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多礼。”王容与上前说,秀女说是地位超群其实真要追究起来没册封前有什么地位,对秀女多礼,只是对秀女今后可能的地位多礼而已。“陛下要办春日宴,责令秀女展现才艺,我们几个都是闺中学的技艺,怕难登大雅之堂,于是找来姑娘,叨扰了。”
“姑娘客气。”烟萝意外的说,她是生在教坊司的舞姬,教坊司在外头是个什么名气大家都知道,但凡自持身份的女子见到教坊司的女子都要掩面。烟萝母亲是罪臣之女入的教坊司,幼时母亲总喜欢抱着她说从前在家的锦衣玉食,烟萝倒是务实的很, 加上生来就在教坊司,教坊司的教习教头对她都挺好的,这不听说宫里的储秀宫要经验丰富的舞者去教秀女舞蹈,就让烟萝去了。
烟萝见王容与待她态度自然没有鄙夷,甚至还有几分尊重,心里软软的,与事情上更多花几分心思,王容与跟她说了想要的舞蹈是什么样的,动作要简单,做齐了能好看,要飘逸柔美,又每个人能有单独露脸的时候。
烟萝思忖片刻,就现跳了几个动作,这专业的身姿就是不一样,王容与拍手叫好,“我们这会正在练琴和歌,你到里头来听曲子,顺便想动作,等你想好了再教他们。”
王容与又叫上四个原来会跳舞的一起进,在边上就能学着,到时候能多几个人教也节省时间。
正在偏殿里练着,前殿有姑娘来过来,就在廊下打听,“听说你们从教坊司叫来一个舞姬?”
在廊下练压腿下腰等基本功的秀女说,“怎么了?姑姑又没说不可以请人来教。”
“喂,我说。你们要是不会就来前头问我们呀,我们中间会跳舞的还是有几个,怎么从教坊司那种地方叫人来教你们。”来人绣帕捂嘴,声音倒是一点都没小,“你们是不知道教坊司里的都是什么人吗?”
“什么人?”一个秀女问。
另外一个秀女比她知机些,扯扯她的袖子后对来人说,“教坊司主管宫廷乐舞,你竟不知吗?”
“你只知道教坊司习乐舞,却不知道教坊司的女人都是狐狸精,下贱货,是见着男人就走不动道的货色,你们把这样的人弄进储秀宫,整个储秀宫的名声都让她带坏。”来人气势汹汹的说。
在里间的人都听到这人的话,原就不加遮拦是说给里头人听的,王容与只轻笑,对喜桃说,“送一盏茶去给这位秀女,让她好好清清口,隔着一堵墙都能闻到她的口气味了,实在令人作呕。”
“烟萝姑娘是我通过尚宫局的姑姑请的,外头这位姑娘要是觉得自己被影响了,就让她出储秀宫好了。”
喜桃应是,端着茶盏出去,一字不漏的把王容与的话说了,来人气的打翻了茶盏,捂面走了。
“脾气这样差,真是担心她呢。”王容与听到茶盏碎裂的声音不以为意的说。
烟萝担忧的看着王容与,“等动作排好了我就出宫去。”
“不急,送佛送到西,总要你亲见她们跳会了再走。”王容与笑说,“咱们跳咱们的,不管其他。”
白天练习了技艺,晚上还的点着灯火做舞衣,敲鼓的穿大红,跳舞的一半穿草绿,一半穿粉红,都用大量的纱堆上,乐器与画画的倒不用另外做衣裳,择一套自己喜欢的穿上就行,只颜色上要春天一点。
烟萝还教会了喜桃等宫女怎么梳仙人鬓。
如此这般时间很快就到了春日宴那天,王容与尽人事知天命,晚上倒是睡的安稳。第二日见秀女脸上有些颓唐无力,边抚掌笑说,“妹妹们,咱们今天只是要在陛下和两宫太后娘娘面前展示一下自己,谁也不奢望我们三天之间就能跳的多好,像专业的教坊司的节目一样,咱们只要自信的把自己展示出来就好,再说,昨天姑姑和嬷嬷看了咱们的节目不都说挺好的吗。”
“纵使别人的节目好看,咱们的人多啊,想想这个,我们每一个人都能上台展示了自己,这是值得自豪的事。”王容与说,前殿最终还是排了五个节目,但是昨天姑姑和嬷嬷看了,只留了三个节目,还有静心准备了节目的十个人,在今天的春日宴上不能上台去,昨天哭了半宿。
春日宴设在午后,朱翊钧坐在宝座上,两宫太后分别坐在他左右,前头的桌案上摆着从花园新摘的花朵,鲜艳欲滴,“这天气多舒服。”陈太后说,“这花开的也好。”
“母后喜欢就好。”朱翊钧说。
因是小宴,主要是考究秀女,所以也没请别人,场面也自然简单,教坊司的备了两支小舞开场后,尚宫局的崔尚宫就垂手对陛下及两宫太后禀说,“ 储秀宫 秀女周玉婷 剑舞 《西河剑器》。”
外场是太监响亮的唱名。周玉婷提两柄木剑上来,她上穿月白交领窄袖小袄,下穿藏蓝百幅裙,腰间扎着大红汗巾,展现盈盈一握的腰身,一个燕子大跳双剪腿落在地上请安。
眼睛大又亮,直视着朱翊钧后半秒才羞涩低头。
有教坊司司人起乐,周玉婷起剑舞,身姿犹如游龙惊鸿,飒爽英姿。陈太后说,“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依哀家看,玉婷这舞不逊当年公孙氏。”
“看的出有些功底也费了些心思。”朱翊钧回应说。
周玉婷一曲舞罢就是王芷溪的古琴,她虽是独奏,却也是有二十个人在她后头伴舞,王芷溪弹奏的凤求凰,她今日一身粉红配烟紫的装扮把自己的姿色表现的十足十,人比花娇,眉眼带波。
“琴声清丽悠扬。不过要哀家说,还是比不上她这张脸来的倾国倾城。”陈太后说。“不过她这张脸,便是弹琴如棉花,也能让人如痴如醉。”
“母后说的是。”朱翊钧笑说。李太后一直淡淡的看着,并不发表意见也不搭话,她心里并不喜欢这种把秀女当教坊司人的做派,秀女以后都是要做皇帝的妃嫔的,如今在一众宫女太监面前跳舞弹琴唱歌,成何体统。
前殿三个节目的之后就是后殿的节目,崔尚宫说,“储秀宫 秀女刘静,崔一如等,歌舞,《春日好》。”
“这个名字好。”陈太后说。
有太监两个一抬抬了四面大鼓上来,还有一个奇怪的大绣绷立着,杨静茹上前行礼后走到绣绷后,那上面已经覆了一张白纸,手边是笔墨等物。琴箫三角银三人并歌者四人上前行礼,在另一边坐的坐,站的站。
砰,砰,穿着红裙的秀女开始舞动转圈敲鼓,砰,砰,砰,简单有力,两边有舞女大跳出场,甩开水袖,随着鼓声激烈转圈,一连串激烈的鼓声,越转越急的舞女,砰。
鼓声戛然而止,转圈的舞女应声倒地。一片静寂。
“这就完了?”陈太后问宫女。
此时琴声先起,箫声合,三角银适时的叮咚一下,清脆俏皮,少女的嗓音一如开春黄鹂,一如林籁泉韵,一如玉石落盘,一如凤鸣鹤唳,合在一起犹如仙乐,台中间的舞者一个一个一次抬袖起身,舞姿变换,正是三月春风拂柳,婉约多情。
“这个创意当真是妙。”陈太后抚掌笑。
但是惊喜却还在后头,等到歌挺舞歇,杨静茹放下画笔,手还在不自主的抖,眼睛里却全是喜意,这画的比她往常画的任何一幅都要好。两个秀女上前帮忙反转绣绷,一幅春日宴好图就展示在陛下面前。
上面画的舞女转圈的场景,像是一朵一朵盛开的花朵。
“这就是刚才那点时间画的?”陈太后不由称奇。
“这个很好。”朱翊钧也难得称好。“你竖着画的,怎么能让颜色不往下掉?”
“回陛下,画纸底下垫着羊毛毡,吸去多余颜料,就不会颜料下淌。”杨静茹低头回道。
“原来如此。”朱翊钧说,对左右说,“这个该赏。”
第二十八章 春日宴下
“皇上真是性急,便是要赏,难道只赏这一个?”陈太后捂嘴笑道,对下说,“哀家觉得这节目几分巧思,难得在人虽多,却不慌乱,只三日功夫就能如此整齐,可见识上心了。”
丽景轩众秀女福身谢太后赞赏。
“这是一整个丽景轩住的秀女?”李太后听崔尚宫报幕时也有留意,难得的开声道,“谁的好点子,竟是一个都没落下。”
秀女回头去见站在做末的王容与,王容与暗想自己也未曾与她人通过气,这个时候说不是自己反而不美,只能低头移步上前,福身回话,“是小女一点不成计算的点子。”
“后宫女子要团结和睦,你做的很好。”李太后说。
“谢太后谬赞。”王容与低头说。
“朕早就好奇你手里拎着的东西,不知为何物?”朱翊钧问,原还担心王容与上不上场,结果只见她手里拎着一个怪模怪样的东西,端坐场侧,面色肃穆正经,时不时抬手敲击一下,仿佛她击打的是多重要的一下,虽然那音也不见得洪亮优美。
先下圣母太后都夸赞她,显然用不上朱翊钧担心,他就好奇,王容与的脑袋瓜子里怎么装的这么多稀奇点子。
“回陛下,此物叫做三角铃。”王容与说。
“朕从未见过此物,它有何用?”朱翊钧问,“说详细一点,非得朕一句一句问吗?”
“陛下。”李太后轻声提醒,朱翊钧此话对初次问询的秀女太过严厉,有失君上气度。
王容与低头翻个白眼,只能徐徐道来。“三角铃取银管弯曲成三角等边,再另以银管击之,可发出银铃般的颤音,与乐章中焕发不一样的华彩。”
“呈上来朕瞧瞧。”朱翊钧说。
冯尚忙不迭走下去接过王容与手里的三角铃,在他干爷爷的交涉下,陛下还是让他出来伺奉了,这个时候第一要讨巧卖乖。冯尚把三角铃教给他干爷爷冯保,冯保再面呈陛下。
冯保是个掌权太监,面上无须却自有威严,便是面对陛下也只有尊敬并无畏惧,眼下递了三角铃给陛下,还能笑说,“奴婢也从未见过这等稀奇玩意呢?”
朱翊钧自己举银管敲打着,不由对王容与笑说,“这东西敲着还没正经银铃的声音大,朕瞧着你就是故意拿这个来糊弄吧?”
此言诛心,王容与不得不跪下回话,“小女自幼在家中惫懒无识,才艺有缺,实在没有什么拿的出手的才艺可以敬献御前。陛下觉得此物敷衍,却是小女能想到最好的了。没成想还是贻笑御前,小女实在无颜侍奉陛下。”
“没有那么严重。”李太后说,“你想的好点子,把大家都展示出来,却只你自己一个人不显山不露水的。”
“太后说的小女惭愧。”王容与紧紧趴地的说。
“王芷溪是你妹妹,她技艺超群,你却说你什么都不会?难道你们母亲厚此薄彼只教一个,另一个却不管教吗?”陈太后问。
王芷溪闻言也出列跪下,盈盈美目泪道,“母亲一生都将一视同仁刻在心间,便真有厚此薄彼也是厚姐姐轻我,实在担不起这样的指责。”
“许是她真的对乐舞没什么兴趣吧。看她身形僵硬的,许是学不来,没这个天分。”朱翊钧有心想给王容与解围,他原想说王容与对乐舞没天分,但是与书法上颇有造诣,这人哪能什么都会呢。
“王氏长女,那你是母亲不教呢,还是你真的惫懒不学?”陈太后问。
王容与咬牙,“是小女天资愚钝,总也学不会就没有再学了。”
“姐姐。”王芷溪看她,“虽然姐姐觉得自己习的才艺有些难登大雅之堂,但姐姐也不能欺瞒陛下和两位太后娘娘啊。”
“家中聘有乐师两名,一名教我抚琴,一名教姐姐,是自小学的,到进宫才停的课。”王芷溪说,“只是姐姐喜好的乐器与旁人不同,我只听母亲说过担心姐姐学习的乐器会被人笑话,但是姐姐一意要学,母亲只能应允。”
“王氏长女,哀家再问你一遍,你可会乐器?”陈太后问。
“小女知罪。”王容与心中长叹,我不想着出风头,你非拱我干什么,你我同出一门,我欺君你有什么好处,简直是个榆木脑袋,但是此时已经多说无益。王容与可怜兮兮的抬头对陈太后道,“琴筝笛箫琵琶这类闺阁女子常学的乐器小女当真是一窍不通,只幼年听闻过二胡的声音,便着了魔的要学,母亲拗不过我请来乐师相教。可惜小女资质驽钝,学了好些年,如今也就比锯木头好些,实在不敢说自己会乐器啊。”
“二胡?”朱翊钧嗤笑出声,手中原是捧着茶盏,现在笑的捧不稳,冯保忙上前接过朱翊钧手里的茶盏,不让朱翊钧失手笑翻了茶盏玷污了衣物。
两宫太后闻听胡琴也难掩惊讶之色,陈太后捂嘴笑道,“不怪你,不怪你,要是哀家学了二胡,也是要羞于人说。”
李太后看她,“怎么就非要学二胡呢?好好的姑娘家。”二胡常用与民间婚嫁丧娶,或与勾栏地配胡舞用,女乐师学二胡的都少,何况是养在闺中的千金,当真是出阁了。
王容与面有赧色,只低头不说话。
周围妃嫔秀女也有交头接耳,王芷溪低头,眼睛闪过一丝得色,她知道王容与不说自己会乐器的原因,但她就要说出来,让她贻笑大方。
“张成,去,拿一把二胡给王姑娘,朕想听听。”朱翊钧笑着说。
“陛下。”王容与再次伏身,“小女惶恐,实在怕有污圣听。”
“无妨,锯木头朕也未曾听过,只是你,可不要特意锯木头来给朕听。”朱翊钧颇有深意的说。
张成很快就拿来一把红花梨蒙蟒蛇皮的二胡,“姑娘先试着用用可称手,奴已经让教坊司快马加鞭的回去拿二胡来供姑娘选择。”
“这把就顶好了,我又不是什么大家,还要用名器不成。”王容与说,“有劳公公了。”
二胡要坐着拉,刘静知机递上一个小几上来,王容与回头对她笑着感谢,整理衣物坐下,二胡架在左腿根部贴小腹处,说是锯木头的水平,显然是自谦,王容与既喜爱二胡,怎么会潦草学之,就像书房,王容与一手字又焉能说不是经年累月练习得来。
王容与喜爱二胡,是喜爱二胡琴声中带的沧桑,辽阔,仿佛自带人生三味,回味无穷。二胡声喜庆与悲伤是极与极,在御前又不能拉太过悲伤的曲子,王容与沉思片刻,便选定了春江花月夜。春江花月夜原也是一首筝曲,筝曲自然是花团锦簇,二胡来拉,则真真是离人心思。
王容与投入其中,仿佛此刻站在江边思乡而不得归的人是她,这场景越热闹,这花越好,这夜越好,她越是凄苦,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二胡声感染力极强,等到耳听有人嘤嘤哭声,王容与连忙收敛心神,匆匆拉两小段就结尾,“二胡声凄,不和琴音相合,显的有些单薄难入耳。”
陈太后看她,“好孩子,原来你真是有高风亮节。乐以情动人,你有如此造诣,就是二胡,旁人也笑不得你,只能称赞你。”
“小女惶恐。”王容与低头说。
“陛下,这也该赏呢。”李太后对朱翊钧说。
“朕才不赏她呢。”朱翊钧说。“拉的一手好二胡,却用这个。”朱翊钧拎着三角铃说,“却用这个来糊弄朕。”
“琴箫合奏,这二胡搁在里面不搭,她也是为大局着想,陛下缘何怪她?”李太后说,“而且春日宴这样的机会,她不想着展示自己,却想着怎么帮助同殿秀女,这份胸襟便值得嘉奖。”
“陛下取妇,首重女德。”李太后说。
朱翊钧挠挠耳朵,他心里是真的觉得王容与敷衍他,觉着有些委屈,别人都抢着在陛下面前展示,就你高风亮节,就你重名利。但他也就这么一说,真要惩罚王容与他也没想过,只是被逼着奖励王容与,他又不开心。
要不怎么说皇帝心,海底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