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仇又岂能两相抵啊哥哥。”苏阑脸上的神色在这一刻变得复杂异常,既有着狠厉与决绝,但同时又生出几许伤感与哀怨来。
“所以我决定,把他们二人交出来之后,就自杀。”
苏离听着弟弟这荒唐的言语,怒火中烧,原本书卷气十足,甚至有些羸弱的他也忍不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把堂弟狠狠地摔在了墙上。
摔得还是个孩子的苏阑眼冒金星,嗓子里都透出了一股咸腥味道。
苏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喘着粗气:“你现在无论做什么,都已经晚了。我只是七皇子部下局的一枚棋子而已,我动不动手,都不重要了。”
“什么意思?”
“靠这女人这么小的身躯,就能只身一人从牢里逃出来?你觉得这事儿能是真的么?这不过是七皇子的调虎离山之计,他真正要做的,是趁着太子离开京城,在京城中起义!”
说到这,苏阑看着苏离那惊诧的眼神,苦口婆心地劝道:“哥,事已至此了,无论如何,我都已经迷晕了他二人了,你现在阻止我,等他们醒过来,七皇子起义成功,我们没有好果子吃,七皇子没有起义成功,太子也不可能放过我们!”
“到时候整个苏家,还是得遭殃啊哥!你不为自己想想,你也为小雅姐,为几个弟弟想啊!”
苏离踉跄着后退几步,冲出了房间,在暴雨之中任由全身湿透,朝着苍茫灰暗的天际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嘶喊。
命运为什么要这么一次又一次捉弄他呢?带着仇恨出生,带着仇恨长大,好不容易解开了心结,打算将所有过往抛下,轻装迎接新的生活的时候,却又一次,让他背负这般罪孽。
苏离兀自一个人在雨中悲痛欲绝,而屋内的苏阑则趁着这个机会,艰难爬起身,捡起地上的绳子,继续捆绑着昏睡之中的“太子”。
对于一个半大孩子来说,这项工作是有些难度的,毕竟“太子”的身量比他要高大出许多,自然也就沉上许多了。
他笨拙地将“太子”绑紧实,又托着那如山的身躯,放在了墙角处,基本上就已经耗尽了苏阑所有的力气。
就在他捡起第二条绳子,走到了“太子妃”跟前的时候,他隐约觉得趴在桌上的“太子妃”有些奇怪。
身上的肌肉紧绷,与昏迷的“太子”差距很大。
眼角,甚至有一点抽搐的迹象。
苏阑心底大呼不好,这女人根本没昏迷!
苏阑感觉后脊骨都透出了一层细密的汗,但他依旧没有太过惊慌,而是不动声色地凑过去。
再怎么说,一个女人而已,身体力量也不会太大,他可以制服的。
就在苏阑打算奋起一搏的时候,突然感觉身后一股力量从脖颈处传来,随后,眼前一黑,直愣愣地倒在了地上。
只剩下一脸迷茫的苏离,浑身湿透,手中拿着一块鹅卵石,上面还带着丝丝血迹。
谁知道他经历了怎样一番天人之战呢,为了苏家,他试图让自己向堂弟妥协,可就在苏阑走向“太子妃”的时候,苏离才明白,自己妥协不了。
他可以忍受一切,命运的不公,身份的低微,前路的曲折,甚至是身败名裂……
可谁也不能动他心中地女神,那种干净地仰望的信仰,不带任何邪念的喜欢的女神。
靳霄晃了晃脑袋,从桌上爬起来,笑靥如花地看向苏离。
“不错,没白费我对你的期望。”
方才还在六神无主的苏离被眼前一幕更是吓得快要魂飞魄散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从我在林子里遇到苏阑的时候,就觉得这一切太过巧合了。靳邈如果想要把我藏起来,可以找任何一个地方,没必要到南村来。他就是想要让太子找到我的时候,放松警惕,然后一举将我们二人拿下。”
说到这,门外传来了一阵烈马嘶鸣的声音,靳霄机警起身,抄起桌上的一把匕首,挡在昏睡不醒的林舒曼身前。
待对方进门,靳霄才长长舒了口气。
是林擎英带着一队人马赶来了。
一行人赶紧给林舒曼松绑,又是灌水又是掐人中,愣是折腾了好一阵子,林舒曼才蔫蔫地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经历了什么。
苏离跪在地上,“罪臣罪该万死,但还是请殿下能放过臣弟一马,他……”
靳霄打断了他的话:“苏阑是个孩子没错,可是他不是人事不懂的婴儿,他也有自己的选择权利。我可以不杀他,但不惩处他是不可能的。否则将来蔺朝人人都可以绑架皇子,无所顾忌了。”
苏离谢恩,又拱手问道:“那如果阑儿所言不虚,那京城岂不是……”
靳霄没有说话,接下来的,他无法向在场的所有人解释,因为听起来实在是太过荒谬了。
在前世,林舒曼为了逃婚,躲到了七皇子府中。前世一心错付不良人的林舒曼,偶然间发现七皇子府上有一处密道,隐蔽在后花园假山之后。偶然几次与行迹匆匆之人相遇,皆是在那假山附近,她也未曾多想过。
今生再回忆,恐怕是靳邈蓄养的死士吧。
她也是偶然间向靳霄提及的,她言之无心,他听者却留意起来。那日“太子妃”登门拜访七皇子府,在靳邈的带领下,于府上转了几圈,特地好好看了看那后花园。
虽没有碰到任何可疑之人,可假山附近的草丛却被人为踩出了两条小路来。
很显然,总会有人在那附近活动,才会让杂草无法生存的。
朝试面圣,林舒曼与靳霄凭着前世的记忆,觉得这只是扳倒三皇子与七皇子的一小步而已,从没想过已经要到兵刃相接的程度。
奈何洪武帝突然中风,形势急转直下,这让林舒曼在军事布防上,确实欠考虑了。
好在靳霄心思缜密,在林舒曼进宫之时,便召来了林舒曼的几位同胞哥哥,秘密包围了七皇子府,一旦见其有异动,立即动手。
早在靳霄当晚刚出宫门时候,便已经得到了消息,靳邈所蓄养的三百死士,全部被擒获。
只是行动太过突然,靳霄还没来得及告知林舒曼,而身陷囹圄的七皇子自然也不知晓了。
可怜苏阑机关算尽,其实根本就没有后续的接应了。
靳霄云淡风轻地一挥手:“罢了,还是赶紧回京城吧,夜长梦多,离开久了,可能真的会生变的。”
林擎英与苏离护着虚弱不堪的“太子”与身形娇软的“太子妃”正准备离开茅草屋,人多嘈杂,竟谁也没有发现,房间角落里,那些许异动。
方才被苏离袭击了后脑,短暂昏迷过去了的苏阑,在这时却苏醒过来。他艰难地挪动着自己的身躯,够到了堆在墙角的,今天他用于打野鸡的一把弩。
上面,只剩下一只短箭。
准确地,瞄准了太子的后背。
对于苏阑而言,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如此一搏了,就像是一众执念,让他必须完成这件事情,而不是仅仅为了仇恨,或者是七皇子的某些承诺。
利箭划破暗夜的沉寂,发出“咻”的一声,裹挟着死亡的气息,想林舒曼的后心处袭来。
靳霄正准备伸手扶一把林舒曼,只是余光偶然一瞥,竟惊觉身后已经虎视眈眈许久了!
真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靳霄才发现人是连惊呼的时间都没有的。他唯一能反应过来的,就是直接飞扑上去,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堪堪抵挡这致命一击。
沉闷的利器划破血肉的声音,竟不是从耳朵听到的,而是直接传到了脑子里一般。
再低头时,短箭已经穿透了靳霄那单薄的身躯,而即便到了这时,他的第一反应,竟然还是看向怀里抱着的人。
一根短箭,刺穿两个胸膛,寒冷与疼痛是同时从伤口处弥漫开的,他却在重生之后,第一次感觉内心如此平静。
仿佛一次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相拥。
他艰难地挺起身躯,顾不得短箭在身体内的拉扯,强忍着那难以言喻的疼痛感,凑到林舒曼的脸边上,轻轻地在她的面颊上,蜻蜓点水般的温柔一吻。
此刻,他已经虚弱极了,周身的肌肉都开始不听使唤,就连大脑都开始一片空白。
他极力地想要用最后一丝力气说出一句“别怕,有我在”,可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说出来了没有。
但对于靳霄而言,这句话是如此真切。
他真的不怕,有心上人入怀,这一次死,已经比上次幸福多了。
第七十五章 大雪
靳霄是死过一次的人, 对于死亡, 没有留下太大印象。
天地昏暗, 伸手不见五指……然后呢?他记不得有没有疼痛在身了,毕竟前世死于凌迟,该疼的, 都在咽气前疼过了。
但这次死亡,确实撕心裂肺地疼。
重活一世, 知道每一步要怎么走, 明白每条路要怎么选, 大风大浪里挺过来了,在阴沟里翻船, 多少是有点憋屈的。
这一世,靳霄当了整整一生的女人,在林舒曼的庇护下,活得舒心坦然。
如果说还有什么遗憾的话……大概是他没能好好护着她吧。
不知道自己究竟沉睡了多久, 梦境里天旋地转,靳霄听见了许多声音,但最让他揪心的,就是林舒曼撕心裂肺地喊着:“靳霄, 你在哪?”
靳霄很想大声回应, 可惊觉自己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一切都只能归于沉寂……
这一次, 他又先醒过来了。
睁眼时分,房间里已经通亮, 满墙的泥草,破旧的房梁……很显然,他依旧在苏家的小茅草房里。
只是不知道,睡了多久。
头仍然晕乎乎的,他仔细记忆起之前发生的事情,此刻确实不是躺着的时候,得赶紧起来,看看事态如何了。
可甫一起身,撕心裂肺的疼就让靳霄又重重地摔回了那厚实坚硬的床板上。
“咚!”
这一声结结实实的,震得靳霄自己耳膜疼得紧。
怎的身子变得这么沉了呢……太沉了……
靳霄侧身想要看看身边的林舒曼,她蒙在被子里,看不清面容。
靳霄伸手,打算撩开被子……在看见自己的手掌的一刹那,靳霄差点吓得自己从床上弹起来。
换回来了?
靳霄咬紧牙关,也顾不得身体的疼痛了,一把掀开盖在林舒曼身子上的被子。
瓷白的巴掌大小脸,一双娥眉紧缩,额头还冒着细密的汗珠,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应该在梦里,还是很疼吧……
靳霄艰难爬起,向屋外呼喊起来,声音低沉粗粝如同西北战场上那永远吹不完的风沙……
他终于……回来了。
屋内一有声音,外面当即涌进来一群人,有已经熬得双眼腥红的林擎英,有已经身带镣铐的苏离,还有几个太医院眼熟的御医……
看来睡得真是时间够长了,足够让太医赶来,为二人包扎好伤口了。
“本宫睡了多久?”
“回殿下,您昏睡了两天两夜了。”
“我为什么比曼儿先醒呢?”
太医低敛眉目,顿了一下:“太子妃……伤势实在是太重了,老臣也不敢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