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异自己的墨磨得差不多了,站起来,轻手轻脚地把朱成钧桌角的墨砚拿到自己桌上,一边替他磨着,一边悄声道:“见星,你也替七爷磨一下吧?省得他来了见我们都有,独他砚池里空荡荡的,又找你茬。”
展见星迟疑了一下,点头照做了。
两人正继续磨着,小内侍秋果进来了,他先前好像是被朱成钧支使去做了什么事,这会儿回来,见朱成钧耷拉着脑袋打盹,心疼地“啊”了一声,轻跺了下脚:“爷怎么这样就睡了,仔细冻着。”
忙跑到角落里,抱来件皮氅——正是之前张冀送来的那件,要给朱成钧盖上,不过他这么一番动静出来,朱成钧眼睫一动,已经醒了。
他抬手将皮氅推开,声音微带睡意,道:“不用。”
秋果皱着脸:“爷既然倦了,为何还不回去。”
朱成钧一手揉着自己的脖子——他这么个姿势窝在椅子里,自然是不舒服的,脖子连着腰背都发僵,他因此语调缓缓地,有一股懒意不去,道:“我从前午间都不困,那先生唠唠叨叨的,说了一上午,生把我念叨困了。”
秋果“哈”一声笑了,笑到一半,余光不慎瞄见了门口那边,顿时像被卡住了脖子,后半截笑声都噎在了喉咙里。
朱成钧从他的反应里察觉到发生了何事,他并不慌,手还捏着后脖颈,以一个有点扭曲又不恭的姿势转过了头去。
门边,“唠唠叨叨”的楚翰林一脚进了门槛,另一脚仍在外,目光与他对上,表情一言难尽。
作者有话要说:
丫头的事在这里,其实上一章有点出来,但朱成锠说到半截被楚翰林噎回去了,所以可能看不太明白。
于楚翰林来说,他不愿意涉入王爵的争斗,他本身是有前程的人,他的目标就是成功给朱小九扫盲,然后回京复命。
当然,他渐渐会发现。。教朱小九读书的难度,可能比扶持个亲王上位要高。。
第17章
楚翰林甚是无奈,不过王孙学生的不省心他早在来大同的路上已有了心理准备,因此倒也没有对朱成钧背后不敬师长的言论生气,在朱成钶随之到来之后,如常开始了下午的习字教学。
他的主要精力在两位王孙身上,但也会注意一下伴读们的情况,看一看他们的字,纠正一下他们不太正确的用笔姿势。
展见星和许异都很珍惜这样的机会,连忙听话改了,楚翰林见学生受教,心里也满意,回去案前亲书了两页上午讲的《三字经》,分与他们道:“你们若有志行科举之路,字不必出奇,但必须端正,方能入主考官的眼目。先帝在时曾召天下擅书之人,翰林院沈学士的字端方雅致,以此晋身,极得先帝看重。天下学子欣羡,竞相效仿,此风渐蔓延至科考中。我当年,也费尽心思寻了一篇沈学士的文章以为习帖之用。”
楚翰林这么一解释,所给予的就不只是一张简单的字帖了,也是迈进科举门槛的一点点捷径,这种传承绝不是外面的私塾先生能教授的,比如钱童生,他即便知道有沈学士这个人,又到哪里去寻他的字帖呢?
展见星站起来,慎重用双手接了过来,许异原没反应过来,见了忙跟着站起,学展见星一般接了字帖。
楚翰林走回前排,朱成钶此时提出了抗议:“先生,为何我和九弟没有?”
楚翰林和蔼道:“你与九郎天生贵胄,不需自挣前程,便也不必受书帖的限制。我瞧你的字,当习的是颜体,就照原先的路子学下去便可。若又喜欢上别的书体,那不妨再多试一试。”
这个回答对了朱成钶高贵的胃口,他眉目间现出自得之色,总算不再多话了。
至于朱成钧,他还没到用字帖的时候,面前宣纸摊着,正在练着最基本的横平竖直。
他握笔如抓枪,楚翰林大半时间都站在他身侧,手把手将他从头教起,纠正指点着他的一笔一划。
朱成钧闷不吭声,看似态度不错,但他笔下暴露了他耐心渐渐殆尽的实情——无尽头的横竖撇捺太枯燥,他写着写着就飘了,出来的成果不像“写”,倒像画。
楚翰林发现了就要纠正他,次数多了,他张嘴打了个哈欠。
他这哈欠可能憋了有段时间,动静不算轻,屋里人都听见了。
楚翰林:“……”
朱成钶面露鄙夷,道:“九弟,你当着先生的面怎么这样无礼。”
朱成钧木着的一张脸仰起来,眼角一滴打哈欠打出来的泪,嘴边一块乌黑墨迹,紧挨着嘴唇,差一点点,就进嘴巴里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蹭上去的。
费心总不叫人尊重,楚翰林原也有一点不悦,但这一看,却又不由忍笑,干咳了一声道:“九郎大约是头一次上学,不太习惯,去洗一洗罢。”
这算是一个小插曲,朱成钧若只闹这一个笑话也没什么,但在接下来的几日里,类似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楚翰林无奈地发现:他这个学生可能是真的对读书没有兴趣。
朱成钧看着老实,实则根本坐不住,在屋里呆超过半个时辰就开始神游。唯一的好处是他记性还不错,提问他昨日教的内容,总还能答得上来,但是一到习字课就现形,一笔字好似狗爬,可见根本不曾用心练习。
质上不来,楚翰林只好加量了,规定朱成钧每日回去以后,还要将当日教的内容抄写十遍——朱成钶和两伴读就只要写五遍。
连着抄了五六日,朱成钧交上来的功课还是没有好到哪里去,他惰学愚笨的名声是已经传遍了满府,展见星从不随便往外乱走的人都听闻了。
许异有点发愁,背地里跟她合计道:“见星,我看九爷也确实没用心,他老这么糊弄下去,他是不怕,我害怕啊,万一先生不叫我来了怎么办?”
他和展见星并不是真的来读书,只是蹭了这个导王孙向学的际遇,朱成钧总没长进,他本人无所谓,可许异这个伴读算是不称职了。
展见星安慰他:“这才几日,慢慢来,我瞧先生并不着急,不会撵我们的。”
“是撵我,七爷早开了蒙,你不愁这事。不过,七爷那样,你也不容易,唉。”许异叹气道。
两个因缘际会进入王府的小伴读日子都不算好过,朱成钧不说了,朱成钶报复心极强,展见星作为庶民有幸选为他的伴读,却居然敢不听他的使唤,跟随他打压朱成钧,朱成钶因此对她展开了持续不断的找茬。
展见星替他磨墨,他嫌墨汁不匀称,展见星替他洗笔,他斥责她把笔毫洗劈了两根,一个砚台,展见星洗过三遍,他还嫌不洁净——
展见星就去洗第四遍。她一字不曾抗议,也一字不曾服软。
受再多为难做再多琐事都不算什么,但她的背脊不会真的弯下去,她不会向朱成钶屈服,听他的使唤去指哪打哪。
她是伴读,不是代王府的奴才。
许异给她出主意:“见星,要么你悄悄跟先生说一说?”
朱成钶这些事大半是背着楚翰林干的,楚翰林大约心里有点数,但朱成钶当面既然若无其事,他便也不好轻易出言调停。
展见星摇摇头:“我不能给先生添麻烦,先生在这里也不容易。”
“这也是。”许异抓了抓头,“二郡王和大爷总是变着法地往先生面前凑,先生应付他们就够为难的。”
两个伴读在王府里呆了有半月,虽然都秉持本心,不敢乱走乱打听,怎奈朱逊烁与朱成锠这对叔侄的争斗就是围绕着纪善所这片来的,便再埋头苦读,也总有话音往耳朵眼里钻。
譬如他们头一天来碰见那被撵丫头的事,很快就有风声起来,夸赞朱成锠守孝志诚,坚拒女色,但话传了没两日,风声一变,变成了朱成锠沽名钓誉,不惜污蔑无辜丫头。
对了,后面这话是跟朱成钶的内侍说的,也不知有意无意,音量根本没收敛,就在屋外和人这么闲聊,展见星和许异想听不见都难。
再隔一天,跟朱成钶来上学的就换了个人——据说原来那个好端端走路,忽然平地跌跤,把腿摔折了。
楚翰林对此不置一词,展见星与许异也不敢深想,只能听着又过几天,满府里换了新词,开始传起朱成钧的愚笨惫懒来。
这倒不假,朱成钧确实不受教,朱成锠那边大概一时还未想出破解反击之法,这话目前便还是传着,从大面上看,总是王府长房那边颜面不怎么好看。
“我觉得九爷不笨,先生教的书他都记得,就是不用心,不想练字。”许异又转回了自己的烦恼上,“想个什么法子能让九爷的字好起来呢?”
他没想出来,朱成钧自己“想”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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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在连着上了半个月学后,学生们终于迎来了第一次休沐。
这得托朱成钶的福,楚翰林性格温和,从来不严厉训斥学生,但他下手教学不手软,压根没想过要给学生放假——主要是因为朱成钧,学成这个样,加练都来不及,还想放假?
但这天早上朱成钶没来,朱逊烁亲自来替儿子告了假,说朱成钶用功过度,弱疾犯了,得在家卧床休养一日。
是不是用功过度不知道,不过朱成钶确实有个弱疾,据说是心肺方面的毛病,平时无事,犯了就胸痛咳嗽,严重时气都倒不上来,没得根治,只能静养。
楚翰林自然允了,回过头来想想,似乎也该给学生松一松弦了,于是才宣布这一天大家都休息。
许异欢天喜地,展见星也很高兴,再想读书的学生,听到放假的消息也总是快乐的,两人收拾了东西,一溜烟出府回家了。
徐氏正在门前摆摊卖馒头,展见星放下书袋跟她说了缘故,就捋起袖子站到旁边帮起忙来。
展见星去代王府后一直早出晚归,回家还有课业,与母亲相处的时候少了不少,见她回来,徐氏很是开心,推她进屋去休息,因展见星执意不肯,也就罢了,母女俩一个给客人装馒头,一个收钱,间或絮叨说几句话,气氛其乐融融。
馒头一个个减少,日头升得越来越高,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展见星向徐氏道:“娘,你去忙别的,就剩这两笼了,我坐门口看着就行。”
徐氏想了一下,笑着同意了:“好,难得你今天午饭在家吃,娘去多买两样好菜。”
从罐子里数了三十余个铜钱,约莫估着够了,串好了放到袖里,徐氏便进屋去寻水洗一洗手。
她前脚刚进去,后脚门前就来了不速之客。
是一对穿着粗布衣裳的中年夫妻,年纪总在四十上下,男人皮肤黧黑粗糙,手脚粗大,周身是劳作的痕迹,妇人则身形粗壮,相貌普通,独一双眼睛灵活,滴溜溜地转着,擦肩而过的行人们有穿戴好些的,她那眼神就要往人身上多溜两圈。
展见星无意一瞥,从熙攘人群中看见他们,立即微变了脸色。
这时候,这对夫妻已经目标明确地走到了摊位前。
中年男人板着脸,冲展见星道:“你跟着你娘过,越过越不懂礼了,见着长辈还大模大样地坐着,都不晓得招呼一声?”
妇人没说话,因为她的目光已经从行人身上移到了笼屉上,快速地伸手一掀,抓出个白胖馒头来,狠狠一口,把自己的嘴堵住了。
展见星来不及阻止,也无法阻止,她慢慢站了起来,冷道:“大伯,大伯母。”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学渣朱小九闪亮登场。
第18章
来的正是展家长房两口子,展大伯与他娶的妻子田氏。
田氏嘴堵上了,眼睛没闲着,一眼接一眼地往展见星身上盯。
自去代王府伴读以来,展见星的束脩省下了不说,每天中午还供一顿饭,这对贫家小户也是笔不小的俭省了,徐氏手头宽松起来,就变着法地替她添置衣裳鞋帽。如今时令已将二月,展见星穿着一件石青色夹袍,发髻束在乌绒小帽里,身形挺拔修长,面庞雪白清逸,虽只十二三岁年纪,已有一种初长成的矫矫风度。
田氏看得怔住了,口里的馒头都发起酸来,她直着脖子把馒头噎下去,腾出空来,啧啧有声:“星哥儿,你娘俩在城里住着,真像个城里人了,看看你这衣裳,比村头朱老爷家的少爷也不差什么了。”
她说着话,手也过来了,指缝和指甲盖里都藏着污糟,要摸展见星,嘴里不停,“这是绸面还是缎面?这么好的料子,你不想着长辈也算了,怎么也不惦记惦记你大堂哥——”
“你干什么?!”
却是徐氏洗好了手,从屋里出来,一眼看见,惊得心快从胸腔里跳出来,扑过来赶着把展见星护到了身后。
田氏没来得及摸到料子还被推了一把,手里剩的小半个馒头差点掉了,恼怒地伸手指向徐氏道:“我是星哥儿的大伯娘,又不是人贩子,摸他一下还能把他摸坏了?!”
徐氏眼中这两口子实在跟人贩子没什么差别,展见星年纪越长,她越怕她女儿身暴露,叫展家人坑害卖了,因此嘴上道:“大嫂,我一时眼花了,怨我没看清,以为是生人呢。”
身子却牢牢把展见星挡在后面,不叫她上前。
展大伯看出来了,脸色阴沉道:“你们连过年都不回家,当然看我们眼生了,别说我们,明儿连爹娘都该不认得了。”
这顶“不孝”的帽子徐氏还是不敢背,勉强挤出点笑容,回道:“不是有意不回去,年节时我生了场病,星儿要照顾我,才在城里耽搁住了。”
田氏马上道:“那病好了呢?也没见你们的影子,娘可想星哥儿了,元宵的时候都还满口念叨,要不是犯了老寒腿,今天就亲自跟我们套车来了。”
徐氏一个字也不信,展老娘根本不喜欢展见星,嫌她总是神色孤清,不吉利——可他们刚到乡下时是为着送棺去的,展见星刚丧了父,哪里摆得出什么喜庆脸色来?后来偶有见面,已经是闹翻过了,亲娘差点被逼改嫁给瘫子,更不可能和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