了?”林蔓曾不止一次在资料上看见过,这个年代有许多夫妇,因为政治方面的苦衷,而不得不把孩子送出去。
左小军刚醒困,一脸的天真无辜,笑得灿烂。秦峰不忍地看他,感慨道:“什么样的父母,会忍心遗弃这样可爱的孩子。”
汽笛嘶鸣,火车缓缓开动。
一个中年男人急急地冲上站台。他四方脸,戴黑框眼镜,穿卡其布灰色人民服。
像没头苍蝇一样,男人在站台上东张西望,仿佛在找什么极其重要的人。眼见着火车开走,他又是懊悔地跺脚,又是心怀侥幸地四下观望。
“公安同志,请问你们有没有见到个孩子。”男人从上衣左侧口袋里掏出张照片,指着上面的一个婴孩给秦峰看。
秦峰一眼认出照片上抱婴孩的夫妇,正是火车开动时,扔左小军进来的夫妻俩。
“这孩子叫什么?”秦峰问男人。
男人回道:“左小军。我儿子儿媳在双枫镇当老师。他们工作忙,没空带孩子,就托了人把这孩子带来江城,给我和他奶奶带。”
秦峰以审视的目光打量男人:“工作证带了吗?”
男人递上:“我在工商管理委员会上班。”
秦峰打开深红色小册子:“你是左根生?”
男人恭敬地点头。
对照了男人与小册里照片上的人是同一个,秦峰终于放了心。
“这是你孙子?”秦峰揭开包左小军的褥子,露出了左小军的脸。
左根生一见到孙子,立刻激动地抱进怀里,对秦峰和林蔓再三感谢。
林蔓暗叹了口气,真是有什么样的儿女,就有什么样的父母。孙子就在眼前都不知道,看来这做爷爷的,也是一样的糊涂。
告别了左根生,林蔓和秦峰在火车站前分手。
“有事来找我。”秦峰写了局里的电话和地址在纸条上,交给林蔓。
“好。”林蔓随口答应,实则没放在心上,顺手揣了递来的字条进口袋。
火车站在江南,五钢厂在江北。从江南到江北,需要渡过一条绵延辽阔的桃花江。
“同志,给我一张船票。”
码头上,林蔓扔了2分钱进售票口,一张红色的硬纸壳票随即被丢出来。
摆渡船靠了岸,外观像极了铁皮房,房顶插着蜡烛样的烟囱。
趴在轮船的栏杆上,林蔓向江对岸眺望。
对岸原先是一片荒瘠的土地,现在兴起了一个个的重工业厂区。厂区里,遍是灰色砖石建起的厂房。化工厂,机械厂,火力发电厂……一派生意盎然。
众多厂区之中,有一长列蜂窝似的炼钢炉,青天之下,冒着滚滚白烟,蔚为壮观。而它,就是大名鼎鼎的第五钢铁厂所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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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投宿 一更
咣当……咣当……
轮渡靠岸, 林蔓一上码头, 就向人打听五钢厂的去法。
五钢厂离码头不远, 厂家属院、宿舍楼、职工房皆建在江边。林蔓问的好几个路人,都是厂里的员工。他们一听林蔓是新报到的同事,纷纷热心地指路。
“瞅到前面那一排大烟囱没?走到下面就是了。”
“办公楼在东面儿,你顺这条路走, 看见一个红砖房的就是了。人事科在三楼,可好找了,门上有牌儿。”
北方的傍晚不比南方, 清风吹来,一天的温热散了, 只剩下宜人的凉爽。
天色微暗,林蔓沿着刚铺修好的水泥路, 穿过一座座牢笼般的灰色厂房, 走进红墙砖砌的办公楼。
下班的时间已过, 人事科里只剩下一个女科员。二十岁出头的年纪, 圆圆的一张脸上,双颊绯红, 喜庆得像过年时的灯笼。
“同志, 我是来报到的。”林蔓一进门,就掏出了介绍信和录用通知单。
女科员叫郑燕红,大家都亲切地唤她小郑。
郑燕红看了林蔓的录用通知,微微皱眉:“哎呀,你咋来这么晚, 科长都下班了。要办入职,你得等明天了。有住的地方有不?”
林蔓摇头,回问道:“不是有宿舍吗?”
郑燕红轻笑:“宿舍多紧张啊,你才来就想住?我都还住在爸妈家里,没分到一间房呢!”
“那怎么办?总不能让我一来就流落街头!”林蔓淡淡一笑,回应小郑的戏谑。
“你就住咱厂的老职工家里!其他人都这样。”
说罢,郑燕红翻开职工簿,在上面挑出了三车间赵里平家的地址。
“赵叔和赵婶是三车间的老人了,建厂时候就在。他们有一个儿子和一个闺女,儿子也是咱厂的职工,闺女在肉联厂当仓库管理员。”去赵里平家的路上,郑燕红对林蔓介绍了赵家的大概情况。
天色已黑,沿途的路灯亮起黄澄澄的光,光亮倾洒在林蔓和郑燕红的脚下,拉长了两人的影。
林蔓又向郑燕红打听了些厂里情况。郑燕红告诉林蔓,国家新的五年计划中,扩大军工业的生产是重中之重,由此,厂子今年才又扩招了数万人。
“这么多人,厂里难道就不想法统一安排个住处?”林蔓不解地问。
郑燕红回道:“你知道住房有多紧张吗?多少50年进厂的老师傅只能三代人住30平米不到的平房。哪怕是新结婚的技术骨干要分到房,那也得等好几年后呢!”
林蔓苦笑:“都说备战备荒为人民,好人好马上三线。看来没点奉献吃苦的精神,还真不一定能熬下来。”
“年轻人,看开点,”郑燕红轻拍林蔓的肩膀打趣道:“主席不是说了吗?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终究还是你们的。”
林蔓回笑,顺着郑燕红的话继续喊口号道:“我明白,到底是为了自己的未来,吃多少苦都不为过,都是值得的。谁让,我们是早上□□点的太阳,正是朝气蓬勃的时候呢!”
一路上,林蔓和郑燕红说说笑笑,不知不觉间,两个岁数相仿的年轻人很快熟络了。
赵里平住的是个面积不大的红砖平房。平房的外面,有间用土基和油毛毡盖的小厨房。郑燕红带林蔓找上门时,赵里平和媳妇冯爱敏正在里面烧晚饭。
为防房顶瓦缝落下灰尘,顶棚糊上了报纸。林蔓站在下面,听见头顶有“索落落”的碎响,不由得抬头往上看。
“没什么,那是耗子,”郑燕红满不在乎地对林蔓说道,“只要入了冬,你就再看不见它们了。”
赵里平和冯爱敏放下手里的活,热情地迎郑燕红和林蔓进门。
郑燕红虽然职位不高,但架不住是人事科的人,手里算有些小权。赵里平夫妇见了她,分外地客气。
郑燕红把林蔓介绍给赵里平夫妇,嘱咐了这是新同事,让好好相处。赵里平夫妇好声答应。
交代完毕,郑燕红转身离开。临走前,她拉林蔓到一边,低声地说:“你和他们好好处,每月底交伙食费就行。老赵人还不错,不像其他人,事儿多。”
郑燕红一走,赵里平就引林蔓进了房。
赵里平的房子虽然狭小,但里面的杂物都归置的井井有条。靠窗有炕床,一张帘子隔住了床后的矮间房。房里有张单人床,床脚处尚有些空,恰好够赵里平再翻起一张弹簧床。不过弹簧床一撑起来,房里就再没什么空处了,连下脚都困难。
“另一张床是我闺女的,姑娘你睡这儿。”指着摊开的弹簧床,赵里平大嘴一咧,露出北方汉子憨厚的笑。
林蔓找出从上海带来的床单被褥铺好。大包小包的行李,她一概塞进了床底。
赵里平继续出去帮媳妇烧饭。砍生火用的木柴,蒸大笼的馒头,粗重活都男人做。冯爱敏炒酱摘葱烙饼,做女人该做的细活。
林蔓依稀听见冯爱敏说了几句抱怨的话。
话不多,很快就被另两个新冒出来的人声盖了住。清朗的年轻男人声,娇俏的年轻女人声,你一句我一句,偶尔混杂赵里平和冯爱敏好似责怪,实则宠溺的训话,好不热闹。
饭烧好了,赵里平叫林蔓出来吃饭。
林蔓掀开帘子,馒头烙饼已经摆上炕桌。无菜,雪白粗杆的大葱洗净了搁在盆里。盆边有大酱,蘸葱也好,抹饼也好,都用得上。
桌后坐了两个陌生男女。男的看来岁数不过30,皮肤黝黑,眼神清澈。女的岁数小些,瓜子脸,身穿军便服,配着齐耳的“工人头”,倒显得别样的娇俏,让人不觉得就忽视了她脸颊上的少许麻点。
赵里平一一给林蔓介绍,男的是大儿子赵德,女的是小女儿赵梅。
林蔓向赵德和赵梅点头致意。
赵德回以林蔓亲切一笑。赵梅不做声,冷瞥了林蔓一眼。好像旁边埋头吃饭的冯爱敏一样,对林蔓的突然到来,也持着不欢迎,却又无可奈何的态度。
厂里分下来的房子,当然要听厂里的安排。林蔓是厂人事科让住进来的人,谁能反对不成?
赵里平看出了妻女的刁难,未免林蔓觉得难堪,忙说了几句不相干的闲话遮掩。
林曼并不在意冯爱敏和赵梅的恶劣态度。寄人篱下,遇到些冷眼实属正常。她不想继续恶化彼此的关系,因为这样,只会让自己住在赵里平家的日子更难熬。与之相比,倒不如想法哄得冯爱敏和赵梅改变态度才好。
林曼笑笑地坐下,亲切地唤赵里平赵叔,叫冯爱敏赵婶。
“赵婶,您这饼真好吃……您这酱怎么炒的,蘸葱包饼简直是绝配……”
一连串奉承话下来,林蔓说得冯爱敏眉开眼笑。冯爱敏的心仿佛被林蔓敲开了一个缺口,甜言蜜语灌进去,竟慰得她前所未有的舒服。
间隙时,林蔓不忘一旁的赵梅。
“你在肉联厂工作?什么工作?仓库管理员?待遇很不错……”
赵梅起初还是冷脸对林蔓,但架不住林蔓轻易地摸准了她的脾性,贴着她的喜好,轻松地恭维进了她心里。
一顿饭吃完,赵梅的态度彻底和缓下来。她不光不再反感林曼与自己同屋,甚至,在睡前她还主动与林曼攀谈。
“你在化验室上班?化验室上班一定很舒服,听说每天老空了,还从来不加班。”黑暗中,赵梅的眼里尽是渴望而不可得的羡慕。
林蔓想不通,反问赵梅道:“既然你喜欢五钢厂的工作,又为什么要去肉联厂呢?”
谁不知道五钢厂是什么级别,肉联厂是什么级别。两者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因为五钢厂是国家首长重点关注的单位,以至于里面一个看大门的人,都可以神气地对肉联厂的领导颐指气使。
赵梅冷哼:“我哪有赵德那样的好运气,可以接妈的班。爸说了,不会把他的工作给我,他要把岗位留给更适合的人。既然他要这样大公无私,我还不如去肉联厂做管理员,虽然工资少点,但起码坐办公室,算技术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