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对说书行当一些传统固有、但现今已很少人讲的冷僻话本故事并不熟悉。
阮结香想了想,摇头:“没听过。”
赵荞愁眉深锁,放下筷子, 以食指轻点下巴,总觉脑中有个念头本该呼之欲出,偏偏被这不知其然的《望征人》给卡住了。
旋即又听得楼下那说书姑娘落落大方应下:“承蒙诸位抬举,容我喝点水润润喉,即刻就来。”
有一少女扬声道:“既说《望征人》,当饮‘绿裳’才显豪情!我请你!”
“好!多谢!”
贺渊眼眸低垂,淡嗓沉缓而从容:“《望征人》原是前朝开国之前的民歌曲牌, 原是一位阵亡的戍边战士遗属,以吟唱的方式追忆那位战士的一生。后世曾有许多诗词歌赋、话本绘卷以此为名。前朝后期延和帝时,一群大学士考证为‘招魂之音’,民间以为不祥,便逐渐少人提及了。”
赵荞怔忪望向他,片刻后如醍醐灌顶般低讶一声,正要开口,却被抢先一步。
贺渊眸心微凛,对阮结香低声吩咐:“找店小二打听一下,以往是否常有北境戍边军将士从松原过来喝‘绿裳’酒,最后一次来是什么时候。若能知道他们为什么不再来,那更好。问得婉转些,别太明显。”
赵荞点点头,阮结香领命而去。
赵荞虽初次到原州,却很早就知道叶城这家酒肆。
因为她的朋友岁行云到松原崔巍山戍边的第一年,就特地在家书中讲过这地方,让岁行舟转达给她听。
岁行云所在的北境戍边军前哨营,所负使命是在崔巍山最高处的雪域附近守烽火台。
那里人烟稀少不说,连活物都不多见,素日里枯燥又寂寞。将士们每逢换防休整的闲暇,便会乘船到比松原更富饶繁华的原州叶城来稍作玩乐。
毕竟松原离这叶城水路仅百里,一来一回最多不超过三日,对他们来说还算方便。
但那封信是三年前的事,赵荞已忘记这家酒肆的商号,只记得是一间三层高的阔气楼宇,旗招上写着这酒肆最受欢迎的一种酒名,叫“松花酿”。有花样新奇的“鼓书”,说书人会以红绸悬于腰间,时不时配合鼓点与情节凌空而起伴之以绸舞。
所以她先前刚进来时,不太确定自己是否找对了,直到店小二说出“以往的旗招是松花酿”,才放下心。
自从在船家老大那里发现本不该见于市面的北境戍边军专供“松原碎雪米”,她心中一直都有强烈的不安。
“希夷神巫门”一个小小头目,竟能得到“凡有私贩者,斩立决”的军需米,这背后意味着什么,在没有实证之前她不敢妄做揣测。
她想,既岁行云能那么仔细描述这地方,按常理该是亲自来过这家酒肆,且不止一回,所以才能讲得那么仔细。
方才贺渊解释了《望征人》的来由是关于戍边战士,这无疑佐证了她这推测。
但愿结香能从店小二口中探到有用的消息。
赵荞笑笑,冲贺渊抱拳认负:“这次算你厉害。我就是吃了不识字的亏!”
语毕兀自捧了自己的酒盏走出去,撩开雅阁珠帘红幔,执酒凭栏,专注地俯瞰堂中戏台。
*****
一时间,雅阁内只剩下贺渊与不明所以的韩灵。
“什么意思?那折叫《望征人》的话本子,与‘绿裳’酒,怎么凭空扯到几百里外的北境戍边军去了?”韩灵压着嗓疑惑不已。
贺渊端起茶盏浅啜一口,目光须臾不离珠帘外那个执酒凭栏的纤细身影。
口中轻声解释:“点菜时店小二提过‘绿裳’极烈,行伍战士都扛不过半坛子。也就是说,他常见行伍战士来这里喝酒。而方才楼下那些学子又说,鼓书姑娘久不讲《望征人》,是觉旁人‘听不懂’。”
说书是予人消遣,无论哪种说书形式,其核心都一定是浅白通俗地讲故事,要的就是人人能听懂。
学子们所说的“听不懂”,必定不是字面上的意思。
“意思是从前有‘听得懂’的知音人来,说书姑娘才会讲那个故事,”韩灵恍然大悟,“你说《望征人》最初是关于戍边将士的。那知音人,多半也是同样镇守苦寒边关者。离原州最近的戍边战士……”
只有松原的北境戍边军!
“嗯。”
隔着珠帘红幔,贺渊一直凝着外头的赵荞,心事重重。
“你俩真真绝配,寻常人可跟不上你们这鬼脑子,”韩灵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笑了笑,“不过,她运气未免也太旺了点吧?”
在枫杨渡那么多船队中刚好挑到“希夷神巫门”名下爪牙,顺藤摸瓜就从船家老大那里探到北境戍边军有异的蛛丝马迹。
今日又在满大街那么多酒肆中随手一指,就指中这家北境戍边军将士常来的酒肆。
若说枫杨渡那次还不算全凭运气,毕竟她已事先命阮结香在码头摸过底,挑的就是各种特征都疑似与“希夷神巫门”有关的船队;那今日这酒肆,分明就是随手瞎指的啊。
贺渊淡扫了韩灵一眼:“我开始也以为她是随手指的这里。”
此刻冷静回想,她在大街上一路磨磨蹭蹭时,全程都在东张西望,显然是有目标的。
而且点菜时店小二介绍“松花酿”,她问是不是外头旗招上那三个字,店小二答,以往旗招上是写的“松花酿”,年前东主让换成商号“一江春”。
“我猜她大约从前听谁提过有这么个地方,特地找来的,”贺渊抿了抿唇,“搞不好,告诉她这个地方的人,还恰与北境戍边军有关。”
她八成是没记清楚这家店的商号,只记得是当家最气派的一家三层酒肆,才在大街上兜兜转转找半晌。
平时精得跟狐狸似的,倔起来也会犯傻。
怕是觉得若开口求助,说自己不识字,让大家帮着找,会跌了大当家的威风。
“你可真是越来越懂她了,”韩灵轻笑,端起茶盏,以探究的目光斜睨他,“倒也不出奇,毕竟这一路你都在看着她。你自己知道吗?只要她在你跟前,你总会看着她。”
贺渊脊背一僵,方寸大乱般不知该将眼神落向何处,咬牙冷声:“我奉圣谕护她安危,不看着她,难道看着你?”
“嘴硬。虽你不记得了,可这姑娘是匣中明珠,平日隔着一层不觉如何,但若有机会凑近掀盖,那份光彩闭上眼睛都不会错辨,怦然心动是理所当然的,不是吗?”韩灵低声笑叹,“我观你脉象,近来心思郁结得厉害。不妨说说?”
“不知从何说起。”贺渊略略闭眼,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那股突如其来的撕裂感。
出京大半个月,这种猝不及防的痛楚频频发作,他都已适应到快要麻木了。
尤其抵达原州与柳杨面谈后,他心头没来由的困惑与挣扎愈发严重,这痛楚发作时便愈见强烈。
他终于艰难而气微的吐出些许隐秘心事:“有时,会觉有许多双眼睛在背后看着我。”
每一次,只要他心中因赵荞而滋生出片刻欢喜与甜蜜,过不了多久,那些眼睛必定会出现。
那些沉默的注视让他不知该如何自处,也让他不知该如何面对赵荞。
因为那些幽幽的目光似乎都在控诉:你凭什么。
*****
那折《望征人》果然不负众望,十分精彩。
戏台两侧大鼓恰如其分配合着说书姑娘口中跌宕起伏的情节。
鼓点低婉时,是拂柳分花,鲜衣少年陌上足风流;激昂时,是意气风发,金甲长戈策马边陲黄沙;豪迈时,是恣意洒脱笑望长河孤烟;壮丽时,是刀光剑影里九死无悔。
千百年前的那位战士生在风云际会、名将辈出时,没能封侯拜相,便没能在官家青史上浓墨重彩留下姓名。
可幸好,只要世间还有会讲这折故事的说书人,天地便知他来过。
赵荞端着酒盏趴在雕花栏杆前,目不转睛地俯视下方戏台,看得认真,听得动情,眼泪跟着扑簌簌落下来。
“大当家,您……”
奉命去向店小二打听消息的阮结香去而复返,被她这副泪流满面的模样吓了一跳。
“哦,没事,这鼓书太容易叫人共情了,”她接过阮结香递来的绢子擦去眼泪,回身撩起雅阁的珠帘红幔,“回头等事忙完了,你记得找人来问问这姑娘愿不愿进京去。”
坐在桌前的韩灵就听到她后半句,已然目瞪口呆:“财大气粗啊。听书听高兴了,就要将人家说书班子买回去?!”
“又不花你的钱。”
“又不花你的钱!”
一冷淡一激动,两道嗓音异口同声。
贺渊假作无事地目视前方,浑身散发这着“什么都别问,我也不懂为什么要这样”茫然无措。
赵荞尴尬笑道:“走了走了,有事回去说。”
她瞧着结香的神情,该是打探到重要消息了,这里毕竟不是可以完全放心说话的地方。
第42章
回到折柳客栈,径自进了赵荞与贺渊住的那间房, 阮结香才道出从店小二那里打听到的惊人消息。
“店小二说, 以往戍边军前哨营的人, 每回换防休整时都会特地从松原坐船过叶城来,到他家酒肆喝酒听书,在城中稍作玩乐一两日。通常最多两个月就会来一趟。”
贺渊冷静发问:“从几时开始不来了?”
“去年夏末秋初, 击退吐谷契入侵的那场大捷过后。”
阮结香的这句回答让赵荞心中一凉。
无论如何神勇的战士, 到底还是肉身凡胎, 是会累的。大捷激战过后,枕戈待旦半年也不换防休整?这绝不可能。
让阮结香自行回房休息后,赵荞双臂抱在身前,背靠着门,浑身忍不住颤栗。
她目光惴惴看向贺渊:“出事了,肯定出大事了。”
前哨营的人已大半年不曾出现在叶城, 这真是个非常糟糕又危险的讯号。
贺渊觉胸腔成了无底洞,整颗心莫名其妙地急速下坠。
一直下坠。
“得火速传讯回京,同时即刻启程去松原, ”贺渊凛声,举步往门口走来,“你待着别乱跑,我去找柳杨安排些事。”
“谁是柳杨?”
“这客栈的掌柜。”
*****
问了好几个客栈伙计后,贺渊才在后院墙角尽头的廊柱下寻到女掌柜柳杨。
柳杨抱着酒坛子坐在地上,背靠着廊柱,酒意微醺, 醉眼如丝。
虽她面带笑容,可是个人都看得出她心中那种沉甸甸无处发泄的悲伤。
贺渊的到来似是出她的意料,她稍稍诧异了一瞬,动作滞缓地仰起头,笑着打了个小小酒嗝:“有什么需我效劳的吗?莫非您与夫人明日想去哪里逛逛?是找我打听,还是需我带路?我对此地比你们熟,适合小两口甜蜜出游的地方,我都知道。”
贺渊厉声微凛:“少借酒装疯,若心头有怨有恨,起来站直了堂堂正正地说!你就比我们早回来不到半个时辰,以你的酒量,这么短时间不至于醉到不知自己是谁。”
到底柳杨当年是在贺渊手底下受训出来的,对贺渊这种严厉的神色语气有种挥之不去的习惯服从。
她神情还呆呆愣怔着,却已倏地抱紧怀中酒坛子,原地弹起来站得笔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