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渊闻言,倏地抬头直身,黑暗中瞪向她的双眸格外灿亮。
“赵大春!”声音不大,却似有火花四溅,“小姑娘家家的,哪学来那么多流氓话?说话也不过过脑子。”
赵荞打小是个只能顺毛捋的性子,贺渊这咬牙切齿低声一顿训,倒将她的火气也给激出来了。
她索性伸手扯了他的衣衫:“你管我哪儿学来的?给我滚床上睡去!少废话!你若觉过意不去,那我俩一起睡床,要不谁都别睡!”
赵二姑娘蛮起来犯浑时,是很少有人制得住的。
贺渊拿她没什么法子,吼又吼不住,打又打不得,吵又不敢吵——
若惊动了客栈里的旁人,那才真是没事找事。
于是两人各自占据一半床榻。
赵荞裹着被紧靠着墙,贺渊的手臂则与床榻外侧边沿齐平,中间隔的那距离挤挤都还能再躺一人。
两人睡姿都还算安分,也或许是都绷着点拘谨没睡太实,总之就这么井水不犯河水地睡到天光大亮。
贺渊先起身,没多会儿就穿戴齐整地出去取水洗脸了。
直到听见关门声,始终面对着墙侧躺的赵荞才翻身瞪着床帐,红着脸发出一声自己都不明含义的轻嗤。
*****
吃过早饭后,一行四人出去闲逛市集,打算看看有无可能问到进山小道。
松原郡其实不小,虽地处边陲,辖下却共有四城九县,以郡府所在的这松原城为名。
若单只看郡府松原这一座城的民生气象,虽不如临近的原州那般繁华,却也有几分欣欣向荣的意思。
赵荞缓步穿行在市集人潮中,沿途打量着街道两旁那些小地摊,眉心慢慢蹙了起来。
贺渊以眼角余光察觉她的异状,清了清嗓子,不太自在地开口:“怎么了?”
说话时目视前方。
赵荞也清了清嗓子,同样看着前方,半点没有要与他目光相接的意思:“有点怪。这一路走过来,我至少看到七八个摊主是小孩子。”
大姓望族多由宗族尊长牵头募资设立家塾,以供本家姓氏的幼童们开蒙。所以但凡出身大姓望族的孩子,哪怕家中清贫,小时都有机会读上几年书,多少识些字。
但若是无宗族荫庇的人家,就很少有能力担负孩子读书了。
鉴于此,自昭宁元年起,圣谕便正式诏令各地官学新增蒙学馆,由镐京朝廷与地方各担半数费用,供无家塾可入的寒门幼童资免束脩学资开蒙三年。
对家境贫寒又无宗族庇佑的人家来说,就算之后无力供孩子一路读到书院进而考学、考官什么的,至少开蒙识得些字,孩子长大后的路总归宽些,对全家来说都是好事。所以这项新政在各州府都很受百姓欢迎。
譬如前几日在叶城的市集上,就没怎么瞧见有小孩子独自在摆摊做营生的。最多是年岁太小,大约家中也没旁人帮忙照管,父母便带着在摊子上玩。
“是松原人不知官学开设了免学资的蒙学馆,还是松原官学的蒙学馆压根儿就没开?”赵荞嘀咕。
“据我所知,由朝廷负担的那一半费用是如数划拨到郡守黄维界手中了的。”贺渊眸底暗了暗。
后头的韩灵远远觑见前头一个卖草药的小地摊,便越过二人上前去询问摊主。
与草药摊隔着三个摊位的,就是一个卖青菜的小男孩儿。约莫七八岁的样子,肤色黝黑,眼睛亮亮的。
赵荞在青菜摊子前蹲下,笑着与他搭起话来:“这菜是你家自己种的?可真水灵。”
小男孩儿很老练地摆出和气生财的笑脸:“那是,我家每日都挑山泉水来浇的,精心着呢!”
就这么闲聊了几句后,赵荞好奇道:“你这年岁,怎不去读书?官学的蒙学馆又不要钱。”
“大家都说,像我们这样的人户,去蒙学馆没用,反正将来家里也供不起继续读,还不早点帮家里做事实在些。”
听这小孩儿话里的意思,松原的官学是开了蒙学馆的。只是有人告诉大家“寒门学子读书无用”。
赵荞挑眉:“你这么小,又瘦,田地里的活也帮不了多少吧?”
“所以我就帮着卖菜啊!”小男孩儿笑弯了眼,“再过两年我高些,就可以跟着阿兄下地去了。等我满了十五,我妹妹就长起来了,那时我就跟阿姐一样去投军,现今在咱们北境戍边军做小卒,每月都能领十个银角的饷银呢!这样家里日子就更好过。”
若非贺渊见势不对,赶忙将赵荞拎走,只怕她是要当场破口大骂了。
寒门子弟不读书,路就更窄,浑浑噩噩也不易察觉外面的天地已是如何不同,不会有更大的志向与渴望,一代代沿袭上辈人的活法就行。
如此,世家豪强越发坚不可摧,邱敏贞也始终不缺易于掌控的兵源。
王八蛋黄维界!王八蛋邱敏贞!
最可恶的是,不好好同人讲清楚读书的好处就算了,还克扣士兵饷银!
从去年开始,官军序列武卒小兵的饷银就提到每月十五个银角了!
*****
一连五日下来,他们都没有在市集上见到有卖“凤羽草”的山民,也就找不到机会向谁打听进崔巍山的小径。
好在贺渊经过几夜耐心观察与试探,虽暂时还未找到布防图,至少已掌握了黄维界与邱敏贞那两座宅子的巡防情况,总算这几日没有白费。
十一日这夜,贺渊在子时之前就回来了。
就着半桶凉水简单洗漱后,他除了外袍上榻去,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照惯例尽量让右臂与床的外沿齐平。
这已是两人同榻而眠的第五夜,双方都已在别扭的气氛中无言达成默契,白日里睡都不提这茬,入夜就……就这么着。
“赵大春。”
黑暗中,贺渊一反常态地打破了沉默。这让本就没睡着的赵荞惊讶又疑惑。
“嗯?”
“明日就是惊蛰了,那祭神盛会,你……”
总觉他似乎在犹豫什么,语气也怪怪的。
虽一室黑灯瞎火,赵荞还是努力睁大眼睛瞪着面前近在咫尺的墙壁:“来都来了,又恰好赶上,我自然是要去玩一趟的。到时人也多,或许就遇到合适的人可以打听进山的事了。”
背后的贺渊没有答话,气氛一时古怪静谧。
赵荞有些不不自在地笑道:“你放心,我不会趁着此地风俗乱来。到时我的面具绝不会扣到你脸上,更不会强拉着你去钻林子。”
若是平常,她说这样的话,他必定会羞恼无措地咬牙切齿,斥一句“赵大春你个小流氓”之类的话。
但此刻他出乎意料的继续沉默着。
赵荞深吸一口气,翻转身来面对他,严肃轻询:“你今夜回来得太早,莫非是在邱敏贞那里碰到什么麻烦了?”
“没有麻烦,很顺利,”贺渊的声音低低沉沉,“明日你只管好好玩,旁的事不必费心再打听。”
赵荞咂摸着他这话里的意思不太对劲,猛地瞪大了双眼:“为什么?”
“明日过后,你即刻启程回京,”他缓声轻道,“之前我让柳杨将周边几城能用的内卫暗桩都召过来,按事先约定,他们明日就会进松原来与我汇合。进山的事,之后我安排他们去打探,用不上你了。”
赵荞怔忪片刻后,嗓音急躁微颤:“当我不知你是什么样的人?!故意把话说得像过河拆桥似的,以为这样我会气得不愿搭理你,就不会追着你问东问西?做你的春秋大梦!”
贺渊没有回答,兀自闭上眼做沉睡状。
赵荞愈发不安,伸出手来隔着棉被一拳捶在他肩头:“不要装睡!你今夜在邱敏贞那里是不是看到,或听到了什……喂!”
他居然握住了她的手。将她的拳头收进掌心,握得紧紧的。
作为一个不曾习武的普通人,赵荞在黑暗中五感暂废其四,唯触觉格外敏锐。
她惊讶地察觉到,贺渊的指尖微凉轻颤抖。
好像正极力压抑着什么。
这到底是在邱敏贞那里得到了怎样惊人的坏消息?!
“贺渊,你,还好吗?”
“还好,”贺渊疲惫而沉重地轻声细语,“只是心头很乱。你乖些,别再闹我。嗯?”
其实他不是想瞒她,只是今夜在邱敏贞官邸偷听到的那个秘密过于惊人,他说不出口。
今夜他本打算再伺机在邱敏贞那里找找关于戍边军前哨营的布防图,便一直潜在邱敏贞书房的房顶上。
却正巧碰见黄维界从隔壁过来与邱敏贞密谈。
——维界兄,你我既已走到这一步,早就没有回头路了。只是淮南堂口的蠢货们太不当心,导致我们许多事不得不提前而已,怕什么?邻水的事过后,赵澈与贺征就被秘密派往利州,很显然陛下是将疑心落在嘉阳公主头上的,根本不会留意咱们这边!
——诶哟我的邱将军,您心大能扛事,我可比不得。庆州方家与淮南程家这眼看着就是要反水的意思!若他们当真就此收手、作壁上观,光你我两家那是独木难支啊!眼看这封山禁令已拖了大半年,原本出入山中采药、捕猎为生的山民已有所揣测议论,再不解禁说不过去了!
——那就解禁啊。多大点事?我早说了,就该按我那法子,直接调两千人进山将前哨营军帐营地填满!那些山民又不敢往军队防区闯,就从山下仰头看一看,开了天眼才看得出原来那两千人全埋在雪里了!
第45章
接下来整夜,赵荞没再说话, 兀自睡睡醒醒, 做了许多光怪陆离又零碎杂乱的梦。
早上起身时已不记得梦里的情形, 却清晰地记得自己的手被贺渊握了一夜。
穿戴齐整后在床沿稍坐了片刻,去帮她打热水的贺渊便推门而入。
两人不约而同地相互避开了目光,也没谁提起昨夜的十指紧扣。
“你是不是, 有朋友在北境戍边军前哨营?”
“是, ”赵荞脊背一凛, “前哨营,真的出事了?”
贺渊长睫轻垂:“不知道,就问问。走吧,你不是想出去玩?”
“是你急着想去见你的伙伴们吧。”
赵荞没有多问什么。
她知道,待会儿贺渊与他的伙伴们碰头后,就会将她送走了。
他将要奔赴属于他的战场, 去担当他的职责。
再没有形影不离的“赵大春”与“赵门贺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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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宁二年二月十二,惊蛰,宜祭祀、订盟、纳彩。
每年此时, 松原人都络绎赶往郡府行盛会祭迎“桃花神”,这在当地是隆重大事。
初春时节还昼短夜长,可今日天边才有一点熹微晨光时,松原郡府松原城内就已热闹得不像话。
松原郡辖下四城九县的人,但凡能抽出空的全都蜂拥而至。左近原州、临川的闲人们也赶来凑热闹。