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大姑娘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李掌柜满足道,“大姑娘和大夫人尽管放心,这铺子在我手里一天,我都不会让它式微的!”
这式微一词用得实在古怪,席向晚不由得抿唇笑了起来。
两人这时已走到了靠近街道的门边,她一笑之下,似乎连朱雀步道上的空气也凝结了那么短短的一息时间。
李掌柜不自觉地抬手掐了掐自己的脸肉,轻轻嘶了一声,嘟囔道,“说书先生老讲美人一笑生花,原来是这个意思……传神,传神!”
席向晚并未察觉自己做了什么,微微侧脸看向李掌柜,“什么?”
“我自己和自己说着玩儿呢!”李掌柜连连摆手,“您满意就好,我李颖经营的谱子,不会有问——”
她的话刚刚说到一半,扫过步道上的两人时,突然脸色微微一僵。
正注视着她的席向晚自然注意到了这变化,她转头循着李掌柜的视线看去,见到了手牵手站在不远处的一男一女,了然地挑了挑眉毛。
那男人长身玉立,风度翩翩,面若冠玉,贵气逼人;小鸟依人似的站在他身边的少女则是含羞带怯,脸上只抹了一点点的胭脂,衬得她像水蜜桃似的可人。
而这两人,都直直地盯着席向晚看。
席向晚和他们对上目光,在心底玩味地笑了一下。
虽然三房是她最想算账的对象,但席府的四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席明德共有四个儿子,只有大儿子是嫡子,后面的三个儿子分别出自不同的妾室,三房的那位是他最宠爱的,不过四房那位也不差。
只是四房整体的手段心机比不上三房,因而最吃香的还是三房一脉。
纵然比不上三房那么风光,四房仗着席明德的偏心,在暗中也是做了不少事情的。
就比如眼前这个少女,就是席府现在三位姑娘中除了席向晚和席卿姿之外剩下的最后一位。
她的名字叫席青容,长得比席卿姿还要娇俏两三分,和席卿姿性格完全不同,是个动不动就会掉眼泪的小哭包,仗着这能耐小时候让席向晚吃了不知道多少次亏。
席青容身边的那个男人,就是席青容的未婚夫,平崇王的世子,也是独子。
这事说来好笑,平崇王世子易启岳身份尊贵,平崇王妃原本看中的是席向晚而不是席青容,原先双方都到了合八字这一步,不知道怎么的,易启岳非闹着要娶席青容,最后无奈只能临时换了八字,好在两人正好是天作之合,婚约就这么定下了。
那是一年多以前的事情,当时席向晚并不想嫁,因而即使听了一耳朵席青容如何如何和易启岳私合的事,都只当是传言。
后来席向晚才明白过来——这八成是真的。否则,原本平崇王府许诺保密的过程,怎么会传得满汴京都是,人人还都暗中在说她其实奇丑无比,易启岳才转而娶了席青容?
比起席卿姿来,席青容的头脑好用得多。席家几近被满门抄斩氏她正好怀了孕,凭借着肚子的天家血脉,硬是挺过了那一次风波,后来过得并不比在岭南打拼的席向晚差到哪里去。
只看这个小姑娘动不动就眼泪汪汪没出息的样子,谁也猜不到她的心思缜密到了什么程度。
恐怕连包氏都没看出来。
“晚姐姐……我、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你。”席青容小声唤着,怯生生地松开了易启岳的手,带着两分令人怜爱的无措。
她身旁的男人冷哼了一声,“你有什么好怕她的?有我在这里,没人能欺负你。”
第11章
席向晚瞧了这两人一会儿,跟在看戏似的,随口敷衍道,“见过世子。是巧得很,不过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站住!”易启岳喝道,“你就是这么对你妹妹的?”
席向晚侧脸看看他,有些好笑,“世子教教我,我一个嫡女,还要对比我小了一岁的庶妹三叩九拜行大礼吗?”
“你果真嚣张跋扈得很。”易启岳皱眉厌恶道,“偌大个席府,怎么教姑娘都能教出天差地别来!在大庭广众之下都能说出这种话,可见你平时在府中对待姐妹或下人是何等霸道猖狂!”
这些形容,席向晚平日里可不常听见。她之前不喜欢抛头露面,就连第一美人的称呼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传出来的,不过嚣张跋扈、欺辱幼妹的罪名还是第一次冠到她头上。
可席向晚与易启岳就只见过两面,说过一次话,他从什么地方听来这么多她的传言?
席向晚有趣地看了眼泫然欲泣的席青容,才慢条斯理地将自己鬓边碎发往耳后夹了一下,“我虽然只是个小丫头,也知道朝堂上下、御史参本,都是要罗列证据的,世子这么说,一定是已经亲眼见过我如何嚣张跋扈、欺压下人了?”
“这还用我写本折子?”易启岳冷笑,“方才我亲眼所见的,难道不算事实?”
“若是世子能写本折子真递上去给圣上看看就最好不过了。”席向晚不急不忙地道。
世子只是个头衔,易启岳是平崇王的老来子,宠得无法无天,快弱冠了还没挂职,哪来给皇帝递折子的权限?
席向晚一本正经的话听在易启岳耳中无异于对他的侮辱,他气得摔手,“瞧瞧你这泼妇的牙尖嘴利样,真是砸了席府的名声!”
“世子想知道什么是砸了席府的名声?”席向晚笑了笑,她往台阶下走了一步,又一步,刚刚到鞋面上方的马面裙一晃一晃,白色裙门上的织金闪闪发光,“那大约是我席府还未及笄的姑娘,就已经在大街闹事上亲亲热热地和世子您抱在一起吧?虽说你们已经定了亲,可大庭广众之下,还是发乎情止于礼来得好,别让人见了,说席家的姑娘都不知礼节,传出去,让我家另一位妹妹还怎么见人?”
“血口喷人!”易启岳怒道,“方才是青容没有站稳险些摔倒,本世子才伸手扶了一把,怎的在你眼里就这样龌龊?”
席向晚无辜地眨眨眼睛,“可世子,您的下颌边上,还沾着一点儿我妹妹嘴上的胭脂呢。”
易启岳顿时抬手去擦,“不可能!方才明明不是亲在这里——”
他的话戛然而止,周围围观的人里也不知道是谁先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一下连锁反应,周围一圈人哄然大笑起来,笑得易启岳的俊脸通红。
“席向晚!”
“小女在。”席向晚朝他行了个便礼,明艳的脸上笑意突然一收,眼神也同鹰隼一般锐利,“世子虽身份尊贵,但无官衔在身,无权对我呼来喝去,更何况还是天子脚下、当街之上、众人面前,对我出口第一句便是‘站住’,难道是将我堂堂左宗人的嫡亲孙女当成了王府中的下人来对待了不成?”
易启岳被她一番严厉的喝止噎住了词,原先想再骂的话都堵在了喉咙眼里,不知为何有种老鼠见了猫的感觉,比在王府里被亲爹迎头痛骂时还来得心虚腿软。
“我席府的姑娘,再怎么教得不好,自然有席家的人自己来管,何须别人在光天化日之下用言辞侮辱!”席向晚冷冷地盯着易启岳,知道他就是个吃软怕硬、耳根子极软又识人不清的货,并未太过严厉,“若今日站在这里的不是我,是哪个心性柔弱听不得指责的姑娘,回去寻了短见,世子认为自己担得起这责任?”
“你哪里柔弱了!”易启岳终于找到反击的机会,“谁会和你说的一样蠢,被骂两句就想不开寻短见了?”
席向晚突地气势一收,又轻声笑了起来。
“你笑什——”易启岳的话说到一半,突然惊恐地睁开了自己的眼睛。
他想起来了,当朝皇帝的生母身份低微,就是在一次被当时的贵妃当着后宫的面责骂之后,想不开跳井自杀的。
皇帝对生母感情深厚,登基之后追封了生母太后的名分,这事儿易启岳明明也知道,可被席向晚带着带着就不由自主说出了刚才那番话——他岂不是刚刚指桑骂槐了皇帝生母愚不可及!
思及此,易启岳不由得心中微微一寒。
这些宫廷秘史可以在私底下说,但是万万不能在有这么多人的地方拿到台面上来说的。
知道自己是栽在了席向晚的语言陷阱里,易启岳咬咬牙,不言不语地黑着脸甩袖就走,把席青容给留在了原地。
“世子……”席青容不知所措地伸手去抓,可易启岳走得太快,她连对方的衣袖都没抓住。
她万万没想到,易启岳会将她的存在忘记了。
明明她还眼底都是泪水、弱不禁风的模样,他居然将她忘记了!
席青容咬紧了自己的嘴唇,顿了两秒钟才缓缓松开,泪眼朦胧地看向对面,“晚姐姐……”
可对面哪里还有人?
席青容的演技都打了水漂,她抽抽噎噎地接过身旁丫鬟递来的手帕将眼泪擦干净,坚强地在周围百姓的注视下离开步道,忙不迭地上路回席府。
轿帘一落下,席青容的眼泪就收住了。
她的大丫鬟担忧道,“姑娘,也不知道刚才是怎么回事,世子怎么突然就这么走了?”
席青容也不知道易启岳为什么露出好像被席向晚拿捏住了把柄的表情后就猝然离开,但这不妨碍她将今日的不利都归结到席向晚的头上,“等明日,你去一趟平崇王府,偷偷找世子的小厮或者侍卫,就说我生病了,知道么?”
“是,姑娘。”丫鬟了然地说,“我就说,姑娘今日回府后在院子里哭了一天,晚上心思重没睡好着凉发热,起不了身了。世子必定会担心姑娘,前来探望的。”
席青容缓缓点了点头,令丫鬟拿过镜子,仔细地照了照自己的模样,一张白净瓜子脸上是哭得微微红肿的双眼,我见犹怜得很。
就凭这张天生小可怜的面孔,她就不相信怜香惜玉的易启岳能翻得出她的手掌心去。
等她风风光光嫁进平崇王府,只要安心等着就能一步登天成为下一位平崇王妃,等到了那时候,席青容倒想看看席向晚拿什么再来和她比!
第12章
易启岳前脚刚走,席向晚后脚就在人群的后端看见了个熟悉的人影,顿时眼睛一亮追了过去。
她头上戴了一支步摇,提起裙摆跑的时候唰啦一声响,耀得面前的人纷纷给她让出了路来。
“宁端!”席向晚边跑边喊了那人的名字。
前方仍然穿着红色衣服的身影顿了顿,最终还是回过了头来,狭长黑眸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席向晚快步跑过来,面上笑容像是冬日晌午的日头,暖得宁端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融化。
“你叫宁端,对不对?”席向晚停在他面前,笑着道,“昨天我听见……他喊你名字了。”
“……是。”宁端言简意赅。
宁端今日换了一身衣服,若不是席向晚对纹样敏感,还真辨别不出来。不过这人传闻中除了朝服以外都着红色曳撒,也不知道家中衣柜是个什么模样。
“昨日多谢你了。”席向晚笑弯了眼睛,“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再见到你,我还在想什么时候才能向你道声谢。”
“不必。”
席向晚理直气壮道,“道谢是应该的,谢礼也是应该的。可我出门时没带什么贵重的东西……”她拧了拧眉,急中生智,将方才从李掌柜铺子里取来的一支桃花木簪取出来递给了宁端。
宁端垂眼打量这簪子,虽然用料并不精贵,但胜在巧夺天工:簪子一头上缀着五朵桃花,用木片刨出又着色的花瓣居然栩栩如生,薄如蝉翼,如果不仔细看,和真的桃花一模一样。
可姑娘家居然送人簪子……她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你别误会,这不是我的簪子。”席向晚一本正经道,“这是我家铺子掌柜捣腾出来的货物,我见漂亮便取了一支,还没有戴过呢——送给你,若是你有中意的姑娘,可以送给她戴。”
宁端的视线从簪子移到了席向晚的脸上,她和昨日面色苍白的样子不太一样,生机勃勃,颊边的肌肤吹弹可破,比簪子上的桃花还要好看。
常人和他一对上视线就会不由自主地躲开,可席向晚仍旧笑吟吟的,似乎一点也不怕他。
宁端在席向晚期待的目光沉吟片刻,抬手接过簪子,两根如玉的手指捏在最靠下的桃花旁边。
席向晚看了一眼,不由得暗叹:尽管很快就人人见了宁端就吓得尿裤子,可说实话,宁端这人从头到脚都俊美得令人惊叹。
易启岳算是美男子了,站在宁端旁边也会被衬得灰头土脸。
席向晚正想着天马行空的事情,只见宁端的手已经朝她伸了过来,扶着她的发髻松松地将桃花木簪插了上去。
“我没有中意的姑娘,”他的声音很轻,“送给你吧。”
说完,宁端没等席向晚的回应,就转身离开了。
席向晚看着这人的背影不由得愕然起来:见面两次,这人两次都这么会说话,前世为什么会沦落到死前还是孤家寡人?
*
巡完几间铺子再回到席府的时候,已经是晚膳的时分了。
席府太大,家里人也不是天天都在一起吃饭,平日里席向晚也就自己一个人在院子里从厨房取些过来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